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对话戛然而止。因为就在下一瞬,包厢外传来敲门声,是服务员询问是否可以上菜了。
祝鸣看到席羡青微侧过了头,下一秒,伫立在众人面前的大孔雀尾巴轻轻颤了一下,遂即边缘变得模糊朦胧,消散成了虚无的神经质粒。
——席羡青主动将精神体收了起来。
他沉声对外面说:“进来吧。”
包厢的门打开,服务员们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进了屋子,细心地向他们介绍起了菜式和酱料的食用方法。
食物的热气在空中弥漫散开,祝鸣紧盯着席羡青的脸。
席羡青没有说话。
“我想现在,小祝你也大致了解我们这边的情况了。”
叶鹭叹息着笑了一下:“至于当下,咱们还是享用美食要紧。”
上菜后便有服务员频繁地出入包厢,于是他们默契地没有继续谈有关精神体的话题。
叶鹭是八面玲珑见过场面的人,时不时地和周粥祝鸣聊一些七区和六区的文化差异,场面倒还算热乎,并不显得尴尬。
但这顿饭多少还是有点食不知味,周粥每吃两口,就忍不住瞄一眼坐在对面的席羡青。
祝鸣也时不时地微微侧目,看向身旁的人。
与第一次见面时不食人间烟火的状态不同,不知道是真的饿了,还是舍得放下架子和戒心了,今天席羡青终于是动了一次筷子。
相比于周粥和祝鸣的直接上手大快朵颐吃鸡腿的状态,这人的礼仪教养明显是另一个水平等级的——餐巾叠好放在膝上,鸡肉去骨,用筷子剔成方便入口的小丝,安静优雅地进行咀嚼。
饭后祝鸣将协议收好,表明签署后会给叶鹭寄回。
叶鹭道:“小祝你平时直播工作忙碌,婚礼这边也请放心地交给我们,六区有很多专业的场地策划设计师,到时候会及时和你跟进的。”
祝鸣摇头:“不需要这么麻烦,领个证,一切从简就好,不过我还有一个请求。”
“席羡青。”他看向席羡青:“不知道可不可以,单独和你聊一下?”
从他和席羡青初次见面以来,祝鸣对席羡青的称呼无外乎就那么两种:礼貌客气的“席先生”,又或者是略带揶揄的“小席先生”。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唤席羡青的全名,利落而脆生生的三个字,叶鹭怔了一下,席羡青原本静默地伫立在门口,闻言也看了过来。
祝鸣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摇着轮椅,率先向餐厅僻静的一角移动。
席羡青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开口道:“如果你有其他想要加的条款,可以直接和叶姨沟通。”
“叶姨的双商和处事方式确实让人非常舒服。”祝鸣说,“如果咱们俩第一次相亲见面时有她陪同,说不定当时我就会答应你提出的协议。”
“但是,”他抬起眸,望着席羡青的双眼,轻笑了一下,“马上要和我结婚的人是你,我要医治的人也是你,不是吗?”
席羡青的身子无声一顿。
“哪怕是虚假的表面婚姻,我们未来也注定要生活在一起,有的时候,别人是无法插手我们的生活的。”
祝鸣操纵着轮椅在窗边停下:“所以现在,我也想在没有别人帮你润色的情况,听听你的心里话。”
“你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吗?”他弯了弯眼睛。
席羡青的喉结动了一下。
“三个问题。”良久后他开口道。
“请说。”
“第一,这段婚姻需要维持多久?”
预料之中的问题,毕竟两人是协议结婚,自然不可能持续一辈子。
祝鸣答道:“一年,我只需要在现在给我小姨一个交代。”
他只是想让如今的自己变成“已婚”的状态,使祝盈盈能放下心来,没有负担地过上属于她自己的生活。
到时候协议到期,祝鸣只需要说两人因为区域差异始终磨合不来,祝盈盈倒也不会真逼着他和处不来的人厮守一生。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个答案从谁的角度看都没有毛病,席羡青点了点头。
“第二,虽然七区的专家亲口说过,目前领域内最擅长治疗精神体疑难杂症的人是你,叶姨也调查过你过往的履历,说是非常优秀。”
席羡青下颌微扬:“但我只想知道,你究竟能不能治好我的病?”
祝鸣回答得很直接:“可以治好,只不过一个月内治好是治好,一年内治好也是治好,我只能给你一个结果,但无法在时间上给出准确的承诺。”
席羡青顿时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我没有时间和你耗得太久……你最快什么时候可以治好?”
祝鸣坦荡:“不知道啊。”
席羡青难以置信:“可我刚才……不是都已经给你看了吗?”
祝鸣:“看是看到了,但我也没遇到过你这种症状。一般来说,鸟类精神体都可以由主人自主操纵羽翼运动的,像你这种情况,是大脑和精神体之间连接的某根线断了,有点棘手。”
“……那你打算怎么治?”
“嗯,研制一些药,在你身上试一试,有作用的话就拿来给你治,没有作用的话,那我就继续研究呗。”
他这漫不经心的语气简直是火上浇油,席羡青语气中夹杂着隐忍的怒气:“就这么简单?”
祝鸣叹息:“我这是简化版本的,为了你能听懂呀。”
“不简化的版本是什么?”
“你确定要听?”
“确定。”
席羡青听到祝鸣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首先,孔雀精神体很罕见,先天性无法开屏的孔雀,更是当前临床上没有的症状,所以我会从最为基础的几点排除起。”
他有条有理地叙述道:“首先,做一个脑部CT,排除肿瘤影响精神体发育的可能性,其次进行部分组织的活检和神经细胞的培养,在DNA、mRNA和蛋白水平依次进行筛查,针对不同的靶点研制并测试出合适的药物,依次进行实验,”
席羡青:“……”
“不过以我对七区那些老头子们的了解,他们已经对你进行了肿瘤的筛查。”
见席羡青没有说话,祝鸣知道自己猜中了:“那么我们可以直接从几个较为可疑的靶点测起,研制出一些神经通路的激活剂和抑制剂,依次进行实验。”
“当然,这仅仅是病理层面上的研究。”他严谨地进行了补充,“我们也需要排除心理状态影响精神体形态的可能,所以我会给你做一些测试,也会对你进行长期的观察,任务还是蛮重的,当然准确来说是我要干的活比较多——”
席羡青:“……够了,我明白了。”
祝鸣笑眯眯地注视着他,也不拆穿:“患者偶尔会对医生的决策感到疑惑,这很正常,我很高兴你可以在今天就问出来。”
“那么,你的最后一个问题是什么呀?”他双手交叠在膝盖上,温声问道。
前两个问题已经足够犀利,却没想到最后这个问题,憋的时间比前几个还要久。
祝鸣等到眼皮子有点发酸,才听到席羡青低声道:“你想要……什么样的伴侣?”
他的声音实在不大,祝鸣怀疑自己没听清,将头伸近了一些:“什么?”
席羡青的胸膛起伏了一下,移开视线,看向窗外:“你不是说,结婚是为了和你一起骗过你的小姨,那你想让我怎么去演?我具体又该……怎么去做?”
“好问题。”祝鸣思索片刻,“实话实说,我自己也还没想好。”
席羡青沉默。
“我打算说,咱们第一次相亲的时候就一见钟情。”祝鸣商量道,“后面一直有着联系,私下约会过几次……具体到时候怎么说,我会再和你沟通。”
也不知道是窗外的风景太过好看,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席羡青视线始终没有转向祝鸣的脸,只是非常冷酷地给出两个字:“……可以。”
“我也有一个小小的问题。”祝鸣轻声问,“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呢?”
“什么?”
“其实一开始我就觉得很奇怪,我们见第一面的时候,你便直接向我提出了用治病来换婚姻的交易。”
祝鸣的声线放得温柔而暧昧:“从我的角度来看,这就像是一场及时雨一般,来得可谓是又巧又好,很难不去答应。”
“但为什么,偏偏是婚姻呢?”
祝鸣望着席羡青的脸:“我知道,我在直播的时候从不掩饰自己在相亲的事情,所以你在调查我时,可能觉得这是让我答应治疗你的最佳诱饵。”
“但从你的角度来看,这在逻辑上依旧并不通顺。”
祝鸣若有所思:“如果我只是想求一位医生为我治病,我会先提出各种物质上的酬劳,为什么要加上一段将自己的人生捆绑起来的婚姻呢?”
七区人聪明虽是尽人皆知的事,但席羡青没有想到,祝鸣会敏锐到这样的地步。
他回望着祝鸣的脸,须臾后问:“你觉得是为什么?”
祝鸣:“你暗恋我很久了?”
席羡青:“……?”
“开玩笑的。”祝鸣摆了摆手,“我想出的答案是,一旦疗程开始,我需要为你贴身治疗,来往会无法避免地变多,共同出入的场合也会增加,一个七区人突然频繁地出现在你身边,自然会被别人议论。”
“我猜,相比于伴侣的身份,你更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是医生。又或者说,你不想让别人知道你的精神体出了问题。”
“也就是说,你需要将病情保密,不仅仅是对外界,甚至到了连至亲之人都需要隐瞒的程度。”
祝鸣有些惊奇地望向席羡青的脸:“连你的家人都不知道你的病,对吗?”
席羡青没有说话。
祝鸣望着眼前的青年——姿态始终倨傲,衣着永远光鲜,就像他那美丽优雅的精神体一样,肉眼看来,近乎完美到没有任何瑕疵。
但又好像是为了不让人看穿自己,于是选择用盔甲般的傲慢笼罩住自己,仿佛这样就可以不被窥探到心底最深层的秘密。
“你的家庭组成是什么样的?”良久后,他听到席羡青问。
“我妈死了,我没有爸。”
祝鸣坦荡答道:“所以只有我和我小姨两个人。”
席羡青点了点头:“现在的席家,有代表人继承权的人一共有二十一个。”
祝鸣:“……多少?”
席羡青的神情倒是很平静:“不说能像普通家人一样做到扶持理解,光是让他们不去反目设计彼此,就已经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了。”
“毕竟所有姓席的人从出生那一天起,就有且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
他说:“那就是等我的爷爷席建峰死,然后坐上六区代表人的位置。”
作者有话说:
小席的家里群鸟乱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