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祝鸣自诩是个挺会能活络场面的人。
但此刻的他也不得不承认,这顿晚饭吃得多少是有点尴尬。
阿姨端了三盅开胃汤走进餐厅,却见餐桌上坐着四个人,先是一愣,紧接着向祝盈盈道歉:“盈姐,不好意思,我记得刚刚说今晚只有三个人用餐,所以备餐的时候——”
钱多连忙招手:“没事没事,本来就是我唐突打扰,你们几位喝就好。”
席羡青淡淡开口:“我才是后来加入的那个,你们喝吧。”
钱多诚惶诚恐:“没事,我是外人,席先生你喝你喝。”
席羡青眉头微蹙,还想说些什么,祝鸣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直接拿过汤盅,“啪”地放到了钱多的面前:“小钱,你是客人,这碗汤你得喝。”
钱多结结巴巴地道谢,手边的豚鼠也缩着身子抖了一下。
席羡青没说话,下颌却无声绷紧。
祝鸣打开自己的那一盅汤,推到席羡青面前:“喏,咱俩喝一碗不就完了。”
席羡青看了一眼,下巴微微抬起:“我才不——”
祝鸣微微一笑,直接预判了他的想法:“不想喝的话就不喝,想喝呢就喝我这一碗,我的就是你的,好不好?”
席羡青没再说话。
总之这碗汤,他最后是一口也没少喝就是了。
酒足饭饱之后,祝盈盈开始难掩八卦之心,脚边的小兔子蹦蹦跶跶起来:“我听小钱说,你们之前在二区度假的时候偶遇过?”
“是的,我们实验室的导师一直希望可以和祝教授达成合作,只是后来一直没有收到他的回信,就觉得可能是差了缘分。”
钱多的眼睛亮晶晶的,殷切地看向祝鸣:“没想到,竟然还有机会可以见面。”
故意鸽了人的祝鸣干笑一声:“这个嘛,主要是今年是一直打算在外地度蜜月,所以确实没什么时间检查邮件……”
“我理解,您千万不要有太大的压力。”
钱多摆了摆手,犹豫片刻,又忍不住双眼放光道:“那您这一年蜜月以后呢?有什么打算吗?”
一年以后?
祝鸣和席羡青同时一怔,这倒是个他们从未考虑过的问题。
从一开始二区和四区,现在到了最后的七区,不知不觉,这整场旅程竟也逐渐接近了尾声。
“说是一年的蜜月,但其实小席现在也在考核,所以他们俩这一阵子并不清闲。”
不知内情的祝盈盈见他们俩没说话,便主动帮忙解释道:“等他们这一年忙完之后,就能好好放松放松,到时候祝鸣这小子就能抽出一些时间,去考虑些他自己的事了。”
钱多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的,不急不急。”
在外人眼里,席羡青这段忙碌的考核结束后,才是这段婚姻的真正开始。
却不知道这份协议的年限是一年,于他们而言,考核结束,这段婚姻也差不多该走到终点了。
祝鸣回过神来,对着钱多微笑一下:“钱多,有关你的实验室和未来的计划,我们去花园里稍微聊一下,好吗?”
豚鼠的屁股蓦然颤了一下,钱多难以掩饰声线的激动:“好。”
祝盈盈脚边的小兔子耳朵抖了一抖,脸上却像是满不在意:“你们去聊,我呀,正好带着小席看看我养的小宝贝们。”
她一边说着,一边热情地拉拢着席羡青来到客厅的另外一边:“小席你过来,看看我养的这盆小橘子。”
祝鸣和钱多的身影向花园的方向远去,席羡青收回视线,看向眼前的植物。
如果不是祝盈盈提前告知,席羡青甚至完全看不出来是一盆橘子——因为它的果实是崎岖诡异的放射块状,表皮粗糙,大体是微微泛着青的橙色。
它丑到令席羡青完全构思不出任何合适褒赞的词汇,只能说:“……长势很好。”
“这个呀,是祝鸣妈妈当年留下来的,说是很珍贵的品种,叫什么千星柑,反正我是欣赏不来。”
祝盈盈给笼中的兔子喂了把干草:“我这妹妹啊,当年没告诉我该怎么养,所以我一直都养得半死不活的,今年突然结了这么多果子,你说是不是个好兆头?”
“吴医生前两天打了电话给我,说了他的复健情况。”
她直起身,望着席羡青的脸:“小席,我真的……无法用言语表达对你的感谢。”
席羡青摇了摇头:“我只是陪同,复健全程是他自己撑下来的。”
“你不明白的,这孩子……向来都只想让人看到他轻松的一面。”
祝盈盈望着席羡青的脸:“复健这种事,他能够做到让你一直来进行陪伴,就意味着你已经走进他心里了,这是连我都做不到的事。”
席羡青悄然一怔。
“哦对了,下个月的五号,是他的生日。”
脚边的小兔子支棱起了耳朵,祝盈盈拍了拍手:“小席你叫上你的姐姐一起,我们一家人好好聚一聚,就在花园里办个小派对,你说好不好啊……”
花园里,祝鸣并没有再拖泥带水下去,而是选择和钱多把话开诚布公地讲开。
“钱多,我小姨之所以会邀请你来,是因为她对于我回到研究院当教授的生活,始终还抱了一线希望。”
祝鸣盯着眼前年轻的男生,声音放得温和而不容抗拒:“但是我有必要和你说清楚我的感受,那就是我不会再回去了。”
钱多嗫嚅道:“可是,我们实验室最近新购入了许多仪器——”
祝鸣知道这孩子很难死心,于是选择说得更直白一些:“你们的实验室经费再足,但注定也是一个已经成型的团队,如果我要加入,兴趣爱好和研究方向必定要向你们进行妥协。”
“我做不到。”他望着男生的脸,微笑道,“因为现在的我,更喜欢掌控自己人生的感觉。”
“我们近几年也不仅仅聚焦于啮齿类精神体异常,而是向不同的精神体类型发展,这和您一直感兴趣的方向也是重合的呀。”
钱多吸了吸鼻子:“导师也让我传达,只要您愿意,那么实验室将以您感兴趣的大方向为主,也就是说,团队是为您一个人服务的。”
听到这里,祝鸣实在是有些绷不住了:“……你导师疯了吗?”
钱多眼泪汪汪:“因为没有您几年前开山的那几篇文章,我导根本当不上导师,也就不会有我们现在的实验室啊!”
“我知道我这么问,会十分的冒犯。”
他望着祝鸣的脸,轻声问道:“您还这么年轻,难道……就不想再争取一次下届首席的机会吗?”
祝鸣的身体微微一顿。
“你该走了,钱多。”良久后,他抬起眼,露出一个平和而浅淡的微笑:“我会回复你导师的邮件的。”
他并没有说自己会拒绝还是同意。
钱多一愣,神情虽有些犹豫,但也明白不该再多问下去,于是鞠躬,离开了花园。
坐在花园里,祝鸣出了一会儿神。
已经是快要入冬的时间,蔷薇花丛的景象不复夏日,冷风袭过,暗淡干枯的花茎随风颤颤地抖着枝叶。
祝鸣只穿了件薄衫,熬不太住,正准备操纵着轮椅转过身,肩上却蓦然一沉。
一摸,是件外套,回过头,看到站在身后的席羡青,他微微一笑:“偷听可不是美德啊,小席先生。”
席羡青没说话,只是神色淡淡地盯着他看。
祝鸣歪着头打量着他的脸:“怎么,生气啦?”
“没有偷听,也没有生气。”
席羡青平静地进行了否认:“只是觉得你如果拒绝,应该拒绝得更彻底一些,而不是用’我会回复你导师邮件’这样的话,进行模棱两可的回复。”
祝鸣的嘴角动了一下。
“既然你现在没有生气。”
祝鸣神色自若地将话题岔开:“那么正好,我现在要和你说一件,大概率让你生气的事情。”
席羡青:“……?”
“虽然有一点早,我觉得我不该拖下去,不然对你考核的影响会变得更大。”
祝鸣低头思考了一瞬:“还有小半个月,你就继续开始七区的考核了,对吗?”
席羡青眉头微动:“是。”
祝鸣点了点头,说:“这一次,我可能没有办法和你一起同行了。”
席羡青的喉结动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祝鸣是在开玩笑,可是祝鸣的眼中并没有平日里或轻佻或促狭的笑意。
他在认真地、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的决定。
良久后席羡青问:“为什么?”
祝鸣对他笑了笑:“你知道为什么的。”
席羡青没有再说话。
“我会一直待在七区,只是我不会陪你去高校那些地方,进行之前那样的走访和会面了。”
他用手比画了一个双引号:“毕竟你我在七区多少也算是个‘风云人物’,有些过去的人和事……我确实没什么精力和心气去面对。”
席羡青一部分的理智,其实是可以理解祝鸣的选择的。
可另一部分的他,却遏制不住地回想方才祝鸣并肩和钱多站在一起的场面,驱使着他哑声开口道:“你不想和我同行,究竟是因为不想去面对这些过去的人……”
顿了顿,他别过脸,冷声问道:“……还是因为有了其他想认识的新人?”
又开始了。
祝鸣在心中无声叹息,温声反问道:“就算我有了想要新认识的人,又有什么不行的呢?”
席羡青回答得不假思索:“可你现在是我的私人医生。”
“所以我的责任仅仅只是医治你。”花园里的夜灯柔美而暧昧,祝鸣的语气也放得柔和,“但是现在我已经帮你找到了解药,不是吗?”
“哪怕我想要为自己的未来做一些打算,又有什么问题呢?”他问。
未来。
这两个字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却让席羡青一时无法辩驳,良久后才挤出来一句:“但是你找的解药……药效很不稳定,不是吗?”
祝鸣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盯着他的脸看。
席羡青的胸膛无声起伏,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话语已经完全没逻辑——他正在无理取闹。
后退了一步,转过身,他径自离开了花园。
他们吵过架,冷战过,但这次却是不太一样的、堪称新奇的体验。
没有任何直接爆发冲突——祝鸣和他沟通的语气自始至终都是柔和而沉静的,而且这一次,祝鸣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席羡青刚好无法反驳的。
因为祝鸣提到了他们的未来。
从和席慕妃在酒会上被欺负的那个夜晚起,有关未来的每一步,席羡青都计划走得缜密冷静,从不允许自己出错。
——作品被希明星博物馆列为永久收藏的、最年轻的珠宝设计师,第一件作品便是在拍卖会上挂名参展的艺术家,席建峰最重视的亲孙子,以及六区的未来代表人。
而他和祝鸣共同的未来,似乎也是十分明了的——因为他们的协议在最后一场考核结束后,就会终止。
然而回到六区待了足足一周,席羡青发现,自己无法在脑海里拼凑出没有祝鸣在的将来。
哪怕只是一场没有祝鸣陪伴的考核,便已经让他感到心烦意乱。
“羡青。”叶鹭敲了敲门,“徐夫人来沟通项链改款的事情,已经到楼下了。”
席羡青回过神来。
“叶姨。”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沉声道,“去查一下……祝鸣当年车祸具体的经过和细节。”
顿了顿,又蹙眉补充道:“以及他在当年的首席竞选前……有没有和别人有过恩怨。”
祝鸣这两天也没有特别好过。
不去七区陪席羡青考核的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他的心归根结底还是肉长的。
席羡青前去七区考核,意味着他要挖掘七区现任首席的生活与过往,从而产出一件讲述这位首席人生经历的作品。
虽然轻舟已过万重山,现在的祝鸣确实已经放下,但他也真豁达不到这般地步。
更何况他原本的义务,也仅仅是一个私人医生而已。
然而在表达了无法与席羡青同行的决定后,祝鸣发现,自己的心情并不爽快。
考核固然是席羡青的事情,但经历了这一切波折坎坷,祝鸣也已经将这件事看成了生命之中的一部分。
也正是因为祝鸣曾与人生中最关键的机遇擦身而过,所以他希望,席羡青可以抓住属于他自己的一切。
犹豫了一周,祝鸣最后还是决定主动联系一下席羡青。
电话还没打出去,家里的门铃却先一步响了起来。
七区这两天接连降温,今天更是下了一场过渡深秋与初冬的大雨。
门开的瞬间,祝鸣先是被冷风吹得微微眯起了眼睛。
空气潮湿,他抬起眼,便看到举着黑伞,安静伫立于大雨中的席羡青。
他穿了一件黑色大衣,眉目俊美而冷峻,站在门前,没什么表情地注视着祝鸣的脸。
打着伞的那只手骨节分明,隐约可以看到婚戒上细闪的清澈蓝光。
“今天找你,只有三件事。”他听到席羡青说。
祝鸣有点想提醒他,“只有”和“三件事”这两个说法,其实是有些矛盾的。
然而下一瞬,席羡青冷淡地一抬手,举到祝鸣面前的,却是一个包装精致、隐隐透出香甜气息的纸袋。
“第一,姐姐让我把这个带给你和你的小姨。”他说。
祝鸣一怔,接过纸袋,发现里面果然被各种形状扭曲的小饼干填满。
“第二。”席羡青并没有看向祝鸣的脸,“关于七区的考核,我有一些话想和你说。”
“我也有话想和你说。”
将饼干袋放在膝上,祝鸣仰起脸,先发制人道:“我后来想了想,别人的眼光向来都不是我会在意的东西,所以这一次,我愿意和你一起去。”
“至于钱多的实验室,我原本就没有打算去。”他说。
席羡青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这一次,我想自己独立完成考核。”
祝鸣以为他还是在怄气,紧接着便听到席羡青说:“而且我觉得,你至少应该先去钱多的实验室看看环境,再决定是不是真的要拒绝他导师的邀请。”
祝鸣一怔,终于意识到席羡青似乎是认真的:“你怎么……突然变了主意?”
雨声淅淅沥沥,席羡青良久后道:“只是觉得以你的能力,只能在那个小小的实验舱工作,确实有些大材小用了些。”
祝鸣的心口悄然一颤。
又看到席羡青别过脸,声音有些发闷:“虽然直到现在,你都还没彻底把我治好就是了。”
“第三,今天晚上,我受邀去参加一家百年珠宝世家的新店剪彩活动。”
他说:“邀请方是爷爷的一位旧友,归根结底也是一位前辈。”
祝鸣并未明白他主动汇报行程的目的,怔愣片刻,笑道:“长辈主动邀请后生参加这种活动……说明你爷爷那边的人脉,对你也很重视啊。”
席羡青并没有否认。
“活动有合照环节。”他说,“出于礼貌,展现出精神体会比较妥当。”
祝鸣这下总算反应过来:“所以……”
席羡青将手中的伞合上。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台阶的阶面上洇出深而黯淡的水痕。
风衣的衣摆随风扬起,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台阶,最终站到祝鸣面前,那双墨绿的眸沉静地、理直气壮地直视着祝鸣的脸。
“所以,我来拿药。”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