七区正式步入了深冬。
和席羡青正式离婚后的那天晚上,祝鸣和祝盈盈在客厅里,进行了一段从未有过的掏心畅谈。
祝盈盈对这段只是协议的婚姻依旧感到难以置信,同时也开始反思自己:“我如果当时没有逼着你相亲,你是不是就不会假结婚,也就不会和小席……”
“不是的。”祝鸣摇头,“我对相亲这事儿不太感冒,但也不抵触,当时想着结婚,主要还是想让你快点把我从生活中放下。”
祝盈盈说不出话。
“可是……”她望着眼前的餐桌,回想起上次和席羡青一同吃的那顿晚饭,脚边的小兔子依旧耷拉着耳朵,“你和小席之间真的就没有一点点的感情吗?真的就只是……”
她望着祝鸣脸上的神情,未说出口的话语最后还是咽了回去,化作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生活逐渐回到正轨,这段时间,祝鸣也人生中第一次主动关注起了新闻动态。
除了偶尔会蹦出一两条有关两人离婚原因的议论帖,一切倒算是风平浪静。
没有消息,对于祝鸣而言就是最好的消息——这证明现在的席羡青至少是在安稳地进行着考核,没有生出其他事端。
祝鸣先是感到轻松,随即整个人便空了下来。
先是物理意义上的空——协议结束,他私人医生的工作也走到终点,又回到了稳定规律、同时平淡且重复的直播问诊日常。
其次是心理意义上的空——这点祝鸣知道原因大抵是什么,他也清楚自己此刻无能为力。
他知道自己需要做些什么,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填满这些各种意义上的空白。
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早晨,祝鸣和周粥出现在了K大生命科学院的楼下。
祝鸣提前给钱多做了预警:“我可以和你导师见一面,顺便参观一下实验室,但请你们不要抱任何的希望,也不要搞太大的排场。”
钱多发来的感叹号差点把整个屏幕填满:“没问题!!!祝教授!!!我会安排得一切从简!!!”
前往K大的前一天,祝鸣做了一个不那么成熟的危险决定——他想要以一个完全健康的姿态,全程走着参观完钱多的实验室,也算是满足了一个自己的小小执念。
但他的双腿毕竟刚刚恢复,哪怕这一阵子复健得再频繁,也还是很难做到像正常人一般自如,于是便把周粥叫了过来,充当自己的实体拐杖,
此时此刻,祝鸣站在走廊前,沉吟着望着眼前一路延伸到实验室门口的红毯:“……这就是你承诺的一切从简?”
钱多“嘿嘿”了一声:“我导师执意如此,我也没有拦下,这边请吧,祝教授。”
钱多的实验室团队算不上大,导师刘宽,是一个肚子圆圆、老实憨厚的中年男人,精神体是一只同样滚圆的水豚。
两个博后分别是竹鼠和河狸,本科生钱多的精神体是一只豚鼠,满满一屋子的啮齿类动物,每只都眼巴巴地盯着祝鸣的脸看。
这阵容乍一看有些草台班子,然而参观一番后,周粥忍不住惊叹道:“不说别的,这些仪器的品牌和型号……真的是有够顶尖啊。”
祝鸣颔首,若有所思道:“小而精的团队,往往是非少,成员的脑子和仪器经费跟上的话,有时候反而不输一些大组的产出。”
钱多的导师刘宽是个对科研充满热忱的传统七区人。
刘宽热情洋溢地向祝鸣介绍着自己的未来规划:“这几年,我们已经从啮齿类精神体异常转向更加宽泛的领域,厚积薄发地积攒合适的选题,目标是参与下一届的首席竞选,当选首席,告诉全世界冷门小组也能有大力量!”
祝鸣:“……你们是真敢梦啊。”
参观结束,刘宽十分委婉地说道:“如果您能加入,那将是我们莫大的荣幸,如果您不来的话,我们,我们就——”
他身后滚圆的水豚摇摇欲坠地晃了晃身子,让祝鸣感觉他原本大概是想说一句“我们就死给您看。”
刘宽吸了吸鼻子,最后说:“我们也会继续努力下去的。”
祝鸣有些想笑。
这一实验室的人,虽然总人数还没有某些热门大组雇佣的技术员多,但却能让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们对自己领域的热忱。
祝鸣自然不会真信他们画的大饼,遑论首席竞选这样的天方夜谭,但他确实有些怀念满怀热情地投入到某一个领域,全心全意专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了。
“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他说。
刘宽和钱多眼睛倏地一亮,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连忙说好。
因此尽管祝鸣百般拒绝,但在离开实验室的时候,他们还是执意要为祝鸣送行。
来到电梯口,却发现方才还能工作的电梯门前立了个“维修中”的牌子,无果,一行人只能转战到楼梯间。
祝鸣的腿虽已恢复了大半,但目前依旧处于一个走十步喘五步的阶段,像下楼、上楼这样的进阶动作,对他而言难度就有点过于夸张了。
没下两步,隐约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动静,有另一群同样坐不了电梯的人正在上楼。
一开始祝鸣并没有过多注意,因为他正借助着周粥这个人体拐杖艰难下楼,忙着盯着脚下的台阶,唯恐一个不慎就摔了个脸朝地——
但下一瞬,他感觉周粥抓自己胳膊的手突然收紧了一下。
祝鸣疼得眉头一皱,抬起眼,刚想问这小子突然犯什么病。
——顺着周粥呆滞的视线看过去,却蓦然撞入了一双熟悉的、深邃冷淡的墨绿色双眸。
台阶下方,被簇拥在人群中央的席羡青,眸光沉暗地朝祝鸣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他身后的叶鹭手中拎着工具箱,见到楼梯上同样被一群人围着的祝鸣,也是一惊。
一位戴着研究所工牌的女士站在席羡青的身旁,轻声引领讲解着什么。
席羡青良久后才颔首回应,那沉如墨玉的双眸依旧一错不错,淡漠地注视着祝鸣的脸。
祝鸣的神情没有太多变化,尽量平静地进行回视——但他知道,如果不是周粥在旁边扶着,自己现在连站不站得稳,应该都成了问题。
一群人想下楼,一群人在上楼,此时此刻,尴尬地在同一层楼梯上汇聚。
良久,祝鸣主动错开视线,微微偏过了身子,主动给他们让行。
席羡青也在顷刻间收回目光,径直跟随着前面引领的人前行,和祝鸣擦肩而过。
他的目光没有朝祝鸣所在的方向偏转过哪怕一点点。
身后的叶鹭神情略显错杂,主动对着祝鸣点了点头,喊了一声:“小祝。”
祝鸣垂眼点头,轻声回道:“叶姨。”
从祝鸣的身边经过后,席羡青便径直向楼上走去,叶鹭也继续跟着前行,祝鸣许久后也重新转过身,在周粥的搀扶下继续下行。
或许是下楼梯这种考验重心的动作难懂,又或许是祝鸣自己的心里不安静——就在他抬起腿,想要继续迈下一级台阶的时候,膝盖蓦然无声一软,微微向前踉跄了一下!
周粥赶紧用手猛地拉了祝鸣一把,吓得差点破音:“祝哥,看路,你小心点!”
跟在祝鸣身后下楼的刘宽和钱多看到这一幕,也魂飞魄散,纷纷想要伸手去扶他的肩膀一把:“祝教授小心——”
窗外的阳光照亮了楼梯间,细小的尘埃颗粒在空气中浮动,一瞬间,无数双手同时伸到了祝鸣的面前。
钱多的,刘宽的,周粥的。
——还有一双骨节分明,修长而有力的大手。
祝鸣喘息着稳住身子,微微一愣,视线随即顺着这只手,一点一点地上移,最后落在了席羡青的脸上。
站在楼梯上方、与他擦肩而过的席羡青不知何时回过了头,眉头紧蹙,在祝鸣即将摔倒的那一刻,下意识地将手伸了出来。
撞上祝鸣视线的一刹那,席羡青的身体骤然一僵。
他近乎是在瞬间将手收回,僵直地移开视线,猛地转过身,背对着祝鸣在楼梯上站了一会儿。
几秒后,祝鸣看到他重新抬起腿,头也不回地向楼梯上方继续走去。
两拨人向反方向缓缓流动,空间重新变得疏朗起来,耳边是刘宽有些放心不下的问询声:“没有摔到哪里吧,祝教授?”
祝鸣许久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轻声说:“没事。”
“请二位先在此稍作休息,”
曲荷引领着他们进了会议室,温声道:“秦教授的会议稍后便会结束,到时候他会直接过来找您。”
席羡青站在门前,许久没有回复,曲荷有些疑惑地又问了一遍:“席先生?”
像是有些心不在焉地回过神来,席羡青说了一句:“好的,谢谢。”
曲荷鞠着躬,将门轻轻掩上,几人便离开了会议室。
站在后方的叶鹭盯着席羡青缄默的背影,摇了摇头,无声地在心中轻轻叹息。
这间会议室的旁边便是茶水间,透过百叶窗的缝隙,隐约可以看到一男一女站在门口冲泡着茶水。
墙面的隔音一般,于是他们之间的对话声,也同时较为清晰地传了过来。
一个男人叹息一声:“真是服了,天天早晨九点到晚上十一点,半口气儿都喘不过来……真是哪天猝死在这栋楼里,才能真正的放一次假吧。”
关切的年轻女声紧接着传了过来:“怎么了师兄?难道……是他又没给你批假?”
男子冷笑一声,“可不呗,咱们秦教授擅长的是润物细无声的威胁,温柔刀抵在你脖颈上逼你办事,一点一点把你身上的价值榨得渣儿都不剩。”
他又叹息了一声:“算了,一会儿去看看实验结果,要是还算理想,我就再去试着问问……哎呀,我这个偏头痛啊,再不去医院看看,真是折磨得我连个好觉都睡不了啊!”
“要不要去问问阮悯师兄呢?”
年轻女声犹豫着问道:“我记得他很好说话,之前还帮我盯了两场实验,他和秦教授的关系又很不错,说不定能帮你通融通融,把假请下来呢?”
“阮悯?他的话顶个屁用。”
男人像是听到了极其好笑的事情:“挂着首席这个鲜亮的头衔,但这实验室谁不知道他只是个窝囊废,是秦惟生满足自己大满贯梦想的傀儡罢了。”
听到这里,不仅仅是门外的女孩儿没再说话,就连会议室内的席羡青和叶鹭也均是一愣。
“顶着名不副实的头衔,天天受着别人的白眼,我也是佩服他的忍耐力啊。”
男人嗤笑一声,“不过他又何尝不是命好呢?当年首席的对手可是天才云集,他却连个脚趾头都没有动,自己的好老师便帮他一个接一个地铲除了。”
他哼笑着喝了口水:“哎呀,甚至还有当年T大那边还有一个医考满分的,你都不知道……”
席羡青的肩膀剧烈一震,猛然抬起了头。
“师兄,你可快小声点吧……”女孩着急压低了声音,提醒道,“上次隔壁聊到这事儿说想举报秦教授的那个师姐,你忘了最后是怎么……”
男人像是想到了什么,叹息了一声:“唉,知道了知道了,算了,我先不吃午饭了,赶紧把那点数据先处理完吧……”
他们的声音逐渐远去。
会议室内,席羡青的瞳孔颤动,耳膜深处传来了尖锐的嘶鸣声——尤其是在听到那句“T大医考满分”的瞬间,他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跟着凝固,化作尖锐的冰刺入肺部,连呼吸都变得冰冷起来。
房间门被人敲了两下,蓦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须臾后,席羡青稳住声线深处的颤抖:“……请进。”
门被人从外面拉开,露出了秦惟生略带歉意的脸。
“抱歉啊,小席先生,路上刚刚遇到了几个学生,解答问题耽误了几分钟,没有让你们久等吧?”他问。
那张脸清俊儒雅,笑意和煦,说出的话得体而温和。
“这间会议室的隔音一直不太好,学生来来往往,不太方便。”
他一边说着,一边微笑着将门打开:“方便的话,还是来我的办公室详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