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十杯酒

祝鸣总算明白,这关NPC的建模为什么会细化得如此精致了。

一开始只以为这是个轻松无脑的小游戏,但随着关卡的深入,他便隐隐感受到,这个游戏在不断深入着挑战玩家的底线。

从生活中的琐碎小事,逐渐上升到分量更重的、更难以抉择的一些人生选择。

在这之中,自然也包括与生理情感底线上的选择。

两人对着题目沉默了一会儿。

祝鸣竖起手掌,慢慢地将盘中一半的酒推到席羡青的手边,然后将另一半挪到自己的面前。

“一共十杯,你五我五。”

祝鸣将语气放得轻快:“游戏里再真实,咱们也不可能真的醉,速战速决吧。”

席羡青垂眸盯着火苗已经熄灭的酒液,没说话。

“我先干为敬哈。”

祝鸣挑了一杯看起来较为无害的透明酒液,小酌一口,随即捂着嘴双眼呆滞:“我真不理解……有必要连滑过喉咙的烧灼感都还原出来吗?”

席羡青须臾后淡淡道:“你还有第三个选择。”

祝鸣知道他指的是退出游戏。

但已经玩到这了,祝鸣又是真的不想认输。

“我觉得,为了让这个过程变得不那么痛苦。”

狐狸尾巴悄无声息地晃了一下,祝鸣神色镇定地看向席羡青:“我们要不,在游戏里再玩个游戏吧?”

席羡青眉头微动,隐约察觉到他似乎不安什么好心。

“游戏规则很简单。”

祝鸣思索片刻,兴致勃勃道:“我们问对方一个,自己好奇已久,但在现实生活中,出于礼貌和人情世故,始终没好意思问出的问题。”

席羡青沉默地看向他。

“如果被提问方不想回答,就要喝一杯酒;同样的,如果得到了满意的回答,那么提问题的一方,就要喝一杯酒。”

指尖轻轻描摹着酒杯边缘,祝鸣解释道:“当然,这里的‘满意’,指的是觉得对方回答得足够诚恳,没有撒谎的意思。”

“你觉得这游戏怎么样?”他笑眯眯地问。

席羡青良久后道:“游戏机制并不合理,游戏本身也很没营养。”

祝鸣只是眨眨眼,不说话。

席羡青移开视线,像是无声叹了一口气:“……你先问。”

祝鸣点头。

他回想了片刻,坦荡地问道:“之前你说,你姐姐的耳蜗错过了最佳植入年龄……为什么会这样?家里很小的时候,难道没有发现不对吗?”

席羡青一顿。

他缄默了很久,久到祝鸣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又突然开口——

“因为我和姐姐并不是在六区出生的。”

席羡青说:“席家后来才知道了我们的存在,将我们领了回去,而那时已经错过最佳植入的年龄了。”

祝鸣一愣。

因为席羡青这样骄矜的性格,在外人看来,无疑是位从小被捧在掌心里长大的贵公子。

不过仔细一想,席羡青性子虽傲,但却不是寻常富贵家纨绔子弟那样的跋扈傲慢,而是过于敏感扭捏的心口不一。

席羡青没说话,只是用手推了一杯酒到祝鸣面前,示意自己已经给出了答案,他需要履行承诺。

祝鸣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咽下一杯。

苦涩的酒味在口腔蔓延,还没反应过来,便听到身旁的人问:“你的腿,当时是怎么出的事故?”

祝鸣对这个问题倒是感到不太意外。

他指尖捻了一下嘴角残留的酒液:“车祸。”

席羡青脸色一阵变化:“你的答案还能再敷衍点吗?”

“怎么,你还想听点儿细节?”

祝鸣叹息着解释道:“其实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我深夜从研究所下班打车,昏昏欲睡的时候,网约车和一辆大货车相撞。”

“眼睛一闭一睁,再醒来的时候,货车司机死了,网约车司机成植物人了。”

他淡淡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腿:“我算是最幸运的那个,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了。”

“这样够细节了吗?”他问。

席羡青的喉结微动:“你——”

祝鸣将酒杯推到席羡青的面前,微笑着看着他的脸。

席羡青深吸了一口气。

他仰起脸一饮而尽,倒是没有祝鸣那么大的反应,只是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祝鸣托着下巴说:“又到我了。”

“很久之前你和我说,你是为了保护你的姐姐,才会如此想要去争取六区代表人这样的位置。”

联系着席羡青方才的回答,以及先前酒会时从席鸿明那里听到的只言片语,祝鸣顿了少时,语气放得轻缓,“是因为你们小时候……在席家经历了什么事情吗?”

他那双漂亮、狡黠的黑色眸子,在灯光下透出琥珀般蜜色的光泽。

席羡青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其实,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来四区。”

祝鸣一怔。

席羡青的目光落在酒杯上,良久后道:“我和姐姐,就是在四区出生的。”

多年来,席家一直有个心照不宣、从不会席建峰老爷子面前主动提及的禁忌人物——他的四儿子席明松。

他其实是席建峰最有天分的孩子之一,只是心气儿过高,不屑于席家过于传统的家庭氛围,也不想拘泥于死板的艺术条框之中,于是在年轻时,离家出走到了四区。

一开始只是为了寻找灵感,很快就陷入灯红酒绿的禁忌之乐之中,与夜场中的一位舞女有了露水情缘。

他忘了寻欢作乐场所最大的禁忌——爱上了那名舞女。

而舞女只将他当作纸醉金迷夜场中的一位普通客人,哪怕先后诞下了席慕妃和席羡青,最终还是在找到她所认为更有价值的客人后,毫无留恋地离开了。

席明松创作灵感也因爱情上的挫折而受阻——他的精神状态愈发不佳,更无暇关照自己的两个孩子,长期将他们托付给邻居照看。

药物酒精泛滥的使用下,他的精神愈发恍惚,一个人封闭在画室里始终不吃不喝,最后竟是硬生生地饿死在空白的画布前。

席家也是这时候才得知席羡青和席慕妃的存在,领了回家。

席羡青神情平静:“只不过刚到席家的时候,我们的日子也没有好过太多就是了。”

祝鸣勉强从震惊中回过了神,叹息道:“倒也是,毕竟你们家的亲戚,对你们姐弟俩嫉妒程度……”

“刚到席家的时候,我们一无所有。”

席羡青摇了摇头:“所以他们对我们抱有的情绪不是嫉妒,只是单纯的恶意罢了。”

席家太大,优秀的孩子实在是太多。

他们的身后往往都有父母作为靠山,而当时的席慕妃和席羡青,身后始终是空无一人的。

席慕妃心性单纯,并坚信人心都是善良的,但事实上,只是因为她听不到那些刺耳的声音罢了。

那是一次宴会。

时间过了太久,具体是谁的生日,现在的席羡青甚至已经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宴会的排场很大,桌面上的蛋糕上点缀着漂亮的玻璃糖花,说是一位六区知名雕塑家,找二区专门定制而来的礼物。

蛋糕不大,席家的小孩子们都是争抢着在分,那时候席羡青和席慕妃不过十四五岁,只有站在角落里看着的份儿。

席慕妃的神情中写满了艳羡——但她并没有和席羡青说自己想吃,因为她知道蛋糕只有这么一点,是不可能轮得到当时的他们的。

宴会即将结束的时候,席羡青去了洗手间。

回来时,刚好看到有两个席家的小孩躲在餐台后面,神情微妙地窃窃私语。

其中一人压低声线,有些犹豫:“你小点声,别叫她发现了,而且咱们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

“放心吧,我妈妈和我说了,她就是个实实在在的聋人。”

另一人笑嘻嘻道:“而且口水这种东西,看不出来也尝不出来,她能闹出什么动静?”

“也是,她托了咱们的福还差不多,不然上哪吃这么好的东西呢?”

另一个男孩回想起什么,也跟着捂嘴偷笑:“你听见了吗?她刚才还磕磕巴巴地试图和咱们说谢谢呢。”

两人凑成一团,笑声尖锐到令席羡青的耳膜作痛。

他的心里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回到宴会厅,果不其然,他发现席慕妃手里捧着一块蛋糕。

“当时她甚至还很高兴地用手语告诉我,她没有动。”

席羡青说:“因为她想要等我回来一起吃。”

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祝鸣望着席羡青的脸,轻声问道:“那后来呢?”

回想起了什么,席羡青嘴角动了动。

“我把那块蛋糕,直接扣到了他们的脸上。”他说。

当时席慕妃听不到他们对峙的内容,一开始并不理解席羡青为什么会这么做,惊慌地想要拉架。

但看到地上破碎的蛋糕后,她朦胧间意识到了什么,呆呆地站在原地,眼底的光逐渐黯淡下来。

“谢天谢地,你当时还了这个手。”

祝鸣抚摸着胸口,吐出一口气:“不然我今晚大概率会睡不着觉。”

“不过从当时的结果来看,其实并不是很解气。”

席羡青平静道:“因为我被那两个孩子的父母揍了一顿。”

羽毛还没生好的雏鸟形态的小孔雀,一个人对上两个大胖小子本就吃力。

更别提成年人也参与进来,局面近乎变成了单方面的挨打。

其实席羡青要是说句认错的话,也不会在宴会上闹得太过不堪,当时席慕妃哭着,用手语求着他去道歉。

但席羡青就是不说,因为他不想说。

席羡青说:“后来还是在爷爷身旁当助手的叶姨经过,才把他们拦了下来。”

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到喉咙深处,祝鸣良久说不出话。

他突然明白,先前席慕妃和自己说,她不喜欢去宴会这样的场合,以及席羡青不希望她去这样的场合是什么缘由了。

又回想起和席羡青第一面时,那句听起来极其荒诞的“不喜欢外食”,原来也是有迹可循的。

“当时叶姨告诉我,席家这样的地方,锋芒毕露会被人嫉恨,但藏着锋芒并不能做到逃避是非,只会让人觉得软弱。”

席羡青说:“所以后来我没有再藏,我很努力,也终于让爷爷重视到我。”

“只不过我也很清楚,哪怕到了现在,我所积累的一切人脉获得的尊重,大部分也只是基于爷爷对我的重视。”

他说:“所以我需要站到最高点,为了自己,也为了姐姐。”

或许是游戏内的环境让他感到放松,或者有由代码构成的假酒加成,席羡青在先前,从未像这样和别人吐露过自己的心声。

然而身旁人的始终没有再开口。

席羡青感到不太自在,将一杯酒推到他的面前,别扭道:“怎么不说话?”

“只是没想到小席公子会这么信任我,这样的过往都愿意吐露。”

缓过神来的祝鸣,爽快地喝下一杯,虽然苦得眉头拧起,但还是捂着嘴笑道:“怎么,你就不怕我扭头和外人说?”

席羡青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不会说。”

祝鸣心口无声一动。

下一秒,他便看到眼前人别过脸,下颌倨傲地扬起:“因为只要你敢说,我就敢告诉你小姨,你和我是协议结婚的关系。”

“……你这睚眦必报的毛病看来是打小就有啊。”

祝鸣叹息一声:“好了,该你问我了,不过剩下的酒有点多,咱们需要加快一些速度了。”

席羡青“嗯”了一声。

他的指尖描摹着青柠片的边缘,片刻后问:“你对你现在的人生……会不会感到不甘心?”

祝鸣做了一个捂住心口吐血的动作:“小席公子,你这问题,也是非常地戳人心窝子啊。”

席羡青脸色一黑:“是你说可以随便问的。”

“其实我对自己的人生,从来只有两个要求。”

祝鸣笑了笑,比画了“二”的手势:“一,我在做自己喜欢的事,二,我的存在不会拖累别人的人生。”

“所以我的答案是,一开始确实很不甘心,但是现在,我很满意。”

他轻快地说:“游戏里,一切选择权都在我们手中,但在现实中,当你站在高处的时候,有些选择,往往就不是你自己想做就能做的了。”

“因为对你有期望的人不再只有你自己,还有你的团队,比如什么样的技术好投顶刊,什么样的课题在首席竞选上会有优势……越往高处走,就越发背离了一开始‘我只是想帮助别人’的初衷。”

祝鸣顿了顿,笑道:“车祸这个节点,或许是老天让我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找回自己的初心。”

“在科研所的时候,我基本上就没放过假,而现在和你认识将近半年,却快把希明星都游览了一遍,还亲眼见到了许多临床上罕见的病例。”

祝鸣说:“车祸前的我,过的是“一个聪明的七区人应该有的人生”,而现在的我,在过着属于自己的人生。”

“所以席羡青,哪怕你确实是我这辈子遇到过最棘手、最不配合的患者。”

他叹息了一声,又俏皮地眨了下眼,“但是我也想要和你说一句,谢谢你请我当你的私人医生。”

席羡青听到“棘手”二字时,似乎是想反驳什么。

但听完整句话后,他的喉结微微一动。

游戏提示闪了出来。

冰冷机械的女声响起:“您已在游戏内游玩了两个小时四十分钟,防沉迷系统提示您,请尽快完成目前的选择,进行存档。”

“看来没机会给咱们交流人生了,速战速决,一人一半直接干吧。”

祝鸣将剩下的酒往席羡青面前推了一下:“正好现实世界里,我的药也该反应得差不多了。”

他悠悠地拿起一杯酒,放到嘴边:“也是时候回到现实,重新坐回轮椅,继续工作了——”

手腕突然被一只大手扣住。

“如果你真的……很想让我配合你验证那个理论。”

席羡青并没有直视祝鸣的脸,像是微微咬着牙关似的:“那么我再去测试一遍,也不是不行。”

祝鸣一愣。

他茫然地看向身旁微笑着的NPC,又望向吧台上伫立着的洗洁精:“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想……”

席羡青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祝鸣一怔,心头倏地被微妙的情绪萦绕。

从医者的角度,他甚至是应该鼓励席羡青去尝试的,但在这极其短暂的一刹那,他却疑惑于自己的心情怎会如此复杂。

于是静了好一会儿,才笑着点头道:“确实是可行的,毕竟NPC归根结底是一串代码,也不需要有什么负担——”

“题目说的是,和在场的任意一人接吻,可包括在场的NPC。”席羡青没有看向祝鸣的脸,打断了他。

他强调了那个“可”字。

祝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席羡青转过脸,墨绿的双眸像是光泽幽深的玉石:“但是它并没有说,只可以包括这两个NPC,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