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难法师坐镇的地方距离不远。
程雨霏花了将近十分钟时间赶到，打老远就瞧见他盘膝坐在屋檐下，面前还摆着一部手机。
梆梆梆。敲木鱼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程雨霏走近一看，他不但下了个敲木鱼的软件，还安装了一个连点器，可以自动点击屏幕。
一连串的“功德+1”从屏幕上冒出，梆梆梆的声音又规律，又舒缓。
程雨霏：“……”
不得不说，法师你这赛博功德还增加的挺轻松啊。
她无奈地捏了捏额角：“法师，我有些事想问你，你有时间吗？”
济难法师睁开眼睛，念了声佛号：“程施主是想询问贫僧和池先生的合作？”
程雨霏点头：“法师真觉得让邢肃融合龙脉是个好主意？”
济难法师笑了下：“贫僧知道局里大部分人在顾虑什么。事实上，贫僧也不敢保证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这话听起来仿佛在赞同那些要求防备邢肃的人一样，但程雨霏清楚，一般这种话后面都会有个“但是”。
果不其然，济难法师只是停顿了两秒，就笑吟吟地反问：“但他们能拿出另一种可行的办法吗？”
“不需要十全十美，只要他们的办法能保证受损的龙脉不消失、能将倒转的时间变正常、能在一定程度上压制那位野神，那这个办法，我相信所有人都很愿意听一听。”
济难法师仰起头，眉目慈和，眼神却分明在问，“他们能想出这样的办法吗？”
程雨霏沉默。
那些持反对意见的同事当然想不出来。要不然，他们现在面对的也不会是这个结果。
济难法师静静看着程雨霏，也没有说话。
梆梆梆的敲木鱼声持续不断，风声伴着虫鸣声在寂静的夜里鼓噪，体表所能感觉到的温度似乎有所升高。
天空中模糊的眼睛光芒暗淡了一些，咔嚓咔嚓的碎裂声从不远处万应公庙里的神像身上传来。
程雨霏眼神有些怔怔的，紧绷的肩膀却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
“我只是害怕融合龙脉以后邢肃失去理智。他以前就很喜欢和正神动手，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有所收敛。”
偏偏他力量又很强，每次动起手来，总是会造成大范围震荡，不知道波及过多少人类。
“法师，如果是融合其他东西我可能还没有这么担心，那可是龙脉。”
她摇了摇头，眉头紧锁。
异管局所有人都知道，邢鬼王当年就是为了保护一方龙脉，才以活人之身入墓镇祭。
他之所以会变成鬼王，完全是受到那一方龙脉的拖累，被数不清的怨气和死气入体。
和死亡后才形成的厉鬼不同，邢肃是有躯体。
但从他被感染那天起，他的灵魂就被硬生生抽出了身体！
活着被剥离三魂七魄，那种感觉有多痛苦，程雨霏甚至都不敢深想。
是，论和龙脉的联系，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人比邢肃更紧密，由邢肃取代野神稳定龙脉好像是最合适的选择。
但邢肃被龙脉拖累至此，他心里真的没有恨吗？
要是邢肃真的心怀怨恨，在融合的过程中，他真的不会被刺激得失去理智吗？
程雨霏缓缓道：“如果我记得没错，融合龙脉的资料，似乎是出自大明光寺？”
济难法师点点头：“不错，是我们提供的。”
程雨霏：“那法师应该比我更清楚，融合龙脉的人会陷入幻觉之中，甚至会忘记自己与尘世的关联。就算邢肃现在和池先生关系亲密，课到了幻觉里，恐怕也会什么都记不得。”
那么池轻舟的存在，对邢肃来说，根本就不能算是保持理智的良方。
她低下头，眉间染着冷厉：“所以法师，你怎么保证邢肃融合龙脉以后依旧保有理智？凭什么否定我启动应急预案的提议？！”
济难法师并没有因为程雨霏的质问羞愧或难堪。
他表情依然很是平静：“程施主，我知道你是担心普通人受到伤害，但我可以和你保证，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
程雨霏：“为什么？难道你能保证池先生完全站在我们这边？”
如果邢肃失去理智，池轻舟会在第一时间控制住邢肃吗？
哪怕池轻舟总是把善有善报挂在嘴边，他也不一定能对邢肃下狠手吧！
她深吸一口气：“我以为法师看出来了。他们两个之间的气息交融，是真正亲密的情侣。”
比起整个异管局合力还有机会斗上一斗的邢肃，池轻舟这样的存在根本就不可能有人抗衡好吗？！
你让小情侣中的一个去对付另一个，开玩笑吗？
济难法师温和地看着程雨霏：“程施主，你不太了解邢肃。”
邢肃，是个老房子着火的恋爱脑。
程雨霏的恼火一顿：“……啊？”
济难法师微微一笑：“似乎也不太了解池先生。”
池轻舟，是个不太典型的善良人。
程雨霏：“……”
她听得两眼发花，不由道，“法师，你能说人话吗？”
济难法师哦了一声，缓声道：“正是因为融合龙脉的过程中会忘记尘世的一切，贫僧和其他人才放心让池先生看着邢鬼王。”
他提起唇角，笑容充满了意味深长，“毕竟池先生是一个所有朋友都很友善的人，邢鬼王作为他的恋人，如果不记得他了……”
那你猜，池轻舟以前有没有交过不那么友善的朋友？那些朋友最后又去了哪里？
程雨霏：“……”
她不理解，但大为震惊。
……
天上模糊的眼睛彻底淡去，国内大部分地方仍处于深夜中。
匆匆赶回原处的程雨霏亲自砸碎了巨大的神像，夜风吹过，细碎的石粉飘落在神像半边头颅上，活像尚未干涸的泪痕。
程雨霏目光扫过神像的碎片，没有多停留，抬手招呼自己的下属。
“来，把这些碎块都给我彻底砸碎了，直接砸成粉末！”
她就不信，把神像彻底粉碎，那个野神能在一堆随风飘散的末末上复苏！
度明道长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在程雨霏的瞪视中转过头，乐得肩膀一耸一耸。
济厄法师念着佛号，视线飘向远方。
他的眉头挑了挑：“池先生处理完了后续，邢鬼王似乎也快完成融合了？”
程雨霏迅速被吸引了注意力：“怎么说？”
济厄法师指了指夜空中隐约变得明亮的几颗星星：“那是在呼应龙脉吧？”
度明道长看了一眼，点头：“是和龙脉有关，而且是两条。”
两条？
那就是镜暝山一条，灵河村一条。
程雨霏恍然，盯着那几颗星斗看了一会儿，手心渐渐被冷汗浸湿。
度明道长抬手伸了个懒腰，在济厄法师和程雨霏诧异的目光中，走向突然在附近打开的地府通道。
一身阴差打扮的路瑶从通道里走出来，向几人打了个招呼。
“度明道长，你的申请上面已经批了。这个通道一共持续十分钟，要去灵河村的话，还是得快一点儿。”
度明道长一点头，在两位同事错愕的询问声中摆了摆手，大步走向通道边缘。
程雨霏急忙追上来：“你要去灵河村？等等我，我也去！”
路瑶道：“程队，你没有提前申请，这个通道你不能走。”
程雨霏：“……”
她狠狠瞪了眼还在笑的度明道长，赶紧对路瑶说：“我现在就去打申请！”
路瑶笑了笑：“那等上面批了你的申请我再过来，现在我先送度明道长。”
她向两人挥了挥手，带着度明道长走进通道。
“不过灵河村那边挺顺利的，可能你申请批下来，舟舟就已经把事情处理完了。”
程雨霏：“……咦？难道邢肃在幻觉里没有忘记过去？”
……
路瑶没怎么催促度明道长。
度明道长见状，不由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看来邢鬼王的情况比贫道想象中还要好一些。”
路瑶偏头瞥了他一眼，呵呵一笑：“也就那样吧。舟舟都帮他帮到这个地步了，他不说好好感谢舟舟吧，要是还敢忘记舟舟……”
那这种狗男人还能要？！
度明道长：“……”
懂了，要是真的忘记了池轻舟，邢肃不仅要被老婆痛殴，还要被老婆的朋友群起而攻之。
他嘴角抽了抽，直觉还是不要继续这个话题为妙，安静跟在路瑶身后，闷头走出通道。
灵河村的雨还未停止，村里的火焰正逐渐熄灭。
被烈火灼烧的鬼物仍在哀嚎，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中，踏出通道的度明道长一眼就看到了半空巨大的阴影。
他的脑子嗡地一下就懵了。
整个世界似乎被强行笼上一层绚丽的色彩，浓郁的红、鲜艳的黄、扭曲的蓝旋转着，将他视野所及范围变成一幅诡异的画卷。
雨水穿透他并非世俗意义上的身体，他的血管骨骼开始生出孢子般的植物……
啪的一声脆响，有人在他耳边狠狠拍了下手。
度明道长猛地惊醒过来，定睛望去，眼前的景色一切正常，哪还有那种奇怪地浓稠色彩？
他霍然回头，盯着路瑶，惊疑不定道：“刚才那是……？”
路瑶见怪不怪道：“应该是幻觉吧，之前沈问枢也说看到了。”
度明道长定了定神，这才发现浑身是伤的沈问枢竟然站在他身边。
迎着他有些混乱的目光，沈问枢抬手，懒洋洋打了个招呼：“度明师叔好。”
度明道长和青枳不是师兄弟，不过作为小辈，沈问枢一向这么称呼各家的长辈。
度明对他印象很不错，闻声便态度温和地冲他点点头。
“师侄也看到了幻象？”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度明道长的眉头皱了起来，“你身上的伤很严重，最好尽快去医院包扎一下。”
沈问枢哦了声：“不要紧，还死不了。舟舟这边还有需要我帮忙的事情，包扎回头再说。”
度明道长露出不太赞同的表情，还想说什么，沈问枢就率先转移话题道：“度明师叔，舟舟请你来帮忙之前，和你说过具体情况吗？”
度明道长顿了顿，摇头道：“池先生只说我的法力正中平和，在安抚情绪方面有奇效。”
他担心池轻舟是要借用他的法力来压制邢肃的戾气，这才提前申请了地府的通道，就怕赶不上时间。
沈问枢的笑容瞬间微妙起来。
“那师叔你理解错了。”他的眼神里充斥着度明道长看不懂的愉悦，“舟舟想请你帮忙安抚的可不是邢肃，而是那些看到他影子的普通人。”
度明道长心头一跳，陡然转头，目光扫过浑浑噩噩站在移动陵墓范围内的人群，脸色一下就变了。
“他们也产生幻觉了，是吗？”他问。
沈问枢道：“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在度明道长略带谴责的眼神中摊开手，“师叔就算不相信我，还不相信舟舟吗？他是个善良的人，做事有分寸。”
善良，是指那种让朋友消失的善良吗？
度明道长额角突突直跳，又看了眼伫立于天地间的巨大影子，浓郁的色彩再次覆盖他的视野。
好在这次他早有准备，靠着强大的意志力缓缓移开视线，用力闭了闭眼，那种几乎镌刻在视网膜底部的颜色才渐渐淡去。
“这种幻觉……算得上是精神污染了。”度明道长的脸色发白，声音不知不觉变得沙哑，“那群普通人真能承受住这种幻觉？他们不会已经疯了吧？”
沈问枢轻笑一声：“那倒不至于，舟舟有分寸的。师叔你帮他们舒缓一下情绪，他们的精神状态很快就能好起来。”
他抬起头，定定望着半空的影子，眼中是难以形容的狂热。
“但是师叔啊，你看到了吗？新的时代就要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