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之中,镜暝山上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兽嚎。
中年男人猛地抬头,视线转向半空。
一刹那,他的目光像是穿透了时间与空间,隔着雨帘,对上了池轻舟的“眼睛”。
时间似乎静止了。
几秒之后,池轻舟缓缓哦了声。
他认出了这个人。
哪怕对方现在长着一张平平无奇、他从未见过的面孔,哪怕对方一双眼睛变成了古怪的重瞳,哪怕他很多记忆都被模糊,他仍然认出了这个人。
这就是他十岁那年,告知他祭祀邢霜栈方法的那个天师。
这人在这种时候出现在镜暝山,是想救走邶深?
池轻舟想眨下眼睛,但他处于被请神的状态,最终没能成功。
“来的挺快,看起来他和邶深之间,至少有单方面的联系。不过……”
也没让人觉得很突然就是了。
看着满面警惕的天师,池轻舟有些怀疑,三年前的他很可能已经猜到邶深背后还有人,才会放任沈问枢的一些动作。
而三年后的今天,哪怕他许多记忆都已经模糊,也对这个人的出现不算太意外。
池轻舟忍不住弯了下唇。
他的本体没什么反应,但他影子里的另一半灵魂却同步提起唇角,一双充斥着恶意的红色眼珠转了转,瞥向墓室中阵法所在的位置。
中年男人上山的脚步一顿,脸色微变。
他环顾四周,飞快掐诀探测一番,没发觉什么异常,表情愈发凝重。
法诀没有反应,说明窥探他的不是阴物。
难道,现在真的有正神在观察镜暝山的情况?
男人手指一颤,立即收回视线,激活一张符箓,一步跨出。
他不知道池轻舟响应了请神咒,也不知道池轻舟影子里的异常,只是隐约感觉到自己被什么锁定了,忍不住疑神疑鬼。
这次来镜暝山,他第一目标是带走邶深,第二目标才是帮邶深留住一部分鬼气。
当然,留不住也没关系。
邢肃还有不少鬼气逸散在外,只要邶深还活着,就不会造成太大麻烦。
中年男人念了两句咒文,被池轻舟注视着的阵法颤动几下,上空蓦然勾勒出一道小门。
下一刻,墓室中爆开一团乌光。
身着冲锋衣的男人在光里显露出身形,快步从门中走出。
不等彻底站定,他飞快扫了眼正惨叫不止的邶深,目光落在一动不动的池轻舟身上,眼睛陡然一亮。
他当机立断,掐了个法诀,一道落雷直接砸向邢霜栈身后!
邢霜栈一把揽住池轻舟,轻而易举避开这一击,反手拍散那道落雷,顺势加快了回收鬼气的速度。
男人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变得更差了。
邶深身上的鬼气果然留不住了!
和上次遇到取风时的情况不同,这一次邢霜栈回收鬼气,是池轻舟算计了邶深,利用请神咒构建出一个通道。
有这个通道在,邢霜栈不需要再进行剥离和提纯,就可以直接将鬼气从邶深灵魂里抽出。
可想而知,这次邢霜栈回收鬼气的速度必然比上次快得多。
在池轻舟读取邶深记忆的过程中,邢霜栈就已经将鬼气回收了七七八八,如今不过只剩一个收尾。
中年男人刚才那一道雷咒只是试探。
他知道雷咒根本伤不到邢霜栈,会出手,不过是觉得池轻舟状态不对,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
意识到邢霜栈实力几乎快恢复到全盛时期的八成,哪怕他恨不得马上就把邶深带走,也不敢和邢霜栈硬碰硬。
他不是邢霜栈的对手,只能想办法声东击西,制造机会了!
中年男人目光在墓室里转了一圈,还没来得及动手,邢霜栈就先一步控住充斥在墓室中的鬼气,径直砸向中年男人。
男人大惊,下意识向一侧扑开,咬牙顶住镜暝山大墓突来的压力,心中暗叫不好。
邢肃不仅实力在恢复,甚至都已经开始尝试夺回镜暝山大墓的所有权了!
镇墓法阵是什么情况,为什么没能继续压制邢肃?
难道,他们之前布置在苗寨附近的那个阵法已经失效了?!
中年男人心急如焚,看了邶深一眼,眼神阴沉。
要不是这蠢货擅自更换了供奉的神像,他今天根本就不用来走这么一遭!
不能再拖了,必须赶紧想办法离开。
不管他们费了多少力气,邢肃始终是大墓真正的主人。
一旦邢肃重新掌控镜暝山大墓,他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了!
中年男人含混地低骂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邶深边上,无视邶深惊恐万状的眼神,抬手一把扯住邶深的手臂。
他从衣袖里甩出一张用婴儿血液染红的符箓,口中念念有词。
邶深陡然感觉到自己灵魂一轻,怔了怔,旋即睁大血流不止的眼睛。
这个人是来救他的!
他有救了!
邶深欣喜若狂,刚想开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猛然从灵魂深处炸开,让他表情瞬间扭曲。
他无法自控地大叫起来,痛到极致,意识都开始模糊。
灵魂似乎从身躯中游离而出,朦胧中,他看到自己的灵魂被什么东西硬撕下一块,所有来自邢霜栈的鬼气都被简单粗暴地塞进那一块里,像扔垃圾一样,被人迫不及待地扔向邢霜栈。
他张了张嘴,想要怒骂,想要阻止,却只是徒劳。
那种灵魂被活生生撕裂的痛,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大脑都已经融化。
到了后来,他完全失去所有感知能力,甚至连疼痛的概念都变得不甚明白。
他木愣愣地由着中年男人动手,明明没有昏过去,目光却早已涣散。
中年男人压根不在意邶深的感觉,为了脱身,他毫不犹豫撕裂邶深的灵魂,并放弃了属于邢霜栈的鬼气。
邢霜栈没有犹豫,在留住这两人和回收鬼气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
中年男人惊喜不已,趁邢霜栈放松对邶深的钳制,大步带着邶深后退到阵法附近,伸手握住藏在冲锋衣里的小神像,快速念起法咒。
怪异的波动在大墓中蔓延开来,镇墓法阵毫无反应,属于大墓的死气却开始激烈震荡。
中年男人眼中闪过一抹得意。
比起邶深供奉的那尊来历不明的神像,他随身携带的这尊,才能真正称得上和神明有关!
池轻舟觉得咒语有些熟悉:“又是请神咒?”
他皱了皱眉,晃动之中,看清了那尊神像的模样——
和之前池述宏供奉的那尊一模一样。
池轻舟喃喃道:“看来这个人确实一直藏在池家。”
他三年前费了这么大力气去做布置,应当不只是为了引出这个天师。
站在这个人背后的……
“野神?”邢霜栈动作顿了顿,目光冰冷,“看来我真是避世太久了,什么东西都敢在我面前撒野了。”
在他的注视中,诡异的洪流自天而落,卷向站在阵法边的两人。
灰蒙蒙的光炸开,顷刻吞噬所有人的视线。
“装神弄鬼。”
邢霜栈冷笑一声,指尖一弹,悄无声息将一道属于他的死气打入这股波动之中。
大墓中的死气汇聚成波涛,疯狂撞向那道波动,整座次墓承受不住巨大的力量冲击,跟着震颤起来。
池轻舟顺着突如其来的威压将自己的意识降落,眨眼间就重新掌控自己的身躯。
趁波动还未完全消失,他眼疾手快从影子里抓出一小块诅咒,分成三分,悄悄贴在邶深、中年男人和那道波动的触须之上。
巨大的冲击掩盖了无数细微的痕迹。
那道波动没有意识到触须里被“种”上了几粒细小的“种子”,中年男人也没有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道轻微的诅咒。
灰光渐渐消散,中年男人和邶深在光里消失。
邢霜栈和池轻舟同时睁开眼睛,看向两人消失的方向。
池轻舟长长舒了口气,放松身体,向后靠在邢霜栈怀里,弯起唇角,露出愉快的笑容。
“我总算知道我之前为什么要废这么大力气了。”
邢霜栈抱紧池轻舟,轻轻吻了下他的发顶,眼神幽深冰冷。
“谨慎些是对的。一个野神,就算实力不输于正神,还当不起这个待遇。”
池轻舟环住邢霜栈的脖颈,在肩膀上蹭了下:“我也觉得他们背后还有东西。不过肃哥,这个可以先放一下。”
毕竟他们也不是没有准备。
“你刚才那一手……是不是有点儿虚?”
他冲邢霜栈眨了眨眼,一脸的天真和无辜,似乎没有发现自己的话带着歧义。
他极其乖巧地建议道:“不如先把剩下的鬼气回收了?”
“虚?”
邢霜栈意味深长地笑了声。
池轻舟又眨了眨眼,歪着头,假装听不懂。
邢霜栈没和他计较,只是松开他,开始回收最后那一点儿鬼气。
既然身体已经拿回,他也该抓紧一些时间,争取早日给他的小契约人一个“惊喜”。
……
得知璘山寨的变化,异管局第一时间组织人手赶去处理后续。
中途他们听说除了雪崩,镜暝山还诡异地下起了暴雨,赶紧又组织了一支小型救援队。
依靠地府通道带来的便利,异管局在十五分钟内赶到璘山寨,先见到的不是寨子里蛊师,也不是洛听和罗淮玉,而是坐在屋檐下躲雨的节目组成员。
程雨霏大致扫了一眼,确定除了池轻舟,其他人都安安全全呆在一起,表情总算轻松了些许。
节目组的人见到程雨霏也很高兴。
在他们心里,异管局来了,就等于官方接手了这件事,他们肯定马上就彻底安全了!
大家忍不住欢呼起来,下意识往程雨霏等人身边凑。
一阵夜风吹过,不少人猛地打起喷嚏,只能遗憾地放弃凑热闹,再次缩回屋檐下。
“这是什么鬼天气哦,一会儿冷死一会儿热死。”
“简直不像是夏天。”
“最夸张的还是先雪崩又暴雨吧?所以云天省到底为什么会出现雪崩啊!”
突来的暴雨让整个镜暝山气温骤降,明明是初夏的夜间,大家却冷得直打哆嗦。
有些身体不太好的工作人员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了,还是浑身冰凉,只能苦着脸和其他人凑在一起取暖。
他们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会冷成这样,不由小声抱怨起来。
异管局的人见状,赶紧给他们检查了一下,这才发现他们身上被雨水沾到的地方聚集了不少阴晦之气。
救援队的人动手帮他们驱散了缠绕在身上的阴气,嘉宾和工作人员终于暖和起来,道过谢,就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程雨霏对下属比了个手势,让他们去取保密协议。
度明道长伸手接了几滴雨,微微皱眉:“和之前的雪崩一样,都是玄术手段。”
程雨霏仔细研究了下:“看起来有些像道术,但不是正统道术。”
度明道长将手上水珠擦干,摇摇头:“这十几年来,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是越来越多了。”
各种似道非道、似佛非佛的怪异手法层出不穷,随便学了点东西就敢四处招摇的半吊子玄术师也越来越多。
非人的各种存在逐渐变得活跃,很多有底蕴的地方都受到了冲击,偏偏列位正神一如既往稳得住,也没见多在哪家道观、城隍庙显显灵,倒让异管局有些不知如何安排。
程雨霏心态还算平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哪里出问题,就先处理哪里的问题,细心一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找到根源了。”
度明道长:“这倒是。”
两人又商量了一下接下来的安排,度明道长带人前往蛊池,程雨霏留下保护节目组的人,顺便让他们签一下必要的保密条例。
节目组所有工作人员都是上一期的原班人马,对于协议可谓一回生二回熟了。
得知除了补贴还有奖励可以拿,一晚上备受惊吓的工作人员喜笑颜开,就连导演都因为异管局承诺的新投资而忘记了之前对程雨霏的埋怨。
薛今是随大流签完保密协议,对着倾盆而下的暴雨发了会儿呆,忍不住问梁继:“所以你们之前就都知道……综艺的拍摄地点可能有问题?”
梁继瞥了他一眼:“你没签那份自负风险的合同?”
薛今是沉默片刻,艰难地说:“签了。”
梁继摊手:“那不就完了?”
合同上不是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吗?
薛今是无言以对。
他是签了,但他以为那就是节目组的免责手段,谁能想到真的会有这种风险?
他满脸的麻木:“早知道是这个情况,我就该多投几份保险。”
恰在这个时候回到节目组的池轻舟闻声,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明知道有危险,却只打算多投几份保险,而不是直接放弃节目,这么一看,薛老师对弟弟……
大概是真爱?
大概是池轻舟的注视过于明显,薛今是顿了顿,本能地转过头,看向对方。
下一秒,他腾地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声音瞬间拔高一个八度。
“池老师,您总算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