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昔我往矣(15)

红袍青年眼神平静,语气充满了冷漠。

“给他打标记又怎样?他经营那么多阴庙,收留了那么多鬼物,基本时刻都在对我造成污染,我不可以讨厌他吗?”

他顿了顿,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被按在地上的沈问枢,有些嘲弄地问,“还是你作为一个人类,认为我身为龙脉,不应当也没有资格报复同样是人类的青枳?”

“哈。”沈问枢笑了一声,语气远比他更加嘲讽,“你还知道龙脉被镇压和污染,是可以进行报复的?那你是不是没想过,最该受到龙脉报复的就是你?”

红袍青年冲他翻了个白眼,一脸懒得答话的厌烦。

沈问枢:“啧,你怎么不回答?是心虚了?”

红袍青年还是没理他。

沈问枢也不觉得无趣,反而兴致勃勃地继续问道:“你花了好几百年时间,建了这么多阴庙,硬生生用香火把自己从一个厉鬼堆成野神。刚成为神明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已经摆脱了弱小的、必然会消亡的命运?”

红袍青年依旧没有说话。

沈问枢点点头:“哦,明白了,你有。那在不久之后,你突然发现,成为神明也不能逃避因果,你犯下的罪还是会被天道规则清算,是不是特别的绝望,对未来都没有了盼头?”

红袍青年冷冷瞪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问枢自顾自往下说:“你想尽了办法要脱身,干脆开始推其他人去处理万应公庙的事情,让他们去承担因果。你逐渐隐藏在幕后,但你不会以为这样做,你就能逃过清算了吧?”

他给了红袍青年一个眼神,眼中明晃晃写着“不会吧不会吧”六个字。

红袍青年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沈问枢,你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他不客气地说,“我是指物理意义上的那种有问题。这么多年你跟着你这个师父,难道是终于被他给逼疯了?”

沈问枢掀起眼皮,瞧了一眼满脸恼火的红袍青年,咂了咂嘴。

这个东西生气真是生的好认真,活像他真的在胡说八道似的。

这副一点都不见心虚的样子,是笃定他手里没有证据吗?

沈问枢特别想笑,所以他就特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

这么理直气壮哦。

换个人来,说不定还真的相信他的鬼话,怀疑自己是猜错了呢。

可惜他一点都不怀疑。谁让这是池轻舟的猜测呢?

沈问枢笑嘻嘻地说:“你觉得是我比较了解你,还是和你相似的舟舟比较了解你?说实话吧,我觉得你这种人能和舟舟一样,以半人半鬼的姿态存世就挺不可思议的。”

他仰起头,盯着红袍青年不知什么时候阴沉下去的眼神,笑得更大声了。

“其实你的计划真的挺不错的。你和舟舟很相似吧,都是被气运所弃,但足够强大,才有机会走上这条半人半鬼的路子。”

但他和池轻舟也不完全一样。

池轻舟为天道所钟,红袍青年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单纯论命格,他和青枳倒是更相似一些。

沈问枢啧了声:“所以,这就是你选择我师父来替你背锅的原因吧?相似的命格好做手脚多了。”

他不知道红袍青年到底都做了多少乱七八糟的事情,但毫无疑问,红袍青年做这些,为的就是转移因果。

或许,在这个人发现自己因果缠身之后,很快就想到了这种瞒天过海、移花接木的办法。

只是世界上的所有事情都有代价。

他相信,就算这东西找到了逃避因果的办法,也不是那么容易实行的。

找相似命格人帮他管理万应公庙应该只是里面最简单、影响也最小的部分。

沈问枢回忆着池轻舟做过的事情,眼神中渐渐多了几分明悟。

“你应该找了不少和青枳类似的人吧?你让他们帮你管理阴庙,将一部分因果推出去之后,就迅速抛弃了自己的神像。”

“你比谁都清楚,只要你还是靠着阴庙搜集的香火存活一天,就永远无法和那些因果切割。”

看着青枳微变的脸色,他嬉笑道:“所以你需要一个新的身份。和天道气运有关的龙脉就是你最好的选择,毕竟人嘛,总是缺什么就想要什么。”

红袍青年手上不自觉加重了力道,不快道:“我看你的精神状态很成问题。你不会真的被你师父逼疯了吧?”

“哇,你怎么会这么想?”

沈问枢学着池轻舟的样子,无辜地眨了眨眼,差点把红袍青年恶心坏了。

沈问枢哈哈大笑,语气里带着一点微妙的鄙夷。

“你要直接成为龙脉是不可能的,你不具备那个功能和条件,所以你只好选择融合龙脉这种治标不治本的方式。”

可是以红袍青年的身份、做过的事情,龙脉怎么可能接受他?

他甚至不像邢肃那样,曾为了镇压龙脉的异动,以人类之身化为厉鬼,与龙脉磨合多年,渐渐积累出非人类所能及的力量。

沈问枢彻底明白了。

他眼睛望向虚空,视线没有聚焦。

“所以,你成为龙脉就是这几年的事情。你是利用了镜暝山大墓的阵法和邢肃被窃取的力量,找了一条极度衰弱的龙脉,强行与它融合。”

镜暝山上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奇怪的阵法?

蛊师为什么会被反噬?寨民为什么会被攻击?

为什么只有普通人才能不触动阵眼?

因为这些阵法布置出来,原本就是为了窃取力量。

这个力量不只包括邢肃的力量,还包括龙脉的气息和玄术师的生命力。

阵法持续工作,只能说明一件事——

红袍青年的状态其实很不稳定。

哪怕他已经成功利用邢肃与龙脉融合,但他始终不是真正的龙脉,还需要源源不断地磨合。

“那条虚弱的龙脉就来自我们脚下,而你最缺的……是时间。”

沈问枢的视线重新聚焦,落在红袍青年冰冷的面孔上。

他用一种恍然大悟的语气,怪异地说,“原来你最想窃取的,其实是时间。”

“轰隆!”

一声震响自山神庙外的天空上落下,闪电划破了不知何时布满阴云的天空。

大雨倾盆而下,泥土的腥气渐渐弥散开来。

山神庙的正堂里,光线变得更加昏暗了。

两人互相望着对方的眼睛,沈问枢率先笑起来。

雨幕中传来啾啾鸟鸣的声音,桃花蓦然在庙外的梨树上绽放。

快走到剧组驻扎地的池轻舟回头,向村外看了一眼,弯起眼睛。

剧组的工作人员抱着道具,庆幸地大步往附近有屋檐的地方跑去。

得亏池老师坚持要回驻扎地,不然这些道具被水一泡就彻底完蛋了!

还有几名摄像师抱着自己的宝贝设备,一脸的劫后余生。

他们不仅往屋檐下躲,还跑去找其他工作人员要防雨布,焦急的喊声中带着一股别样的活力。

池轻舟不紧不慢跟着他们一起走,看起来并不着急。

方明戈不清楚他为什么一定要回驻扎地,犹豫了几秒,低低喊了声“池老师”。

池轻舟回过头,含笑问:“怎么了?”

方明戈问:“池老师,刚才天气还很好,现在突然下雨……池老师是不是知道什么?”

池轻舟眨了眨眼,道:“我不知道呀。方导,我是人,不是神,也不擅长卜算和相面,你不要把我想的太厉害了。”

方明戈一脸的不信。

池轻舟笑着,没有和他争辩,只说:“方导你放心,我们这边现在不危险,还有很多的时间。”

他的“新朋友”现在一定在忙,根本没有时间来找他们。

方明戈愣了下,下意识问:“池老师做了什么?”

池轻舟道:“我没做什么,你不应该问我。”

方明戈:“……”他怎么觉得池轻舟突然开始不说人话了呢?

池轻舟笑眯眯的,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事实上,他自己也在消化一些记忆。

昨晚他大致梳理了记忆,很多细节没有来得及看,而就在刚才,一路走回驻扎地的过程中,一些记忆自然而然翻涌上来。

最重要的,就是邢霜栈四年前失踪的事情。

那时候他刚过十八岁没多久,邢霜栈突然不见了,他废费了很大力气,才逐渐摸到邢霜栈离开的真正原因。

很简单,也很奇怪。

镜暝山附近的几条龙脉都出现了异动,引起了大墓阵法的反应。

作为阵法真正的中心,邢霜栈必须回去处理这件事。

以前不是没有过类似的事情,邢霜栈经验丰富,离开前判断要不了多久就能回来,也就没有特意和他说这件事。

但意外之所以会发生,就是因为它看起来太普通太平常了。

善泳者溺。

邢霜栈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异动,却没想到刚回到大墓,就直接被墓中阵法压制进棺椁里,被迫陷入沉睡。

千余年前,邢霜栈就是为了处理龙脉的异常,自发带着几个下属进入大墓的。

他的陵墓与其说是他的长眠地,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镇祭之所。

大墓中遍布各式各样的阵法,每个功能都有所不同。很多阵法单独启用,对邢霜栈都有好处,但大墓的本质还是镇压化解龙脉的异常,所以如果强制启动几个核心阵法,一切就变了。

墓中阵法会勾连成一个整体,一来对外防御可能出现的冲击,二来就是抽取邢霜栈的力量,强行压制出现异动的龙脉。

那位野神实在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祂用香火把自己堆成神明之后,才能承受龙脉磅礴而锋锐的力量。

池轻舟猜测,从一开始,祂就没想过走香火成神的路子能摆脱恶果,但祂必须这么做。

只有先成为神明,才能满足融合龙脉的要求。等融合了龙脉,自然就可以抛弃那具遍布因果的神躯,以此偿还因果,平息天道的清算。

龙脉的异动源于祂对龙脉力量的窃取,这种异动又引回了必须承担自己职责的邢霜栈,给了祂压制龙脉、强行融合的支持和前提。

至于祂是怎么欺骗和启动镜暝山大墓中的阵法的,池轻舟猜测,很可能和自己有关。

换句话说,就是他十岁那年被迫献祭自我,与邢霜栈产生了纠缠,才是野神能够利用大墓的根本原因。

他的命格、他充斥着鬼气的另一半灵魂,恐怕都与野神当初的状态极为相似。

野神利用这种相似短暂地欺骗了大墓识别用的阵法,强行启动了最重要的核心,开始抽取邢霜栈的力量。

祂成功了,但很快,明明没有神智的阵法却排查出了大墓里的错漏。

祂来不及彻底稳固状态,只能尽快离开。

大墓的法阵记住了这种类似的力量,所以在后来,池轻舟去大墓里强行带走邢霜栈时,才会遭到阵法的排斥和攻击。

在阵法的记录里,他是那个两次——到抢出邢霜栈身体之后,应该算是三次——强行破坏大墓的人。

对大墓而言,池轻舟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存在。

“轰隆——!”

又是一声雷响。

池轻舟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唇边的笑容愈发甜蜜。

“总觉得,祂的目标不只这么一点呢。”

池轻舟自言自语道。

“当初邶深请神,为什么请到的是我呢?”

邶深供奉的神像真的来自于他吗?

还是……那尊野神用来转移因果的工具呢?

他和野神的命格那么相似,说不定还都会以半人半鬼强行成神,那他不就是承载因果的最好载体吗?

“好朋友是要互相帮助的。”池轻舟轻柔地笑了一声,“但是这样的帮助啊……我可还没有承认,祂是我善良的朋友呢。”

他曾有过很多很多朋友。

各种品种,各种性格。

有的善良,有的不善良。

善良的朋友现在都还是他的朋友,但那些不善良的朋友……

都去了哪里呢?

……

“轰隆——!”

闪电之后是更加震耳欲聋的雷声。

沈问枢握住红袍青年的手腕,一点点用力掰开。

骨骼咯吱咯吱的轻响中,沈问枢又一次笑起来。

“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他说,“但是你在星卜一途上真的很有天赋,程尚是真的比不上你。”

“你算计得太多也太稳了,舟舟都被你坑过。”

“所以啊,我才讨厌走星卜路子的人。”

红袍青年没有挣脱他的手,只是怜悯地看着他,叹了口气。

“沈问枢,看在你也是舟舟朋友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你这个人啊,是真的有被害妄想症吧。”

沈问枢主动松开手,从地上爬起来。

他一点都不在意持续作痛的肋骨,冲红袍青年笑着。

“我有没有被害妄想症,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要不要猜一下,我这么讨厌你,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和你废话?”

红袍青年怔了怔,忍不住皱起眉头。

沈问枢还在笑:“你知道有句话叫做反派死于话多吗?你看起来不像是那种话太多的人。但是没关系,你话不多,我话多也可以,对不对?”

他的语气里充斥着比红袍青年更加浓烈的怜悯和轻蔑,红袍青年的脸色刷的变了。

他死死瞪着沈问枢,目光染上几分凶戾。

“哈哈哈哈!”

沈问枢堪称猖狂地大笑起来。

“哎呀,看你这个表情,该不会舟舟猜对了吧?有意思,真是好有意思。”

他用奇异的目光注视着红袍青年,一字一顿地问,“我很好奇一件事,你是不是从来不看网络小说,也不喜欢看电影电视剧?你知不知道有个Βêǐъêì题材叫灵气复苏?”

红袍青年恼火地盯着他,没有答话。

“那就是不知道了。”沈问枢点点头,状似善解人意地说,“我懂,我懂。你这种老古董嘛,怎么可能跟得上时代?毕竟活了这么多年,思维早就僵化了。”

“对吧,老不死的。”

“你!”

红袍青年动作一顿,错愕地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了沈问枢几秒,脸色陡然胀红。

沈问枢扬了扬眉,双手抱臂,笑得嘲讽至极。

红袍青年脸上青红交加,眼神一沉,抬起手来,就要动手。

“轰隆!”

山神庙外雷声震响,刹那间,整个山神庙跟着开始震动。

位于正堂之后的纳骨塔剧烈摇动,塔壁上裂开一道道缝隙。

浓郁的怨气随着阴气疯狂涌出,疯了一般扑向脚下的龙脉。

红袍青年僵住了。

他在沈问枢癫狂的笑声中缓缓扭过头,看向歪在地板上的青枳。

不知道什么时候,青枳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的胸口完全没有了起伏,本就微弱的心跳声彻底消失。

之前为了求生,他剧烈地挣扎过,这反而导致他身上许多伤口开裂。最终,新鲜的血液蜿蜒扩散,悄无声息填补了阵法剩余的空缺。

大雨哗啦啦的响声掩盖了太多细节,让红袍青年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不对。

在血液的引导下,沈问枢布置的阵法早就开始生效了。

红袍青年他望着地面上的阵法,脸色铁青。

“池轻舟、沈问枢,你们真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