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区的康复中心,祝鸣这一次的复健,有了前所未有的突破。
他最近来得频繁,加上对于新药的反应也极好。这一次,卸下外骨骼机器后,在康复师的搀扶和栏杆的辅助下,他可以极其吃力、踉踉跄跄地走上了几步。
虽然走得颤颤巍巍,没有两步便开始东倒西歪得坐回到轮椅上……但他确实可以走了。
整个康复中心内的工作人员都在为他鼓掌,吴医生的眼眶也有点发红——她是祝鸣当时出车祸的主治医生,因此她比在座的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这一刻对祝鸣究竟意味着什么。
所有人都在由衷地为他高兴。
祝鸣自然也是一样,惊喜地回过头,下意识想要与那个经常站在自己身后的人分享时,却只看到了医院走廊空荡的另一头。
愣了一下,他才想起今天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良久后,他才回过头,在康复师的搀扶下,重新在病床上坐了下来
他摸索出口袋里的手机,想立刻将这个消息分享给席羡青,犹豫少时,却只是拍了张外骨骼机械的照片发了过去。
配字:“任务完成~”
祝鸣的嘴角微微扬起。
他决定将这个惊喜稍微保留一下,趁着这两天在家,再偷偷练习一下走路,说不定能走得更好看熟练一些。
这样席羡青下次来陪自己复健的时候,祝鸣可以昂首挺胸在他面前走上一回,重现一遍今天这样的惊喜。
见祝鸣的恢复情况实在不错,吴医生这次又将药物的剂量稍微调大了些,祝鸣又拍了张输液袋照片发了过去,证明自己有在好好接受治疗。
席羡青还是没有回复。
祝鸣打了个哈欠,和白狐缩在病床上发了会儿呆。
药物的作用缓慢在血液里发散,于是他微微眯上眼睛,睡了一会儿。
醒来的时候,还有小半袋药液没有输完。看向窗外,天色已暗,时值黄昏,树木干枯的枝叶被圈在一扇小小的方形玻璃内。
一瞬间,祝鸣感到一阵说不上来的寂寥。
其实席羡青也完全不是话多的人,之前陪伴祝鸣输液的时候,他从来只是坐在旁边,安静地看一本书,又或者偶尔站起身,检查一下药液的流速和进度。
祝鸣先前几次三番地劝席羡青不用陪自己过来,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干坐着硬等毫无意义。
却没想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陪伴,这一次席羡青突然没来,不太适应的人……反倒成了祝鸣自己。
离开了康复中心,他打车到了席羡青六区的家。
在席羡青正式开始七区考核前,他给了祝鸣一把钥匙,义正言辞地要求他每周一和周二,固定地来六区住上两天。
用席羡青当时的话说,这两天的作用主要是:沟通七区考核情况、履行主治医生职责、并且用来测试药物。
打开房门的一刹那,祝鸣被空气中的焦煳味熏得两眼一黑。
席慕妃戴着烘焙手套,和脚边的白孔雀伫立在餐厅的岛台前,盯着盘中黢黑的一块不明物体,眉头紧锁。
佣人们神情欲言又止,纷纷打开窗户开始透气。
抬头看到祝鸣的瞬间,席慕妃似是一惊,遮遮掩掩就要把那一坨诡异的黑色往身后藏。
眼尖的祝鸣却已经盯着她手中的盘子,若有所思,做了个口型:“这是什么?”
席慕妃朝他吐了吐舌头,摘下手套,拿起手边的光屏写道:“在练习制作生日蛋糕,下周做给你吃>_<~”
“生日蛋糕?”
祝鸣先是一愣,随即想起,祝盈盈确实说过要给自己办个生日派对,没想到她邀请人的效率竟然如此之高。
他接过电子笔,回复道:“不必这么麻烦,到时候外面随便买个蛋糕就好。”
席慕妃摇了摇头,继续写下:“自己做的,吃着安心,而且还有我的心意和祝福,你要等我学好哦~”
她拍了拍胸脯,很得意地看向祝鸣的脸。
祝鸣盯着这一行字,许久没有说话。
良久后他抬起眼,拿起笔,微笑着写道:“我陪你一起做吧。”
和弟弟不同,席慕妃是经典放浪不羁的艺术家性格——她简直是炸厨房的一把好手,面粉和奶油的比例完全凭感觉瞎放。
祝鸣感觉她如果出生在七区,做个基础实验大概能给整个研究所炸飞,只能在她旁边频频力挽狂澜,才勉强调出了一碗还算正常的蛋糕糊。
蛋糕糊进入了烤箱,他们在厨房收拾残局的时候,席羡青回家了。
或许是天色已暗,又或许是祝鸣的错觉,门开的瞬间,席羡青和叶鹭并肩站在门前,二人身上的气息有种莫名的压抑和沉重。
尤其是叶鹭,在看到祝鸣时,脸上的神情似是有些复杂,但她很快敛目,低下了头。
席羡青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脱下外衣,简单用手语询问了席慕妃什么,应该是一些日常沟通。
得到席慕妃的回答后,席羡青点了点头。
看着席慕妃兴致高昂地回到厨房检查起烤箱的温度,他的视线偏转,与祝鸣对上了视线。
祝鸣一笑:“回来了?”
席羡青“嗯”了一声,看向祝鸣脸颊上沾的面粉,抬手指了一下。
他问:“你们在做什么?”
“做蛋糕呢,一会儿出炉给你尝尝。”
祝鸣低头,只能用手胡乱摸一下脸上的面粉,边擦边问:“擦掉了吗?”
席羡青许久都没有说话。
抬起头时,祝鸣发现席羡青此刻站在客厅的暗处,神情晦暗幽深,像是看着自己,又像是有些失神,因而久久没有回应。
祝鸣愣了一下:“怎么了?”
席羡青没有开口。
下一瞬,祝鸣感觉自己的脸颊被什么干燥的东西拂过。
——是席羡青抬起手,轻轻地帮他将脸颊上沾着的面粉擦掉了。
席羡青随即放下了手,移开视线:“我先回书房,画一会儿草图。”
脸颊上还残留着指尖的余温,祝鸣半晌后回过神来,说了一声“好”。
试做的蛋糕很成功,金黄绵软的质地令人垂涎欲滴,席慕妃欢天喜地地切出两角,叫祝鸣带给书房里的席羡青尝一尝。
盘子放在膝盖上,祝鸣小心翼翼地操纵轮椅进屋的时候,席羡青正垂着眼,对着面前空白的稿纸出神。
他甚至没有察觉到祝鸣已经进了书房,直到祝鸣将装着蛋糕的瓷盘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咚”一声响,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了眼。
祝鸣将叉子摆到盘边,随口问道:“老爷子找你有什么事?”
许久后,席羡青开口道:“只是一些考核的事情。”
祝鸣愣了一下:“只是考核的事情吗?那为什么会这么紧急地把你叫走?”
席羡青静了少时:“完成四区的作品时,与一位腕表世家的设计师朋友达成了合作,为了考核的公平性,爷爷问了一下设计时的具体细节,想要确定一下由我独立完成的部分有多少。”
逻辑通顺,也没有视线躲闪。
唯一的问题在于,他回答得实在是太流畅了,像是已经排练过很多次,连气息的停顿之处都已烂熟于心。
这反而让祝鸣怔了一下。
他盯着席羡青的脸看了片刻:“这样啊。”
席羡青点头,像是自然地将话题岔开:“怎么突然想起要做蛋糕?”
祝鸣静了一会儿,微微笑了一下,顺着他的话答道:“下周是我的生日,小姨想在家里的花园办个派对,她应该已经和你说过了吧。”
又想起了什么,祝鸣补充道:“不过你考核那两天太忙的话,倒也不一定非要过来——”
“我会来的。”席羡青打断了他。
祝鸣弯了弯眼睛:“好。”
空气安静下来,祝鸣犹豫着想要问他今天和七区首席会面进展如何,突然听到眼前的人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祝鸣。”
抬起眼,席羡青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翠色的眸光流转着变得幽沉,像是在努力压抑着什么情绪一般。
祝鸣问:“怎么了?”
“……没什么。”
须臾后,席羡青开口道:“明天爷爷叫我和席森去参加一场酒会,许多都是他的旧友与亲信,所以我可能会很晚回来。”
“大忙人啊。”
祝鸣调侃道:“又是剪彩又是酒会,老爷子似乎这一阵子对你格外青睐,某位代表人的位置近在眼前了啊。”
席羡青却很久都没说话。
祝鸣眉头微动,也意识到半场开香槟的行为确实不太妥当,轻咳一下:“那个,你今天也是跑了一天,先好好休息吧。”
少顷,他听到席羡青“嗯”了一声,说:“晚安。”
谈玉曾经说过一句话,或许有些过于刻板印象,但是多少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那就是六区人,并不擅长撒谎。
祝鸣隐约感到不对。
他能够感觉到席羡青有事情在隐瞒自己,或许是七区的考核会面不顺,又或许是下午和席老爷子那场谈话发生了什么。
但他方才并没有追问。
一是觉得席羡青累了一天,倒也不急于这一个晚上;二是他了解席羡青,逼得太紧会什么都问不出来,而他真正需要沟通时,会主动和自己开口的。
但祝鸣没有想到,未来的这几天,席羡青竟然会忙碌到一点时间都抽不出来。
这不过是七区考核开始第一周,他近乎每一天都有不同的活动、酒会与饭局需要参加,到家时往往已经都是深夜。
祝鸣知道,席羡青现在的行程密度其实可能只是小试牛刀,考核结束,假如他顺利当选代表人,面对的只会是更多应接不暇的大场面。
祝鸣倒是很少有过如此空闲的时候。
独自复健,直播问诊,自己生活,他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生活轨迹,平淡且重复,说不上来哪里不好,但也说不上来哪里有意思。
生日的前一天晚上,他直播到了凌晨。
第二天醒来后,祝鸣发现手机满屏都是周粥凌晨发来的消息。
正疑惑这小子突然犯什么病时,敲门声响起,祝盈盈紧接着把房门推开,探了脑袋进来:“你醒了?”
祝鸣应了一声,祝盈盈又犹豫着问:“你这一阵子天天在家,不去和小席度蜜月了吗?”
祝鸣有些哭笑不得:“不是,蜜月也不能天天度吧,我偶尔在家里陪陪你还不好吗?”
“……那倒不是。”
祝盈盈的嘴巴微张,突然没有来由地问了一句:“你和小席……你们两个最近还好吗?”
祝鸣感到莫名其妙:“怎么了?”
祝盈盈脚边小兔子的耳朵微微耷拉着,过了许久慌慌张张地“哦”了一声:“没事,我就是问问,那……那你今天的生日,他和姐姐还是一起来家里和咱们过的,对吗?”
祝鸣一愣:“是呀,他已经答应了会来的。”
祝盈盈盯着祝鸣的脸看了一会儿,须臾咧出一个笑:“哦哦,我就是……就是确认一下人数,厨房那边方便备菜。”
而她脚边小兔子的耳朵,依旧是没精打采地蔫蔫垂着的。
祝盈盈转过身子,将门重新掩上了。
祝鸣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重新打开手机,点开周粥发来的那些消息,指尖蓦然一滞。
祝鸣向来不爱看新闻,一般都是热心肠周粥转发几条热点头条的合集给他,才勉强让他跟上时代的潮流。
「席小公子与六区陆家千金设计师才女酒店阳台暧昧幽会,七区新婚天才丈夫新婚不到一年,二人是否已经貌合神离?」
说是酒店幽会,配图其实酒会的会场,觥筹交错间,相机定格在了阳台上的两人。
一个优雅年轻、身着鹅黄纱质礼服的女子,露出半截拿着酒杯的白皙手腕,正在笑意盈盈地说着什么;而她身旁伫立着个身段优越的冷峻青年,俊美的半张侧脸湮没在暗处,垂眼沉静地聆听。
明明只是极其正常的交涉,但是镜头框出的特写下,夜色朦胧,灯光缱绻,俊男靓女并肩而立,确实多少引人遐思。
青年的侧脸在暧昧的月色下有些朦胧,但祝鸣依旧一眼认出,那就是席羡青的脸。
六区,叶鹭在书房内整理归纳着保险箱里的原石。
片刻后她转过身,看向了桌面上的手稿,发现上面只有凌乱勾勒出的寥寥几笔,不难看出绘图人的心绪究竟有多杂乱。
叶鹭无声地叹了口气
抬起眼时,却看见在门外一个意想不到、坐在轮椅上的人。
“小祝……?”
叶鹭迅速调整了脸上的神情,将凌乱空白的稿纸往身后一藏,露出一个客气的笑,“今天这么早过来了?羡青他还在睡——”
“不。”祝鸣温和地打断了他,“我是来找您的,叶姨。”
叶鹭一怔。
祝鸣没有说什么,只是打开手机放到桌上,推到了叶鹭的面前。
叶鹭定睛对着屏幕看了一眼,神色蓦然一变:“不是这样的,那晚我也在场,我可以为羡青证明,他没有——”
“我知道。”
祝鸣摇了摇头:“这一周的酒会和晚宴应酬,都是席老爷子安排给他的,正常寒暄交涉而已,我当然清楚他们之间不会有什么。”
“但我也知道,他被席老爷子叫去问话的那个下午,应该还发生了别的事情。”
他直视着叶鹭的双眼:“对吗?”
他的双眸漆黑沉静,光泽温柔,却像是能看穿人心般的通透与锐利。
叶鹭年轻时,跟随辅佐在席建峰身旁,见过不少商界政界的大人物,很少会在一个小辈身上,体会到这种被看穿的感觉。
她意识到自己根本瞒不住他。
“具体的,我并不太清楚,因为老爷子那天没有让我旁听。”
叶鹭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只是我……确实从未见他这样生气过。”
祝鸣的身子无声顿了一下:“他是不是——”
叶鹭望着祝鸣的脸,良久后叹息着点了下头,
“是。”她说,“他知道了羡青精神体的问题,也知道了……你们协议结婚的事情。”
祝鸣的手无声攥紧了轮椅的扶手:“……怎么可能?”
“羡青之前在七区医院的问诊记录,被席鸿明用多种手段翻找了出来。”
叶鹭深吸了一口气:“席鸿明也研究了你之前的课题方向,发现刚好是精神体异常的领域,加上之前二区那边有人作证你们新婚后一直在分房睡,你们俩当时的婚结得又如此匆忙……老爷子自然不是傻子。”
“老爷子极其看中子女坦诚踏实这一点,先前家里不乏学历造假,作品出现抄袭争议的子女,他对于这种事,向来是厌倦至极的。”
叶鹭摇了摇头:“更何况羡青的……还是婚姻这样的大事。”
指尖逐渐冰冷,祝鸣的呼吸无声变得急促。
“我们知道这个位置,和这个病对羡青意味着什么。”她说,“但在老爷子眼中,只会觉得他是为了代表人的位置过于偏执,为了掩盖身体上的缺陷不择手段。”
“按理来说,他被直接取消考核的资格都是有可能的。”叶鹭苦笑着抬手,揉了揉眉心。
祝鸣深吸了一口气,试图保持着逻辑上的清醒:“可如果老爷子真的生气,为什么这两天还会让他拓展人脉的机会,带他频繁地出席这样的场合?”
“我不知道,羡青那天出来后,也没有和我细说。”
叶鹭的神情也像是茫然:“或许是觉得羡青和那些品行恶劣、娇生惯养的子女多少还是不同,只能说万幸的是,他保留了考核的机会,但是……”
她看向祝鸣的目光似有不忍,犹豫了一下,嘴巴微微张开,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实在难以启齿一般。
祝鸣心中隐隐已经猜到了个大概。
他平静地对上叶鹭的眼睛说:“叶姨,您说吧。”
叶鹭轻轻吐出一口气。
当时叶鹭站在门外,隐约能听到屋内席建峰怒极的训斥声,心便一直悬着。
没过多久,屋内传来了像是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紧接又是几声沉沉的闷响。门外的佣人们都惊疑不定地交换视线,知道席建峰这一次,应该是动了大怒了。
席羡青的性子倔而傲,因怕会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故,叶鹭决定哪怕冒着被呵斥的风险,也要进去看一眼。
手附在门上,叶鹭推开了一条细小的缝。
她隐约看到了席羡青微垂着头,背对着自己,难以看清脸上的神情。
席建峰则坐在书桌后方,眉头紧锁,盘挲着手中的沉香珠串,半晌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羡青。”
她听到席建峰沉声道:“如果你还想争取代表人的位置,那么在这场考核结束之前,尽早和那个七区的孩子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