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昔我往矣(14)

被拖行了一路的青枳紧闭着眼睛,对沈问枢的话毫无反应。

现在的他看起来已经不像是个活人,要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一眼看去,甚至像是一滩烂肉。

沈问枢偏头瞥了他一眼,并不在意他的沉默,继续拖着他,转了个方向,往山神庙所在的位置走去。

青枳的手背擦过尖锐的石子,指尖极轻微地动了动。

沈问枢目光中透出两分怪异的兴奋与凶戾,脚步更轻快了。

如果他的堂哥沈问星在这里,看到他现在的样子,肯定会被吓一跳。

不是因为他性格的巨大转变,而是现在的他,其实更接近十一二岁时的状态。

沈问枢是沈家这一代最有天赋的小辈。

和他同辈的所有沈家人都知道家里有这么一个天才,也知道他打小就接受着最严格、最精细的教育。

他们都见过长辈们是如何培养沈问枢的,在疼爱之余,那些堪称恐怖的磨砺让每个同龄人都胆战心惊。

所以他们一点都不嫉妒沈问枢,也不觉得自己能比沈问枢做的更好。

他们有自知之明,强行请鬼神上身,还要保持和周遭环境的通感,无论是对身体还是对意志,都称得上是一种摧毁。

大部分年轻的沈家子弟一年这么干一回都够呛,沈问枢却是从六岁开始,每个月都要接受好几次这样的训练。

他能坚持下来,就足够让所有同龄人崇拜了。

其实在很多沈家同辈心中,沈问枢必然是那个引领沈家未来的人。

他们自己在学习玄术的时候,很多都下意识选择了能够辅佐沈问枢的方向。

但让他们没想到,也让沈家长辈们没想到的是,过于严苛和频繁的训练最终给沈问枢造成了难以挽回的糟糕影响——

他的通感变得很难关闭,敏锐度高得惊人。

他开始经常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捕捉到怪异之物,无意识地与它们共感,无意识地被它们影响和扭曲了心境。

他的性格逐渐变得不同寻常,而沈家所有人对此束手无策。

一心渴望沈家能更进一步的长辈们后悔了。

他们带着沈问枢不停求医问药,几乎每种手段都试了,每个玄术世家都求过,最终依旧毫无所获。

沈家所有人惶恐着。

如果继续放任沈问枢这么发展下去,迟早有一天,沈问枢会出现人格崩溃或灵魂撕裂的情况。

不是什么人都有池轻舟的实力和毅力,一旦灵魂撕裂,等待着沈问枢的,就只剩死亡。

甚至,连死后安宁都是奢求。

在死亡的刹那,沈问枢的灵魂一定会出现异变,除非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否则他将成为某种怪物。

就在沈家人一筹莫展之际,沈问枢失踪了。

沈家人要急疯了,发动所有人手去寻找沈问枢,可整整三天下来,连个痕迹都没找到。

他们绝望地做好了再见面就要亲手杀死沈问枢的准备,谁知第二天,沈问枢就平平安安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他的性格变得很平凡,有点懦弱,有点优柔寡断,总是在回避和其他人的冲突,看起来非常好欺负。

但他也变得足够正直,足够积极阳光,身上那种来自怪异之物的影响,已经薄弱到几乎看不到的地步。

沈家人喜出望外,找了不同的大佬来检查,确定沈问枢恢复了健康,差点大摆流水宴。

他们向沈问枢道了歉,不再强迫他去学习沈家独有的通感,也改变了对于其他小辈的教育方式。

为了避免沈问枢在家中受到刺激,他们还想办法找到了适合稳定沈问枢状态的玄术师——也就是青枳——带沈问枢去拜了师。

自此,沈问枢就离开了沈家,前往玄术协会长住。

沈家的小辈们知道他的师父是青枳后,更佩服他了。

不是因为别的,单纯是因为青枳当时的名声不错,实力看起来也很强。

他们都觉得能被青枳收为弟子,说明沈问枢天赋就是很了不得。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青枳收沈问枢为徒别有目的。

对青枳而言,收沈问枢做徒弟,野神的吩咐都在其次,真正让他不打折扣执行这个任务的原因,还的确是沈问枢天赋好。

当然,青枳也并不想要教导出一个优秀的弟子,他愿意认真教导沈问枢,主要还是因为,沈问枢是他给自己选择的容器。

非常俗套的,青枳这么做的原因,正是他不想死。

他和取风师徒称得上是老熟人,围观了取风为活下去做的一切,总是在心里暗暗嘲笑取风愚蠢。

他很清楚取风那条路子走不通,想要延长寿命,还得要找更稳妥的办法。

历史上有过无数次教训,青枳明白,频繁转换身体作用其实也不大。

取风以前用过这种办法,随着时间流逝,容器的损坏速度会逐步加快,真到了后期,一天一换都来不及。

他给自己物色容器,本质上还是想拖延一点时间,以便他能撑到采取正确措施的时候。

只要他供奉的那尊野神获得更强大的力量,得到正式的、足以被认可的位格、摄取合适的权柄,他就可以背靠野神换取地位和寿命。

为了坚持到那一天,哪怕沈问枢表现出了异常,他也有所怀疑,最终,他还是选择维持表面上的平和。

谁让只有沈问枢正常活着,才能好好延续身体的活性?

要是他过早的转换了身体,那真不一定能坚持到那天。

再找一具同样天赋的身体就太麻烦了。

青枳自认立于不败之地,可他没想到的是,他所供奉的野神,其实并没有把他当成很重要的信徒。

那些由他掌管的万应公庙,因果早已经和他融为一体。

当池轻舟在恒明市发现万应公庙,通知相关部门整顿和处理的第二天,他就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衰败!

他迅速找出以前准备好的药物,服用之后,只是短暂地遏制了几个小时衰竭,反噬就变得更加汹涌。

青枳慌了。

他冲进静室,疯狂对着野神祈祷。

然而以往总是给他回应的野神这一次压根没理会他。

无论他怎么祈求怎么咒骂,那尊神像就坐在供桌之上,眉目温和,如同泥塑。

青枳终于疯癫了。

他推倒了供桌,砸碎了神像。

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不是什么信徒,只是野神的弃子而已。

野神让他负责万应公庙,从来不是信任或者重视,仅仅是在为万应公庙里无数鬼物带来的因果找一个背锅的。

所谓司命夺其算纪,因果报应,终于轮到了他身上。

但青枳不想死。

原本他是打算十年后再对沈问枢下手的,到了这时候,他也顾不得那些了。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叫沈问枢去找他,完全不担心沈问枢会不会逃离。

沈问枢也确实去了。

他那时还不知道青枳已经遭了报应,还不想暴露自己已经恢复了一些记忆的事情。

在他踏入静室那一刹那,青枳就对他下了手。

灵魂的撕扯感刺激到了他,曾被人强行关闭的通感硬生生被冲开,童年时的记忆翻涌上来。

那些不曾消失的扭曲复苏,重新回到沈问枢身上,把他变回了小时候的样子。

但他现在比小时候强大太多了。

虽然受到了一定影响,性格有些怪,可那些扭曲已经伤不到他了。

他的实力也因为通感复苏而暴增了一倍不止,原本稳稳压他一头的青枳,现在只能苟延残喘。

沈问枢拖着青枳走上山坡,笑嘻嘻道:“师父,你知道吗?其实我不想这么早恢复记忆的。”

青枳没有反应。

他自顾自往下说,“哦,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觉得现在这个状态不好,也不会因为这个状态受伤。我只是不想生气罢了。”

山坡上不太平坦,石子、树枝更多了,时不时刮在青枳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新鲜的血痕。

沈问枢:“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因为舟舟也不记得我了呀。要知道,我可是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他了呢。当初我状态不好,记忆还是舟舟帮我封的。”

他脚步一顿,有些兴奋地比划着。

“小时候的舟舟特别可爱,你知道吗?他比我还小一点呢,就会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小孩子不能逞强。”

“他可善良了,明明我们都不认识,他也愿意救我。我再没有见过比舟舟更善良的人!”

而且舟舟还勇敢、执着,面对危险敢于拼搏和豪赌。

青枳的眼皮子颤了颤,也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沈问枢刚才的震撼发言。

“他才那么高。”沈问枢仿佛一无所觉,比划了一下高度,笑容温柔许多,“他那么乖,那么可爱,那么优秀,天底下没有比舟舟更好的人啦。可惜他献祭过自己,灵魂有伤,后来忘了我。”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两秒,不满地哼了一声,“邢肃那个老不死的,舟舟居然看上了他,真是好便宜他!他最好不要对不起舟舟,不然我一定叫上舟舟其他朋友给他一个好看!”

沈问枢收敛了笑容,转过头,定定看了青枳一会儿,突然一脚踹在他胸口。

“师父啊,你应该明白,我才是舟舟第一个朋友。不管是什么,第一个总是特殊的。可是因为你做的孽,舟舟把我忘了呢。”

他的眼中染上浓浓的怨毒。

“真烦啊,连程尚这样的人,舟舟都和他做了朋友,可是却忘了我。”

“这都是你的错。”

一直没有闹出大动静的青枳指尖颤抖,表情里莫名透出几分狰狞。

沈问枢的表情也变得恐怖。

“你这是不认同的意思?你难道是想说,这是舟舟的错?我告诉你,舟舟不可能有错。这都是你造的孽!”

他狠狠踩住青枳的胸口,青枳无法呼吸,条件反射地挣扎了两下,两行泪从紧闭的眼角落下。

沈问枢不想去分辨他这样的反应到底是什么意思,冷笑一声,缓缓蹲下身。

“我就知道师父你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这样也好,更方便一会儿我做事。”

“师父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青枳不动了。

沈问枢嗤笑着站起身,拖着他大步走进山神庙。

他把已经失去行动能力的青枳扔在角落,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朱砂等材料,在山神庙正堂的地板上布起符阵。

奇异的香气和浓郁的血腥气渐渐混合在一起。

装死的青枳觉得这个味道很熟悉,但一下想不起来。

他极度不安,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就疯狂地挣扎起来。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他清楚,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一定会死!

沈问枢只当没看到他过于剧烈的反应,继续着手里的工作。

青枳会觉得这个香味熟悉是正常的。

这个味道,不就是青枳身上的气味吗?

这么多年来他早就分辨出了用料和用途,也就只有青枳本人还不清楚这代表着什么。

他愉悦地弯起唇,勾勒最后一笔阵法之前,一道红色的影子忽然冲向他,一把将他推开。

“你疯了吗!给我住手!”

恐怖的力量将沈问枢掀翻,他在地上滚了一圈,勉强停住势头,立刻闷不吭声地爬起来,冲了回去。

红色长袍的青年见他还想补最后一笔,赶紧扑上去按住他。

“你给我住手,你这个疯子、疯子!”

“你要献祭这个东西?他只会污染龙脉!污染龙脉的因果你担得起吗!”

沈问枢猛地被撞倒在地,隐约听到一声脆响。

他知道自己肋骨八成裂了,却毫不在意这点痛苦。

他抬起头,嘲讽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青枳不早就是你选定的祭品,当初你不觉得他有问题,现在倒觉得他不能献祭了?”

红袍青年脸色一沉,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他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龙脉!”

沈问枢笑了一声,吐掉口中的血沫,轻蔑道:“怎么,合着他身上的标记不是你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