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我不想吃外人做的

很久之前祝鸣便发现,席羡青并不喜欢与人对视。

与人对话时,他总是会习惯性地移开视线,或别过脸,或将目光落在远处的某件物体上。

在外人眼里,大抵会觉得这人心性极其倨傲,不愿用正眼看人。

但从祝鸣的角度来看,这其实是一种掩饰真实情感,不愿流露自己内心的表现。

于是这个习惯,也是祝鸣用来解读席羡青这个人的关键——席羡青一旦错开视线,便意味着这人的心中所想和嘴上所言之间,大概存在着不少的分歧。

所以此时此刻,当席羡青难得用他那双宝石般的眸子直视自己的时候,祝鸣大脑一瞬变得有些空白——他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不只包括这两个NPC……”

祝鸣只能让自己尽量平和地和席羡青对视:“是什么意思?”

席羡青静静对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将视线挪开,良久开口道:“在那边的角落里,还有一个驻唱歌手NPC。”

祝鸣:“……?”

他刹那间以为席羡青在开什么玩笑,回头一看,竟然真的在角落里的暗处,发现了一个抱着吉他的普通NPC。

只是因为角落里灯光昏暗,加上他们身边一直站着的这两个NPC建模太过精致,才一直让人忽略了他的存在。

祝鸣紧接着听到席羡青问了一句:“你觉得可行吗?”

这说起来其实是有些奇怪的,因为要去吻NPC的人是席羡青,但他却问了一句祝鸣这事儿“可不可行”。

但偏偏此刻的祝鸣没有发现这丁点微妙的异常,因为此刻的他也心不在焉。

那像是一种意识并不在身体里的感觉。

他发觉自己更像是一个悬浮在天花板上的旁观者,俯瞰着此刻坐在吧台前的自己和席羡青。

不知过了多久,祝鸣听到自己答道:“这款游戏能够将精神体同步传输进来,从理论上来看,应该是可以观测到翎羽反应的。”

席羡青一直没说话。

许久后他才站起身,像是很平静地盯着祝鸣的侧脸,一字一句地说:“好,那我去了。”

祝鸣静默了片刻,“嗯”了一声。

“那……我也给你点空间,和洗洁精在门外等你,顺便观察它尾羽的反应。”

他也跟着站起了身,顿了顿,问:“你能让洗洁精跟着我走吗?”

抬起眼时,祝鸣发现席羡青定定地望着自己。

席羡青并没有说话,只是胸膛起伏了一瞬。几秒钟后,伫立在吧台上的绿孔雀垂着翎羽,慢吞吞地跳到高脚凳上,最后落地,走到了祝鸣的脚边。

他没再看祝鸣的脸,径自转过头,快步流星地向角落里走去。

祝鸣原地愣了一会,像是对着脚边的绿孔雀看了几秒,又像是自言自语道:“走吧。”

走出酒吧,黄昏时分的雨淅沥而下。

祝鸣站在了房檐,转过了身。

他现在的任务倒是很简单:那就是等待,然后观察洗洁精的尾翎上的波动。

他回过头,盯着自己面前:

左边是昂着脖子的绿孔雀,豆豆眼冷冷地、没有太多情绪地注视着祝鸣的脸。

右边是皮毛蓬松的白狐,抖了抖尾巴,打量了下旁边的绿孔雀,最后又仰起脸看向了祝鸣。

白狐歪了歪脑袋,温柔的圆眸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主人,像是在问:“你希望它的翎羽一会儿有波动,还是没有呢?”

祝鸣悄然一怔。

雨还在下,隐约能听到酒吧里爵士乐里断断续续的萨克斯声。

祝鸣的双眼没有一秒从绿孔雀的翎羽上移开,却始终没有观测到任何肉眼可见的波动。

片刻后他抬起头,抿了抿唇,突然转过身,重新走到酒吧的大门前,准备将门推开。

——下一瞬,门却先一步被人从里面拉开。

站在酒吧内的席羡青,与在细密小雨中的祝鸣对峙。

祝鸣有些错愕地说:“你……已经结束了?”

酒吧内的灯光昏暗,席羡青的神色湮没在暗处。

他没说话,只是喉咙深处发出模糊的一声“嗯”。

祝鸣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半晌后点了点头,轻轻笑了一下。

他将手放在门把上,扭过头盯着耷拉着尾羽的洗洁精:“这么看来,确实是我判断失误了。”

席羡青还是没出声。

“我输了。”祝鸣耸了耸肩,愿赌服输,轻快地承认道,“这个理论可能确实……”

祝鸣并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完。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逻辑中的不合理之处——如果任务已经完成了,为什么并没有完成选择的、昭示着胜利通关的提示音响起呢?

心头蓦然被微妙的预感笼罩,他倏地抬起眼:“你刚才是不是根本就没有——”

声音骤然被淹没在了喉咙深处。

祝鸣只感觉下巴在刹那间被捏住,随即牵制着抬起,紧接着嘴唇便被什么干燥、柔软的东西极其强势地覆住了。

瞳孔一震,他不知道该将目光落向何处,只能看到屋檐落下的连绵细雨,视线僵硬地向下偏转,便是席羡青蹙着的眉头,以及垂下的眼睫。

——还有他那微微透着粉意的耳根。

鼻尖相抵,唇上的触感是那样鲜明,席羡青吻人的方式和他性格一模一样,莽撞而傲慢,还带了些莫名其妙的怒意。

——他的牙齿笨拙而青涩地磕碰到祝鸣的下唇,痛意让祝鸣在顷刻间瑟缩,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后背即将撞上墙的瞬间,他感觉有一只手托住了自己的腰。

于是身体顺势向前,这个吻也顺其而然地加深了。

呼吸青涩而剧烈地交融,连绵的雨声被衬托得更加朦胧,下一瞬,代表胜利的“叮咚”声又一次响起。

第十七个选择已经完成。

与此同时,冰冷的提示音在耳边响起:“您的游玩时长已达到三个小时,为了您的身心健康考虑,系统已强制将您退出游戏。”

周身的声音逐渐在祝鸣的耳际消散,雨声、爵士乐、最后是席羡青的喘息声,最后一刻,他听到了极其尖锐的一声“哔”。

祝鸣猛地睁开了眼。

眼前一片漆黑,他大脑空白地躺在原地,片刻后抬起手,在黑暗中在摸索着摘下头盔,喘息着从游戏舱中醒了过来。

明明是只是意识进入了游戏,痛意却依旧格外清晰地残留在了唇瓣。

他捂着嘴,转头看向身旁的人。

游戏舱门打开,席羡青刚好也坐起了身。

祝鸣的呼吸还有些不稳,一手捂着嘴,一手指向席羡青的脸:“你——”

“你”字后面还没说完,席羡青便先一步哑声开口道:“刚才走近了一看,那个弹吉他的NPC脸部建模太难看,我实在是下不去嘴。”

祝鸣指着他的那根手指微微抖了一下:“……”

席羡青肩膀起伏一瞬:“而且当时马上就要被强制退出游戏了,我没有时间考虑太多,只想着要快点通关。”

祝鸣放下了手,嘴巴微张,吐出一口气,神情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

席羡青以为他是对自己给出的理由还不满意,竟一时有些恼羞成怒起来:“你自己亲口说的,游戏里一切都是代码,而且为了测试——”

“你能不能让我说句话?”祝鸣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

席羡青:“……”

祝鸣闭着眼调整了一下呼吸:“你现在快点把洗洁精放出来,然后帮我把实验舱的传感手套拿过来,现在、立刻、马上!”

席羡青:“……?”

祝鸣将身上缠着的线缆飞速拆开,难以掩饰声线里的激动:“然后把我抱到客厅里,那里宽敞,快点!”

祝鸣这辈子都没这么手忙脚乱过。

正常人接吻后的反应,一般都是沉默回味、后知后觉地害羞,随即若无其事地看向远处。

但祝鸣的脑子里此刻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既然亲都亲了,要赶紧证实自己的设想是正确的。

科研人对于自己的理论,永远都有着一种他人无法理解的执着。

传感手套戴在手上,手机录像模式打开,记录波动的光屏放置在腿上,一切准备就绪,现在到了最重要的观测结果环节。

祝鸣面色微妙、屏息凝神地盯着绿孔雀的一举一动

明亮的粒子一点一点地凝集在客厅中央,洗洁精神色自若地伫立在二人面前,踱了两步,背过身子,展示出了他那纤长地、没有任何支棱起来迹象的尾翎。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

席羡青喉结微动:“或许,根本就不是你说的那样……”

“不。”祝鸣声音放得很轻,打断了他,“你现在,试试操控自己的精神力。”

席羡青一怔。

他半信半疑地深吸了一口气,静心凝神。

几秒钟后,洗洁精的屁股倏地一抖,翎羽簌簌地开始摇晃,缓慢地展开。

席羡青瞳孔微微一缩,努力压抑着急促的呼吸,手指无声地嵌入沙发的边缘。

祝鸣录像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了一瞬,没有说话。

绿孔雀眼看着就要将屏羽完整地展开,屁股抖了抖,突然静止了下来。

——然后又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萎靡、徐徐地耷拉了下去。

祝鸣的呼吸一滞,猛地看向身边的人,命令道:“别泄劲儿,思绪集中,不要去想别的事情。”

席羡青无声咬紧了牙关。

耳根的绯意渐深,他神情晦暗不明地盯着绿孔雀看了一眼,少顷吐出一口气,别过了脸。

绿孔雀的尾羽停止了缓慢下垂的趋势,不一会儿,又继续欢快地抖动起来。

它开始重新展开翎羽——一直到完完整整地将屏打开,才高高兴兴地扭了扭屁股,昂首挺胸地在客厅里走了两步。

猜想得到证实的祝鸣肩膀终于微微一松,吐出这几天以来,最松弛愉悦的一口气。

五分钟后,洗洁精已经倨傲地扭着屁股、支撑着巨大美艳的扇形屏羽,在客厅走了不知道第几遍的优雅台步了。

祝鸣双手抱臂,抿嘴不言,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席羡青则脸上一种非常陌生的、空白的神情,如雕塑般沉默地坐在沙发的另外一头。

同时抬起头,视线碰撞,微微错开。

过了一会儿,席羡青忍不住开口:“……你怎么想?”

祝鸣也沉默了一下:“我不知道,你怎么想?”

无形的皮球开始被他们踢来踢去,席羡青眼底倏地浮起愠色:“你是我聘请的医生,我现在在问你我的治疗方案,你反倒问起我怎么想?”

祝鸣摸摸鼻子:“因为你是一位敏感的患者,我是一位心灵脆弱的医生,之前提过的方案让你大发雷霆,所以这次我决定先问问你心里的感受。”

这时候,他们倒是格外谦让起来。

席羡青心口闷堵不已:“你说就是。”

祝鸣半信半疑地挑眉:“保证控制好情绪?”

席羡青瞪他一眼。

“嗯,目前观测下来的结果是,接吻这件事情让你短暂恢复了精神力,获得了操控洗洁精尾羽的能力。”

祝鸣轻轻叹息:“当然,持续时间现在是未知的。”

“不过从严谨的科学角度来看,”他挑着眉补充道,“目前我们只能说接吻和开屏是相关的,但他们不一定是因果关系。”

席羡青:“……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亲嘴确实对开屏有帮助,但它并不是真正的解药。”

祝鸣将声线放得轻缓:“如果可以找到真正的病因,理论上你是可以痊愈,不需要借助任何类似于接吻的外力辅助,就可以做到自主开屏的。”

“当然,走一步算一步,现在看来,接吻无疑是一个很好的研究出发点。”

他满意地看向绿孔雀健康的屏羽:“你可以理解为,亲嘴儿这种行为就像是一款帮你开屏的、但是疗效极其短暂的药。”

他看了眼身旁的人,谨慎地改变口风:“当然,也是一款较为禁忌、在道德底线徘徊的药。”

许久,祝鸣听到席羡青低声开口道:“如果只是把接吻……当作治病的一款药剂,那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祝鸣“嗯”了一声。

几秒过后,他才反应过来席羡青究竟说了什么,惊疑不定地又“嗯?”了一声。

席羡青嘴唇一动,紧接着又吐出两个字:“但是。”

祝鸣就知道这人的思维不可能突然开放得如此彻底。

他有些茫然地望着席羡青的脸,等待着转折词后面究竟会跟着什么样的要求。

“出于安全性和保密性的考量。”

席羡青靠在沙发上,双腿优雅交叠,目光在祝鸣身上短暂流连一秒,又看似十分镇定地落在远处:“这款药,我不想吃外人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