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昔我往矣(33)

想起同事们对邢霜栈的忌惮,和某些神神叨叨的预言,度明道长只想翻白眼。

碍于邢霜栈本人在场,他忍住了这个冲动,偏开视线,并不想回答邢霜栈的提问。

不远处,站在一起的洛听、罗淮玉和程尚表情都有点奇怪。

他们反复打量着邢霜栈,眼神里充满了不解。

度明道长看得一愣。

他思索片刻,转回目光,仔仔细细打量邢霜栈片刻,陡然发现,这位鬼王身上并没有龙脉的痕迹。

哪怕实力重回巅峰状态,邢霜栈依然是厉鬼,完全没有和龙脉融合的迹象。

怎么会这样?!

度明道长思维有几秒钟的混乱。

洛听也皱眉,直接问道:“那条龙脉已经非常虚弱了。邢肃,你没有和龙脉融合,现在龙脉怎么样了?舟舟应该嘱咐过你,绝对不能让龙脉消散。”

洛听的嗓子有些问题,声音总是很沙哑。

此刻他稍微提高音量,听起来就有种质问的味道。

邢霜栈倒是一点也没生气。

他淡淡地说:“放心,龙脉很快就能恢复正常。融合龙脉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他稍微顿了顿,神色变得柔和,“轻舟早有预料,提前做了安排。”

融合龙脉是最稳妥最便捷的办法,却不代表再没有其他方法。

但不管那种方法,邢霜栈作为和龙脉联系最紧密的人之一,都必须参与其中。

因此主导这一切的池轻舟就将选择权交给了邢霜栈。

是直接融合龙脉也好,还是多费些心力修复龙脉也好,都看邢霜栈的决定。

他对邢霜栈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许忘记他。

邢霜栈怎么可能忘记他?

哪怕是在幻觉中,也顶多是为“池轻舟”的经历焦急而已。

可想而知,以邢霜栈这个脑回路,他所做的选择也只会有一个,那就是修复龙脉。

谁让龙脉这个身份会受到限制,只能一直呆在诞生龙脉的山川附近呢?

池轻舟现在的工作是艺人,注定了要在全国各地跑来跑去。让邢霜栈短暂离开池轻舟几天还行,长时间分离……

想都不要想。

恋爱脑受不得这个委屈.jpg。

邢霜栈站起身,从棺椁里走出,眼神一扫度明道长,冷淡地说:“诸事皆毕,几位,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没必要继续在此逗留。”

度明道长细细感知了一番,疑惑道:“但贫道无法感知龙脉的情况。邢先生,你确定龙脉已经被修复了吗?”

程尚和罗淮玉也用不同的方法验证了一番,同样不太相信地说:“确实没法和龙脉沟通。邢肃,你亲眼看到龙脉被修复了吗?没有足够的清气或者灵气,以那条龙脉的虚弱程度,想要修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比起龙脉已经修复的说法,出现意外的可能性更高。

该不会邢肃其实没能逃过幻觉的算计,不知不觉就中了招吧?

邢霜栈撩起眼皮,神色不变:“龙脉被修复后,也得有个适应的过程。你们不必担忧,它只是需要缓一缓。”

仿佛实在应和他这句话,下一秒,伫立在天地间的影子就突然弯下腰,双手伸进泥土之中,握紧了什么东西,用力向两边一扯。

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

绝阴地外几十米开外的地方裂开了数条狰狞的口子,飞快顺着山势走向周遭蔓延。

绝阴地从主墓室所在的位置开始崩裂,泥土和碎石顺着裂口落下,所有人都连滚带爬地往安全的地方逃去。

有人喊着“地震了”,有人在惊恐的大叫。

有人肝胆俱裂,却没忘记询问身边的人“刚才那个影子是不是动了”。

人群乱成一锅粥,慌张的情绪四处扩散。

度明道长等人稳住身体,没有在意剧组成员的叫嚷。

有气流从绝阴地裂开的位置涌上,却不见丝毫来自阴气和死气的冰冷,只有清新与柔和。

“清气,是清气。”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浓郁的山林清气?”

几人有些迷茫地念叨了几声,表情却是越来越激动。

这么浓郁的清气,说明邢肃没有说谎!

龙脉很可能真的被修复了!

这是怎么做到的?

绝阴地的崩裂还没有停止,几人却完全没有心思往别处走,只专心盯着地上的裂缝。

没有人敢去看巨大化的影子,生怕失去理智。

但在他们视野能及的范围里,一道龙形的虚影正被什么抓起。

它的头尾向下垂着,在半空中摇晃,精神头看起来却挺不错,还卷起尾巴冲池轻舟站着的地方比了个心。

虚影被彻底抓了起来。

它摆动身躯,缠绕在影子的手臂上,虚化的身体迅速凝实。

雨依旧在下,只是雨势小了一些。

巨大的影子几乎填满了天地之间的空虚,触须游动,缓缓向着临夕村的方向前进。

他看起来是那样真实,可是他路过山川、路过建筑,都未曾触及它们分毫。

他就像是和一切都不在一个纬度一样,穿过所有事物,安静而不停歇地一直向前。

池轻舟偏过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带着龙脉走远,愉悦地轻笑一声。

重塑时间之后,他没有急着让影子回来,就是为了将龙脉送回临夕村。

这条被野神强行的龙脉,已经在绝阴地下呆了太久,久到虚弱无比,久到已经失去了自行寻找山川的能力。

当初野神在临夕村设立万应公庙,为的就是这个。

只有让龙脉彻底与临夕村的山水割裂,祂才能找到取而代之的机会。

“可惜了。”池轻舟静静望着影子,笑容是始终如一的天真,“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

空气好像变清新了。

在龙脉被放回的临夕村的那一刻,许多玄术师不约而同抬起头,望向临夕村所在的方向。

黑夜里的月光更加皎洁,白昼中的太阳更加灿烂。

他们不知道临夕村的情况,却能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

在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时候,已经被他们砸碎的神像再次开裂,几声细微的响动之后,彻底化为齑粉。

与此同时,蒲洛族族地的山林中。

一座被藤蔓和苔藓覆盖的老旧石像忽然咔嚓一声,从底座上裂开一道口子。

明明没有任何外力作用,石像上的裂缝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很快就如同蛛网一样遍布整座石像。

细小的泥土和苔藓从石像上抖落,藤蔓被扯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难以继续捆住石像。

一道几近透明的人影倏然在石像前浮现出来,虚脱一般扑向地面。

红袍碾过满地落叶和草丛,沾上些许汁液,衬得灰头土脸的人影更加狼狈。

人影却顾不得那么多,迅速稳住自己即将散去的身形,俊秀但略有些模糊的面孔扭曲异常。

祂满眼都是恨意,混乱地道:“池轻舟这是在做什么?邢肃要干什么?疯子!两个疯子!”

“我已经退让到这种地步了,我已经承认我错了,你们还不满意吗?!”

“为了彻底杀死我,你们连龙脉也敢放弃……疯子,你们也没比我好到哪里去!”

祂愤恨至极,跪在地上,肩膀因为愤怒不住颤抖。

“为什么不融合龙脉?放弃龙脉,你们不是也要背上因果吗?”

“凭什么只清算我的因果,他们不也做错了吗!!”

望着自己藏起来的、作为最终一条后路的石像缓缓破碎,人影痛苦到了极点。

祂禁不住发出长长的嘶吼,像野兽一样疯狂地咆哮和质问着。

夜风吹过山林,树叶沙沙作响。

这里是蒲洛族族地最深的位置,纵然是蒲洛族的大巫们,平时也不会往这里走动。

正是因此,祂才会选择这里作为最后的藏身之所。

没错,祂作为风姓仇夷氏之后,虽然野心很大,对自己的卜筮能力也很自信,但祂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后路?

祂也曾想过,如果自己计划失败,失去一切,那应该如何东山再起,经过反复计算和思虑,才会将后路选在蒲洛族。

万一有一天,祂彻底失去信徒和香火,连神明的身份都无法保住,那么……

至少蒲洛族还有修鬼神的路子。

祂能利用香火把自己推成野神,自然也能找到办法把自己变成鬼神。

取风那个蠢货都能做到的事情,没道理祂做不到。

祂心中清楚,如果有一天祂真的失去了龙脉、失去了香火信力,那么这件事必然和池轻舟邢肃有关。

这两个人能看着龙脉虚弱到消亡吗?

于情于理都不可能。

既然如此,将祂的后路与龙脉联系起来就是最好的办法。

邢肃成为鬼王的原因特殊,镜暝山大墓本身就坐落于一条龙脉附近,为了保住临夕村的龙脉,他与临夕村龙脉融合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而祂,就算失败了,毕竟也和临夕村的龙脉纠缠这么多年,趁机窃取一点邢肃的力量遮掩自己的存在,那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但谁能想到,邢肃也是个疯子,他居然没有选择和龙脉融合。

“冷血自私!你们这帮人为了杀死我,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我失去了伪装用的力量,是不会好过,但你们又能好到哪里去?”

“眼睁睁看着一条龙脉消亡,我就不信天道能放过你们!”

红袍青年叱骂几句,想到自己后手留的隐蔽,即使没有邢肃的力量打掩护,一时半会也不会暴露,心情这才稍微好了点。

祂思索着下一步应该往哪里走才能逃脱池轻舟的关注,远处忽然响起了铃铛声。

一股不妙的感觉从祂心头炸开。

祂缓缓转过头,巨大的树木之间,一个年轻男人骑着一头肩高约两米的白鹿,正不疾不徐向祂走来。

那个年轻男人穿着层层叠叠的紫色大衫,手中托着一块青玉制成的罗盘,衣袂袖口都点缀着白银制成的小铃铛,随着白鹿行走的动作不断震响。

红袍青年面色陡变:“青玉罗盘?!这东西不是在程尚手里吗?”

紫色大衫的阿莱莞尔一笑,白鹿缓缓停下脚步。

他用一种和池轻舟极其相似的语气,愉悦地回答道:“那当然是因为,阿尚手里那块是假的啊。舟舟托付给我的东西里,本来就有这块罗盘。”

红袍青年终于反应过来了:“他知道我还有别的后手,他原本就是想用这个东西找我!”

祂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声线颤抖,神色也染上几分惊惧的癫狂。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不是不擅长卜算吗!”

况且祂的香火信力已经完全被池轻舟剥离,根本没有能够指向祂的媒介,这个罗盘是怎么找到祂的?!

这不可能!

阿莱嗤了一声:“有什么不可能的?从舟舟发现取风在算计蒲洛族之后,就猜到你一定是别有所图。”

“再说,你为什么会觉得你身上没有媒介?”

他打量着身影虚化得厉害的红袍青年,唇边弧度扩大。

“当初青枳借用你的力量带走邶深,你猜舟舟明明有能力追查,为什么没有追查?”

那当然是因为池轻舟趁机将标记送到了红袍青年的身上。

这个标记有很多用处,验证红袍青年的真实身份、勾连与红袍青年的因果、借力打力逆转祭祀法阵……

但不管池轻舟利用它做了什么,它最重要的用途,永远是追踪。

阿莱弯着唇角:“舟舟特意嘱咐过我,要让你死得明白。”

“这道印记和我手中的罗盘,本来就是为了追踪你最后一座神像设计的。”

红袍青年恐惧万分。

祂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想跑,但神魂已经虚弱到了无法长距离移动的地步。

祂忍不住大叫起来:“我是神明!野神也是神明,你一个鬼神,根本没有权力杀我!”

阿莱的眼神变得和善。

他用和池轻舟如出一辙的语气,温和地回答说:“我能啊。你忘了吗?你的香火信力已经被舟舟彻底剥离,而我作为鬼神,本来就有审判鬼物的权力。”

“你的因果,该结算了。”

阿莱抬起手,桃木制成的权杖被月光镀上一层漂亮的银边。

红袍青年想要后退,膝盖却是一软,直接跪在地上。

祂崩溃地发出一声又一声哀嚎,想为自己辩解,却连说话的权利都被剥夺。

清脆的铃铛声中,祂仰头望着皎洁的月亮,无数光点从祂身上升起,向着天地间飘散而去。

红袍青年彻底消散了。

微风吹过从祂身上逸散出来的灵气,将它们带到曾被祂抽取过力量的各个角落。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阿莱回头看了一眼,月亮落下,而东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