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车回家的路上,天空飘起了七区今年的第一场初雪。
半个七区都被雪山覆盖,冬日飘雪向来也不是什么稀奇景象,只是此刻祝鸣望着空中打着转、悠悠落下的细小晶莹,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在四区游戏中的那间虚拟酒吧里,祝鸣曾经和席羡青说过,自己人生中的底线只有两个。
一,他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二,他不会成为别人的负担。
祝鸣一直都将自己看得清楚。
他从来不是无法正视自己内心的人,他知道,或许从答应那个荒诞的用药协议开始,他便早已跳出了医生这个身份,不仅是为了履行医者的义务,而更多的是在满足自己的本能了。
祝鸣同时也将席羡青看得很清楚。
每一次的视线错开、下颌微扬;每一次的扭捏嘴硬、口不对心,以及每一次的对视拥吻、耳根微红——席羡青所有的神情波动,祝鸣全部知道它们的含义。
因为有的时候,他甚至比席羡青还要了解他自己。
所以就像现在,他也清楚地将席羡青的纠结看在眼里。
治疗可以是亲密的幌子,用药也可以是接吻的挡箭牌,他可以短暂地沉迷留恋,但是这段掺杂在虚假婚姻里的医患关系,迟早有一天是需要被厘清的。
席羡青难以做出选择,因为他需要权衡这段婚姻和自己奔赴多年的目标,祝鸣是那样理解他的纠结,因为曾经的他距离那个相似的位置,也不过只有一步之遥而已。
所以祝鸣要帮他做出选择。
回到别墅时,他看到祝盈盈正在张罗着佣人,布置着晚上花园派对的装饰。
这场初雪来得突然,祝盈盈撑着伞站在花园里,指挥着工人们在花园正中央搭起小小的棚子,又叮嘱着要将加热器附近摆上定制好的花卉,这样整体才够美观和谐。
她向来喜欢布置这种热闹的场合,小兔子也欢天喜地在脚边扭着屁股。
祝鸣将她眼底的兴奋看得清楚,嘴角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微微勾起。
但紧接着,那笑意便一点点地淡了下去。
吩咐完毕的祝盈盈满意地拍了拍手,一扭头,刚好看到门口的祝鸣:“欸,你回来了?快看看我布置得怎么样,你觉得这个角落要不要再加点小夜灯?还有这里……”
祝鸣安静片刻,对她扬起一个笑。
“小姨。”他说,“有件事,我想要对你坦白。”
席羡青睁开了眼。
连续几日作息混乱加上思绪混沌,接连几天的应酬下来,他近乎没有好好地合过眼。
额角跳痛不已,看了眼手机上的按钮,席羡青闭了闭眼,还是硬撑着疲惫的身体坐起了身。
打开手机,他收到了一条消息。
昨晚的酒会上,席建峰引荐他和席森见了许多六区服装与珠宝世家的创始人,这些无疑是整个区内最为顶尖的人脉和资源。
觥筹交错间,席森对着席羡青点了点头,两人的目光交汇中带了一些心照不宣。
席建峰老了——也正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开始将手中的权力、资源和人脉,一点点地交付到他们的手中。
而现在给席羡青发消息的这个叫陆栀和的姑娘,正是他在那晚认识的一位百年皮具世家的继承人。
这个年轻叛逆的女孩儿被父亲带来了这场酒会,当时与席羡青随便聊了聊——席羡青对她的印象不多,只记得在阳台边上喝了一杯酒,了解了她独创的服装品牌,得知了她被父母催婚,因此一心想要脱离家族束缚的决心。
“席先生,实在是不好意思。”
陆栀和在消息里致歉:“新闻是我团队里的人擅作主张发的,说是为了我下个季度的成衣发布做预热,我已经叫他们撤下了。”
席羡青的心口一沉。
点开他口中的那条新闻,看到标题的瞬间,他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后,只觉得额角跳痛愈发难以忍耐。
睁开眼,下意识地滑到祝鸣的对话框,却并没有发现有新消息的红点浮现——这段时间,祝鸣并没有发消息给自己。
或许他并没有看到新闻。这样想着,席羡青松了口气。
敲门声响起,席羡青推开了门。
发现他还没有收拾穿衣妥当,穿着小礼裙的席慕妃用手语表示十分地不满:“快点起床,应该出发了,不然我做的蛋糕会不新鲜了。”
席羡青表示:“知道了。”
一连几天,席羡青徘徊在应酬和考核之间分身乏术,但最后也是拼尽全力,在百忙之中腾出来了这个夜晚。
梳洗整理完毕,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他将一个丝绒的长方形小盒取出,端详片刻,最终放在了西装的内侧口袋之中。
到达祝盈盈家的时候,已经是七区的傍晚。
小雪没停,甚至隐隐有了转成大雪的趋势,地面覆上了一层薄薄的浅白。
祝盈盈站在花园的门口,鼻尖和眼圈看起来微微有些泛红,或许是雪天冻的。
看到席羡青和席慕妃出现在门口的瞬间,她像是有片刻地怅然和失神,但最后只是扬起嘴角,又对着他们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她牵着他们的手,引领他们进入花园正中央的小棚子:“快进来,今天我可是亲自下厨做的大部分餐食,你们一定要捧场。”
花园整体虽然已被白雪覆盖,暖炉却源源不断地提供着温暖。食物的香气弥漫在棚内,鲜花芬馥、餐具精美、烛火摇曳,一切都布置得温馨而舒适。
祝鸣坐在餐桌前,正在和一个剑眉星目的魁梧男子攀谈,男人的身后伫立着一匹神情肃穆的北极狼。
“这是陈叔。”
祝鸣给他们介绍道:“小姨的男朋友,刚刚从一区赶过来。”
这个叫陈城的一区军官爽朗地笑着站起身,和他们握了下手,寒暄了几句。
小小的一场派对,人虽不多,但因为都是熟人,氛围倒是十分轻松。
陈城的北极狼温柔地伫立在祝盈盈垂耳兔的脚边,他讲述自己几年前和祝盈盈相识初遇,多年追求无果,直到最近才终于修成正果的故事。
祝鸣托着腮帮子,笑眼弯弯地听着。
席慕妃虽然听不清,但也好奇地想要吃瓜。于是席羡青便坐在旁边,用手语翻译给了她听。
然而故事最关键的主人公祝盈盈,全程却有些走神。
直到所有人的目光向她看来,才慌慌张张地笑了一下:“我们……我们来吃慕妃做的蛋糕吧。”
有了和祝鸣第一次的演习排练,席慕妃今天带来的蛋糕成品做到了色香俱全,尽管在味道暂时不明的情况下,便已收获一片好评。
蜡烛插上点燃,祝鸣面带微笑,闭上眼睛,许了愿望。
他应该是有许多心愿想要实现,半晌过后才重新睁开了眼,垂下眼睫,轻快地吹灭了蜡烛。
分吃蛋糕过后,祝盈盈看了祝鸣一眼,突然说自己想要蛋糕的配方。
席慕妃立即眉开眼笑地表示自己可以手写给她。
于是两人一同站起身,向别墅内去找纸笔。陈城盯着棚外的漫天飞雪,无奈地拿起身边的伞,起身追了出去。
花园里便剩下了祝鸣和席羡青两个人。
他们将近一周多没有好好像现在这样坐下来,单独地好好说上话了。
雪还在下,空气安静了几秒,席羡青犹豫着将手缓缓伸向西装的内侧口袋——
“席羡青。”
下一瞬,祝鸣突然开口道:“我有一些话,想要和你说。”
雪还在下,棚内点缀着许多盏暖橘色的小夜灯,鲜花馥郁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开。
方才晚饭时,祝鸣喝了一些果酒,脸颊微微泛起了红,眼底氤氲的水光温柔而漂亮。
他在对着席羡青微笑,笑意比桌上摇曳的烛火还要温柔明亮,于是席羡青的心跟着一同变得柔软。
他将手收了回来,想着等一会儿再把礼物拿出来也不迟,看似冷静地问:“怎么了?”
祝鸣静了一会儿,说:“你可以站起来,然后稍微站远一点吗?”
席羡青不明所以地站起身,后退了几步。
——下一秒,祝鸣低下头,单手扶着身旁桌子的边缘,有些吃力地撑着身体,颤颤巍巍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席羡青的瞳孔陡然一颤,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去搀扶。
但祝鸣却喘息着摆了摆手,示意席羡青不用过来。
虽然艰难地站起了身,但因为双腿的肌肉无力,祝鸣的双膝还是有些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良久后才勉强地稳住了身形。
——然后,他迈开腿,颤抖着、有些吃力地向前走了一步。
紧接着两步、三步……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席羡青的面前。
席羡青的呼吸蓦然停滞,难以置信地看向祝鸣的双腿。
“你什么时候——”
他一时间难掩声线里的惊喜,又立刻反应过来,“是不是上次复健的时候……你为什么当时不直接告诉我?”
光是这几步便让祝鸣有些气喘,他撑着桌子的边缘缓了一会儿,垂着眼,笑着开口道:“因为还是更想让你亲眼看到啊。”
他努力地站直了身体,和席羡青对视:“怎么样,没有机器辅助的第一次独立站立,厉不厉害?”
席羡青将脸上的神情绷住:“……还好,毕竟之前在游戏里已经见过一次了。”
祝鸣轻轻地笑了一下:“嘴还是这么硬。”
棚外的雪逐渐下得越来越大。
“席羡青。”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腿,喊着席羡青的名字:“这段时间,我一直想和你说一声谢谢。”
他的语气很郑重,也很认真。
席羡青心口难以遏制地一动,良久后开口道:“复健是你自己的功劳,你最应该感谢的,其实是自己的坚持。”
然而祝鸣摇了摇头。
“这句谢谢,不仅仅是因为复健的事情。”
他抬眼,注视着席羡青的脸:“和你协议结婚,当你私人医生的这段时间,我做到了许多我曾经无法做到、又或者从未想要去尝试的事情。”
“这些体验,这些回忆,每一份都值得我对你说一句谢谢。”他说。
视线落在远处别墅内的祝盈盈,和站在她身后的陈城身上,祝鸣又微微一笑:“最重要的是,小姨有了她新的生活,不再被我的存在所牵绊,这是我之前……连想都不敢想象的事情。”
他在回忆,也像是道谢,他的语气是温柔而又客气的。
但无名的异样感却笼罩在席羡青的胸膛。
因为祝鸣的这一番话,听起来莫名的……像是在告别。
心头像是被一只手倏地抓住,席羡青紧紧盯着祝鸣的脸,微哑地开口:“你……”
“只是这段时间,我又控制不住在想,我是否太过自私了。”
祝鸣的视线落在远处,摇了摇头:“因为这份协议本来就是不成熟的,一场构建在谎言之中的婚姻,终将会有结束的一天,不是吗?”
“哪怕初心是好的,哪怕我们各有所需,但是当协议结束,抑或这期间所有的谎言和隐瞒被戳破的那一刻,会不会给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带来失望与痛苦呢?”他问。
席羡青的大脑在瞬间变得空白。
声音干涩到似乎不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一般,他有些茫然地看着祝鸣的脸:“你……什么意思?”
夜色静谧,雪落无声,祝鸣安静了很久,眼睫才轻轻翕动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再隐瞒下去了。”
半晌后他转过脸,平静地望向席羡青的双眼:“我把我们协议婚姻的事情,告诉小姨了。”
“席羡青,”他说,“我们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