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祝鸣和梁大超相约在海边的一家椰子店内,吹了吹湿润的海风,点了两杯清爽的椰汁。
烟花结束后,以帮席羡青一个忙为代价,祝鸣得到三张用来骗祝盈盈的亲密度假合照。
他个人认为这是笔比较划算的买卖。
这个忙,便是搞清楚沈樱和纪茸过往的纠葛。
只是沈樱这边闭口不谈,纪茸那边暴躁赶人,剩下的突破口便只有一个,那就是梁大超。
“太不好意思了祝医生,这顿一定要让我来请。”
梁大超抱着椰子连嘬两口,幽幽叹气,“你本来就是免费问诊,我这两次没好好招待你不说,还每次让你们被卷一顿……真是没脸见你了。”
祝鸣笑着捏了捏手中的吸管:“没事,和我说说吧,你们家店长具体经历了什么?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掉毛的?”
“这已经是阿茸掉毛的第三个月了。”
梁大超叹息了一声:“一开始呢,只是一小撮,所以我们用传感手套还能勉强捡一下,店里看着至少没有这么乱。”
“但后来呀,那是越来越严重,所以现在有客人的时候,她基本会将精神体收起来,偶尔才会在后厨里放出来放松一下。”
梁大超恶狠狠地拍了下桌子,身旁大金毛的尾巴也跟着狂甩不停:“但是正常人哪有天天把自己的精神体藏着掖着的道理,这样怎么社交?又怎么生活?内心世界得多压抑呀!”
回想起某位需要自己求着才肯勉强把豆豆眼大绿鸟露出来的人,祝鸣赞同道:“确实。”
“临床上大部分精神体掉毛的病例,都是因为主人精神极度焦虑导致的。”
脚边的白狐微微眯起了眼,祝鸣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家老板焦虑的源头,应该和沈樱小姐有关吧。”
须臾后,他看到梁大超“嗯”了一声,脚边金毛的尾巴也跟着耷拉了下来。
祝鸣试探着插了一嘴:“是不是两人……曾经结过梁子?”
梁大超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诞的事情:“梁子?恰恰相反,她们俩曾经,可以说是亲密无间的连体婴儿!”
“阿樱……哦不,沈樱,准确地来说是二区现在的代表人。”
梁大超很明显是对这样的改口并不习惯,艰难地切换着称呼,“两年前的一个雪夜,她晕倒在了饼店的后门,被阿茸捡了回来。”
“她话很少,人也文静,只说想找一份活干。”梁大超苦笑了一下,“阿茸就让她留了下来。”
“阿樱干活做事勤奋又利索,但她的店铺管理能力更为出色,提出了菜单更新,变换经营模式的想法,配合上阿茸出色的厨艺,两个人的能力那是互补又契合,店里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我们都把阿樱当作了家人,当时以为她是一个无家可归、流浪在外的可怜姑娘。”
梁大超吞了吞口水:“却没想到人家其实是一个离家出走,随便下凡体验人生百态的富家千金。”
与此同时,沈樱一袭白色缎面旗袍,气质清冷温婉,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沉静地坐在包间内。
“席先生,像你这样优秀的设计师,对于美学设计自然比我们外行人懂得要多。”
沈樱的语气依旧从容不迫,“只是一家餐厅的管理团队由许多人组成,我虽是主理人,但也很难顾及得面面俱到。”
“餐具餐巾这样的细枝末节,向来都是由团队里的其他人员来设计管理的。”
她的手从餐巾上轻轻掠过,镇定地持起旁边的茶壶,向席羡青的杯中里添了些茶水:“这图案看起来和谐,寓意也不错,所以我便采用了。”
她的神情没有太多的波澜,但席羡青注意到,原本缠绕在她手腕上的粉色灵蛇无声瑟缩了一下,向旗袍袖口深处钻了进去。
席羡青没说什么,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上次见面的时候,您多次和我提到了您的父亲。”
席羡青的指尖摩挲着茶杯微烫的边缘:“沈先生拥有二区多家度假村产业,餐厅也开了多家分店,并几次连续当选代表人,算是二区的传奇人物。”
“当然,身为继承人的您也同样优秀。”
席羡青望向沈樱的双眼:“只不过如此年轻便接手了父亲的事业,承受的来自外界的压力和期望,应该不小吧。”
沈樱有些意外,席羡青会将话题突然一转。
半晌后她轻轻点头,一开口,便是那熟悉至极的套话:“那是自然,只是父亲从小对我的教导便很严厉,所以现在即使是一个人,我也能够从容地面对多方的压力。”
这样的话,她已经面对媒体、记者、杂志访谈说了无数遍。
一开始还会有些紧张,但到后面,这些说辞便如同形成了肌肉记忆般地,近乎是流利到木然地脱口而出了。
杯中纤细褐绿的茶叶梗旋转着沉入杯底。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席羡青点了点头,沉静地注视着沈樱的双眸,问,“沈小姐,不知道你有没有思考过,假如自己并不是沈先生的女儿,你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呢?”
沈樱蓦然一愣:“什么?”
“完全遵循自己内心的指引,不考虑身份,不思考可能存在的束缚。”
她听到席羡青问:“你梦想中自己想要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的?”
“那一年,阿樱和阿茸配合着研发了新菜单,她们一起设计图腾,重新装修了店铺。”
海边沙滩的太阳伞下,梁大超望着海面,怅然地叹了口气:“生意前所未有地好了起来,于是阿樱提议,我们可以试着报名今年代表人的竞选。
“她说我们虽然是海边的小生意,但是胜在民众的支持率非常高,说不定可以成为一匹黑马。
“但如果你稍微仔细看一眼近十几年的代表人背景,就会发现他们的出身都是山上,豪华酒店也好,度假村里的也罢,都是来自那些预定制的、仙气飘飘的豪华餐厅。
“一家开在海滨小镇的饼店,和那些华丽的高档餐厅,受众群体本来就不一样。大家虽然都爱吃饼,但说起“最喜欢的餐厅,又有谁会说出一家饼店的名字呢。
“所以我们从来都没抱过什么希望。”
梁大超说:“但阿茸不一样,她很信任阿樱,对这家店的情愫也是我们之中最深的。所以那一年,她们真的很努力。”
祝鸣回忆了一下:“我记得,二区的制度候选人的制度并不是选人,而是民众选举餐厅,对吗?”
梁大超点点头,苦笑着开口:“这就意味着,一个来自山上的、背后有无数财阀支撑的人,如果他的名下有很多家餐厅,如果每家餐厅的评价都极好,那么——”
祝鸣若有所思地接上了话:“他是可以当很多届代表人的。”
“不止多次,他甚至可以蝉联。”梁大超点了点头,“二区建区以来,蝉联最久的人,连任过足足五届的时间。”
祝鸣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这个人的名字叫沈兆山,他也是我们那一年的对手。”
梁大超低落道,身后的金毛蔫蔫地趴下了身子,“知名主厨、企业家、慈善家,和我们并不是一个世界的。”
祝鸣隐约预感到了什么:“这个姓氏……”
梁大超看着他,点了点头:“可惜那一年,最后的代表人还是落在了沈兆山的名下。”
“毕竟人家的新店是以名贵的食材为口碑,又有无数其他区名流的支持与宣传,热度和我们不是一个量级的。”
梁大超挠了挠头:“大家虽然有些遗憾,但对于第二名这样的结果,也已经很满意了。”
“阿茸有一点点难过,这个在我们的预料之中。”
梁大超停顿了一下:“但是阿樱,似乎是格外的失望,她简直失落到了……近乎魂不守舍的地步。”
祝鸣感觉故事马上就要到最关键的节点了:“然后呢?”
“然后她突然消失了。”
梁大超抿了抿嘴,“那年代表人结果出来后的某一天早晨,没有任何的征兆,也没有留下任何的字条,就这么突然……人间蒸发了。”
祝鸣一愣:“……什么?”
“下次见到她的时候,便是三个月前,她以沈樱的身份,作为二区最新一届的代表人出现在电视上了。”
梁大超:“我们才知道,她不是阿樱,她是沈樱。”
“席先生,我是来配合您完成你的考核的。”
沈樱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按理来说,我们不应该聊与珠宝首饰相关的话题吗?我并不认为现在的这些问题,会对您的考核有任何的帮助。”
席羡青的脸色不变:“抱歉,客户对人生的畅想,往往也是我寻找作品灵感的一部分,加上之前咱们沟通的时候,您提了很多有关您父亲的事,所以不自觉地便僭越了。”
他向后看了一眼,叶鹭瞬时会意,开始收拾桌面上的图纸和珠宝。
这是他们的第二次会面,依照考核规定,未来只剩下最后一次的沟通机会了。
按理来说,下次再见,应该是席羡青出示成品草图的时候了。
沈樱以为席羡青会有很多问题,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结束了对话。
她惊诧道:“你……这么快就要走了?”
席羡青点头,站起了身:“我已经获得了我所需要的大部分信息,也没有必要再耽误您的时间。”
沈樱下意识地松了口气,调整好脸上的神情,温声说:“还是用了晚饭再走吧,我们刚刚更换了这个季节的新菜单。”
席羡青摇头,礼貌回绝道:“不用了,您提供的下榻的度假村,提供的服务和餐食已经足够周到。”
沈樱见他执意要走,便也不再强求,跟着起了身:“这是我应该做的。”
一路到了餐厅门口,席羡青转过了身。
“对了,上次的白玉杨梅,我的……家里人非常爱吃。”
说到“家里人”三个字的时候,席羡青微不可察地停顿片刻:“他想让我向您传达谢意,同时也有一份回礼想要送给你,我已经叫人留在了餐厅的前台。”
沈樱一愣,微笑道:“您的爱人实在是太客气了,谢谢。”
席羡青颔首,上了车。
沈樱脸上挂着没有瑕疵的微笑,目送着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半晌后笑意一点一点地褪去,面无表情地转过了身。
餐厅里很安静,静得让她有些发愣,只有那两盏茶在会客厅的桌子上冒着热气。
明明是她的餐厅,墙上密密麻麻地挂着她当选代表人时获得的勋章和合影,但她只觉得空落得有些陌生。
毕竟店内高级的大理石岛台、桌椅、景观、瓷器、乃至于菜单的设计,全部是在沈兆山生前的控制与要求之下做出的选择。
除了院子里的那棵樱花树,以及那枚绣在餐巾上的小小图腾,没有一处角落是属于她自己的。
客人和媒体永远都是冲着“沈兆山的女儿”名头而来。夸赞的语句也从来都是“其父必有其女”。
他们赞誉她的能力,褒奖她的菜式,夸赞她的刀工,宣扬她的本事,她的一切一切,都罩在沈兆山的名誉下面。
也不是没有想过逃离,只是最后发现不过是徒劳,甚至哪怕沈兆山现在已经不在了,她兜兜转转,人生还是被圈在他影子下的那小小的一方天地。
沈樱的嘴角无声地动了一下,转过了身。
视线随意落到前台,瞳孔却在瞬间无声无息地一缩。
她看到了一个一个纸袋,那份席羡青口中的“礼物”。
纸袋是粗糙且劣质的,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边缘处甚至洇出了一小片的油渍。
纸袋正中央印着一枚小小的图腾。
沈樱无声地眨了下眼,近乎是在瞬间,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在火炉边,脸颊沾着面粉,和那个人一起设计过的图腾的夜晚。
“你到底会不会画啊……我为什么看起来像一朵胖胖的云?”
“因为你的毛实在是太卷太多了呀。”
纸袋的边角印着四个小小的字。
纪家饼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