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鸣真的只是单纯问问。
因为大少爷弯腰屈膝服侍人的模样确实少见,他挺好奇,是不是所有的客户都能有这样的待遇。
然而席羡青喉结一动,须臾后才回道:“平日接待客户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由叶姨负责给客人们试戴。”
祝鸣觉得挺合理,点点头:“原来如此。”
席羡青安静片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开口补充了一句:“明天也是一样。”
“那我很荣幸啊。”祝鸣打趣道,“获得了未来的六区代表人亲手试戴的机会。”
脖颈处传来宝石冰凉的触感骤然,随即又有更温热柔软的东西剐蹭了一下——是席羡青的指尖在皮肤上擦过,将宝石拿开,直起了身。
祝鸣问:“试好了?”
席羡青没有看向他,只是一边将手套脱下,一边点头。
祝鸣歪着头打量他手上的动作:“没什么要说的吗?”
他看到席羡青像是无声地深吸了口气。
“……谢谢。”他的声音不大。
“不客气。”祝鸣满意地点头,控制着轮椅向门外移动:“那么,晚安了。”
少顷后他听到屋内的人说:“晚安。”
祝鸣回屋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一大早,他被客厅里的嘈杂声吵醒。
睡眼惺忪地推开门,只见叶鹭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站在客厅,装扮严整得体,手里拿着工具箱,应当是一同前行的工匠团队。
席羡青被簇拥在人群中间,毕竟要与二区的现任代表人见面,他的穿着也相对正式了不少,单耳戴了一枚小小的、贵气的黑玛瑙耳钉。
看到这样的高傲矜贵的穿搭和熟悉的亮晶晶点缀,祝鸣知道他的心态已经恢复了平稳,松了口气。
席羡青微皱着眉,指着工匠手中的图纸,正在讨论着什么。
祝鸣便没有再打扰他,转着轮椅来到了院子角落,给周粥打了个电话。
“祝哥!”周粥的大嗓门兴高采烈地传来,“我的妈呀!二区不愧是干饭大区,这里的餐厅数量真的不是开玩笑的!”
“你已经到了?”祝鸣问。
“刚下飞机!”
周粥那边的背景音十分嘈杂:“你知道吗?就连机场里都是网红餐厅,好多漂亮小姐姐还塞了我一手的试吃,真是太热情了!”
祝鸣压低了声线,开始密谋:“咱们今天在去线下巡诊的路上,可以顺手打卡几道美食,听说他们这里有种很火的白玉杨梅,咱七区根本买不到呢。”
祝鸣是偶然在网上刷到的这种杨梅。
不是常规的紫红色,而是水晶般莹润剔透的粉白色,看着便感觉汁水丰盈,舌尖也跟着泛起了酸意。
周粥:“白玉杨梅?我搜一下……好像确实是二区的特产欸。”
他的声音紧接着沮丧起来:“不过我看网友说,这个产量特别少,好像要去山中的高档餐厅才能吃到,咱们今天去巡诊的那个粉丝好像在——”
祝鸣叹了口气:“嗯,他家在海边。”
二区是一个土地面积广阔、资源丰富的岛屿。
中心为山,四周被海环绕,而山区和沿海地区的文旅定位,以及饮食种类也大有不同。
想吃的白玉杨梅只在山上有,然而今天要前去问诊的粉丝在海区的小镇,注定不太顺路。
“问题不大。”虽然遗憾,祝鸣还是说道,“反正我现在就住在山上的度假村,早晚都能去吃上的。”
周粥:“没问题……公交来了,我现在就来找你,一会儿聊!”
祝鸣说:“好,一会儿见。”
怅然地放下手机,祝鸣操纵着轮椅转过身,随即一愣。
“怎么也不出个声?”他问。
——席羡青不知什么站在了他的身后,脸上没有什么神情,只是远远地望着他。
席羡青淡淡道:“我看你还挺忙的。”
莫名其妙的一句,祝鸣怔了一下。
他紧接着反应过来,席羡青大概是听到了方才的那通电话。
祝鸣笑着解释道:“你放心,上午我会在实验舱里给你研制药物,只不过配好的药剂也需要几个小时的反应时间,趁着这个空当,我抽空去附近做一次线下巡诊。”
听起来简直像是一个向老板解释自己上班没有摸鱼的员工。
“你和洗洁精永远是我这里的第一位。”
他又试探着添上一句:“我就去小瞄一眼,马上就回来。”
听着像拍马屁,但其实是真心话,毕竟很少能有比开不了屏的绿孔雀更有研究价值的精神体了。
席羡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冷然道:“我晚饭前应该就会回来。”
“好,我应该下午就能结束,会比你早点回来。”
祝鸣声音放得柔缓:“相信我,会顺利的,不要紧张。”
席羡青一顿:“没有紧张。”
祝鸣没有再说话,只是对着他笑。
目送席羡青和他的设计团队上了车,祝鸣松了一口气。
他进实验舱整合了一下实验记录,用仪器分析了昨天抽取的血液样本,最后配好未来要给席羡青使用的药剂,放进恒温箱中进行反应。
接下来就是长达十个小时的等待时间,祝鸣收拾了一下行李,和周粥会合,开启自己的第一次线下巡诊。
直播问诊的局限太大,一些棘手的病例无法深入了解。
因此趁着陪席羡青考核的机会,祝鸣也给粉丝开设了这个特别的福利栏目,终于不用隔着网线望梅止渴了。
他们的第一个线下患者刚好便在二区。
“美食和美食之间亦有差距。”
下了出租车,周粥打量着四周,犹豫着说:“听说二区海边的烟火气儿比山上要重,现在一看,果然大海这边的餐厅都很……接地气啊。”
祝鸣昨天刚到二区就被送到了隐秘幽静的山上度假村,是二区现任代表人的企业,设计奢靡典雅,服务细致入微,入住的人也都是非富即贵的身份。
而此刻他们身处的海边小镇,环境和氛围则与山上相差甚远。
放眼望去,全是小吃摊和熙熙攘攘的旅客,接地气的民宿也是一间挨着一间,是平价旅游的首选之地。
有当地热情的村民向他们打招呼,招揽着自家的生意,也有的店家海报上写着“一区上将认证好吃的鸭腿”,又或者是“七区人吃了就能变聪明的猪脑花”这样的招牌。
烟火气儿十足,是与山上截然不同的新体验。
“我看一眼哈,我和这位粉丝约着见面的叫……纪家饼店。”
周粥盯着手机上的地址,“可这些小店的牌子也都太不起眼了,旅客有这么多,咱上哪儿找去啊。”
祝鸣也没想到会这么混乱:“问问路吧。”
于是他们拉住了一个当地的村民。
村民看了眼手上的地址,立刻豪爽地拍了下手:“哎呀,这不就是阿茸的店吗?一直向前走,看到冒着烟,生意最好,排长队的那个就是!”
明明是别人的店,但是老伯伯的脸上也不掩饰骄傲,看得出来当地居民的关系都很不错。
祝鸣惊奇:“生意这么火热吗?”
“那当然,这丫头随了她老爹,手艺没得说。”
老伯伯乐呵呵道:“她家的饼啊,连我们本地人都爱吃,虽然外地人买得最多的是酱香饼,但他们家的烫面芝麻红糖小饼啊,才是一绝呢!”
依着指引,他们顺利地找到了这家店。
确实,生意红火,人头攒动,等了很久才排到他们。
好不容易落了座,祝鸣拦住了帮他们清理饭桌的小哥:“请问你们店里,有一个叫梁大超的人吗?”
“哦……找梁大超是吧。”
服务员小哥已经累得双眼呆滞,抬起头:“我好像就叫梁大超啊。”
祝鸣:“……?”
看清楚祝鸣脸的瞬间,小伙子班味儿十足的浑浊双眼登时变得清澈。
“你是祝医生?”梁大超难掩激动地拽住祝鸣的胳膊,“你竟然真的来了!我是你的忠实粉丝!你的每场直播我都没有落下过!”
祝鸣的胳膊差点被他拽脱臼:“谢谢……”
“您先坐着。”梁大超说着就要往后厨跑,“您一定要尝尝咱家的饼!”
祝鸣见店内生意实在火热,拉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头。
“没事。”他说,“你们生意忙,我就不多留了。咱们长话短说,先简单聊一下你精神体的问题吧。”
“哦哦,对,看病看病。”梁大超拍了拍手,面露难色道,“但其实……我没有病。”
他向厨房里偷偷摸摸瞥了一眼,苦着脸道:“我是代替别人投的稿,精神体出问题的人呀……是我们老板。”
顺着梁大超的目光,祝鸣和周粥向后厨望去。
他们看到一个小麦色皮肤的姑娘,人很年轻,穿着围裙,正动作流利地抛甩着手中的面团。
她的脸颊被厨房的热气熏蒸出健康的红,头发蓬松中带着些自来卷,用一根发带束在脑后。
祝鸣看到她弯下腰,专注地将甩好的平面饼贴在烤炉边上。
“方便和你们老板聊一下吗?”祝鸣问。
梁大超吞了吞口水:“我试试。”
梁大超走进后厨,在卷毛女孩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紧接着,祝鸣就看到那卷毛姑娘顿时瞪圆了眼睛,脱了手套,直接一巴掌抡在梁大超的脑瓜上!
“梁大超!”她中气十足地喊道,“我再和你说一千遍,我没有病!你闲得慌就再去把地给我擦五遍!”
祝鸣和周粥:“……”
周粥虚弱道:“这小老板,真是中气十足啊。”
祝鸣没说话,顺着厨房的门缝,紧紧盯着少女的身后。
他看到了一只圆滚滚的黑色绵羊精神体。
绵羊本身没有问题,乖巧安静在后厨角落里蹲着。问题就在于,它的脚边有许多黑色的、絮团状的神经碎屑。
而且随着女孩的动作和神态的变化,更多蓬松的黑色碎屑宛若乌色的羽毛,簌簌地从黑绵羊的身上落了下来。
——它正在疯狂掉毛。
梁大超捂着头,灰溜溜地回来了。
“对不起,祝医生。”
他哭丧着脸:“今天生意忙,阿茸……哦就是我们老板,她叫纪茸,今天心情可能不太好。”
祝鸣笑道:“没事,我已经看到她的症状了。”
梁大超叹气,手挡着嘴,偷偷埋怨道:“三个月了,主要神经碎屑这种东西扫不了,只能带着传感手套捡,天天都这么掉,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哎哟”一声。
原本在屋内的纪茸不知何时走了出来,一把揪住了梁大超的耳朵。
“我不需要医生。”
她同时不客气地看向祝鸣和周粥:“而且本店只有消费才可以落座,如果不是用餐的顾客,请你们现在出去。”
“可我只是一位从六区特地赶到这里吃饼的客人。”
祝鸣柔声开口:“你也要赶我走吗?”
纪茸半信半疑地盯着他:“那你要吃什么?”
祝鸣平和答道:“烫面芝麻红糖小饼。”
纪茸一愣,终于正眼看向了他们。
这道饼在店里的隐藏菜单上,一般只有老饕和熟客才能说出来名字。
纪茸脸色缓和了一些,嘟囔道:“可以,但是要现做,等得了吗?”
祝鸣笑意更深:“新出炉的,再好不过了。”
纪茸“嗯”了一声:“那二位先坐着等会儿,梁大超,给客人倒点水。”
美食之区新鲜出炉的饼,饼皮外焦里糯,热红糖馅香甜,手艺和味道确实不是祝鸣在七区吃的那些连锁店能比的。
于是,祝鸣又要了一份酱香饼打包带走。
看他们是真心享用美食的样子,纪茸的语气也温和了不少:“要是当宵夜的话,微波炉简单加热,将水汽烘干了就够,不然饼皮会变得太硬。”
脾气虽然不好,但其实只是一个心直口快、外刚内柔的小姑娘。
按理来说,此刻正好拉近关系,但祝鸣只是轻声道谢,拿着打包好的纸袋:“我们走吧。”
周粥一愣:“不再——”
祝鸣看了一眼忙碌得团团转的纪茸,以及她身后走一步掉一坨毛的小黑绵羊,摇头道:“不是今天。”
周粥在山下的民宿居住,顺便和他一个二区的老友见面,祝鸣便一个人回到了山上的度假村。
路上有点堵车,祝鸣下车时天色已暗,遇到了刚好拎着工具箱,走出别墅的叶鹭。
于是他主动打了个招呼:“叶姨。”
叶鹭似是有些走神,见到祝鸣,才回过神一笑:“是小祝啊。”
祝鸣感觉她的状态是肉眼可见的疲惫,迟疑道:“会面进行得如何?”
叶鹭的神情有些复杂:“今天……有些一言难尽。”
“羡青这孩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我们这些外人也不好插手。”
她笑着摇了摇头,“如果方便的话,小祝你去和他稍微聊聊,好吗?”
祝鸣一怔。
他很想说自己和席羡青认识了不到几个月,相比于叶鹭,自己才应该算是外人才对。
但回了别墅,他还是来到了席羡青的门前。
今天的门倒是没有关着,留了个细小的缝儿。祝鸣敲了下,见没动静,便试探着推开。
屋内没有开灯,光线昏暗,席羡青坐在书桌前,背对着祝鸣,面向窗外浓稠的夜色。
书桌上是居高临下伫立着的洗洁精——纤长华丽的翎羽如瀑布般垂下,圆圆的豆豆眼也少见地半眯着,不冷不热地睨向祝鸣一眼。
祝鸣感觉不太对:“想和我聊聊吗?”
席羡青锋利的下颌似乎紧绷了一瞬。
阴影之中,他抬头看了祝鸣一眼,却没说话。
“那我先回客卧。”
祝鸣选择主动退了一步,“一会儿你想聊的话,可以来——”
“进来。”屋里的人说。
嘴边的“找我”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被打断,祝鸣微怔,进了屋子。
席羡青也终于转过身,面朝向他。
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手边,衬衣袖子微微挽起,屋内的灯光幽暗,他的眸子透出玉石般冰冷美丽的翠绿。
祝鸣知道自己的审美可能有点小众——但他总觉得席羡青不太高兴,眉头微微蹙起,神色冷峻带点戾气的时候……反倒让他那张俊脸更生动一些。
桌上孔雀也抖了抖脚,和主人一样漠然地向祝鸣看了一眼。
嗯,二位都是肉眼可见的心情不太好。
于是祝鸣叹息着问:“今天怎么了?”
席羡青定定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没有由来地问了一句:“现在几点了?”
祝鸣茫然:“……啊?”
其实在进门前,祝鸣便已经设想过很多种情况——也许是沟通时发现和那位二区代表人性格不合,又或者设计审美不一。
最坏总不会比他们第一次相亲时的氛围还差就是了。
但祝鸣就是没有预想到,这怒火会是冲着自己来的。
席羡青面色晦暗不明,望着祝鸣的脸。
“你承诺过,你会在晚饭之前回来。”
半晌后他冷笑了一声,重新看向窗外的风景,“麻烦你抬头看看墙上的钟,现在已经几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