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轻舟垂下头,怔怔盯着地上的影子,眉眼间带着几分迷茫。
是这样吗?
可他为什么没听过这个说法?
邢霜栈声音放缓:“轻舟,你不是没有听过这个说法,你只是忘记了这段记忆。这在玄术界不是秘密。千年来,有不少人都想用类似的方式逃避劫难,可惜成功的人寥寥无几。”
45年前,玄术协会趁祭祀的机会窃取他的鬼气,未必没有这样的想法。
“他们当年做了完善的计划,结果你我都清楚,他们不能算成功,也不能算失败。”
但池轻舟不一样。
他是唯一一个彻底成功,也是唯一一个将这种方式做到极致的人。
邢霜栈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当初给你祭祀方法的那个道士,大约也没想到他的随手为之反而成全了你。”
池轻舟恍然:“原来是这样。”
虽然他对当年那个大师的记忆已经模糊了,但他莫名觉得,对方看到他的情况绝对高兴不起来。
他稍微侧了下头,忍不住笑了。
“他可真是个好人。”
邢霜栈也是忍俊不禁。
他见自己的小契约人没有因为记忆模糊而失落,总算放下心来,随口道:“盛一杭的同伙或许是以为,你的成功源于你身上的蒲洛族血脉。他想当然地去蒲洛族寻找契机,最终只可能空手而归。”
因为池轻舟的成功和血脉没有一丝一毫关系。
池轻舟若有所思。
邢霜栈提醒道:“他注意到你的时间不会特别长。你还记得你身上的诅咒由何而来吗?”
池轻舟:“嗯,我记得。我身上的诅咒来自亲缘血脉,所以没办法简单祛除。”
他身上的诅咒非常特殊。
邢霜栈想尽办法都追溯不到源头,最多只能确认诅咒产生的纽带是亲缘。
相对而言,这个诅咒的作用倒是很容易确定,就是将亲人可能会遭遇的灾难转移到他身上。
这功效听起来好像很常见。
玄术界不乏转移霉运甚至替命挡灾的法术,但他身上这个其实完全不一样。
首先,这是诅咒,不是法术;
其次,这个诅咒并不会转移小灾小难,普通的致命灾难也只是分摊,唯有和血脉相关的灾难才会完全转移;
最后,这个诅咒与他的血缘、灵魂完全绑定,甚至会阻碍他灵魂上伤口的恢复,导致邢霜栈不得不用纯粹的情绪帮他压制伤势。
邢霜栈道:“三个月前我鼓励你回池家,也是想看看诅咒是谁的手笔。”
只可惜他们受到重重因素干扰,什么都没查出来。
他语中隐约有了几分真实的愉快:“这次倒是提供了一个方向。”
池轻舟了然:“肃哥是觉得,那个风衣男的说法比较可信?”
邢霜栈直接道:“可信度很高。”
至少池轻舟身上的诅咒,一定和繁桃有关系。
池轻舟的思路逐渐清晰和开阔起来。
他不由问:“肃哥,45年前那场祭祀,玄协为了窃取你的鬼气,是不是做了两手准备?”
邢霜栈肯定了他的猜测:“是。所以在觉察他们的意图后,我选择直接将鬼气分散出去。”
但他不能确保鬼气真的完全分散了,只能肯定这么多年来玄协确实没有出现过非人非鬼的玄术师。
池轻舟点了下头,彻底将这件复杂的事情梳理清楚。
风衣男的事情或许可以追溯到45年前。
45年前,玄术协会想要制造出一只属于他们的灭世级厉鬼,但他们不确定是否能成功,就做了第二手准备。
假如制造灭世级厉鬼失败,那么他们就抽取邢霜栈的鬼气,制造一个非人非鬼的玄术师。
玄协最开始选择的玄术师是谁,池轻舟不知道,但按风衣男的说法,最终是他成为了这个非人非鬼的存在。
从风衣男炼制一个活僵都会被反噬的情况看,他应当没有说谎。
池轻舟不清楚风衣男是不是自愿的,但他很清楚,这绝对不是个舒坦的结果。
活人的灵魂无法容纳太多鬼气,强行承担,只会让灵魂被鬼气不断割裂。
池轻舟自己体会过灵魂受伤有多痛,风衣男如果真的和他情况类似,一定会想方设法解决这个后遗症。
这个人一看就心术不正,为了活命,他说不定做过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
不用想就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可能成功。
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他不小心被池萧远抓住把柄,受到威胁帮池萧远办事。
作为一个玄术师,风衣男肯定有自己的傲气。
他不会甘心被池萧远这个普通人驱使,也许还因此和池萧远发生过冲突,但最终,他忌惮繁桃的存在,不得不捏着鼻子听池萧远的指挥。
因为他误会繁桃是蒲洛族的大巫。
蒲洛族大巫善于沟通山林、借用月光,天生克制类似鬼上身的情况;
蒲洛族的鬼神虽然比不得正神的地位,却也有定夺算纪、审判鬼物的权力。
风衣男劣迹斑斑,只要不想死,当然不敢触怒繁桃。
所以罗淮玉的妹妹没有转述错,风衣男也没有对盛一杭说谎。
但池轻舟非常肯定,他妈妈绝对不是蒲洛族的巫。
他的记性其实很好,只要不是被模糊掉的记忆,所有细节他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当年受邀观礼,族地配殿中每一块巫牌的样子他都能回忆起来。那里面有诺琪和诺鑫两位大巫的名字,却没有繁桃的名字。
而且根据他这三个月来每周和他妈妈见面的细节看,他妈妈完全不像是学过玄术的人。
除此之外,他10岁时的经历也能证明这一点。
如果繁桃早就知道蒲洛族大劫的事情,那就不可能放任他被养父打死。
他要是死了,谁来为繁桃和池萧远承担劫难?
池轻舟皱了下眉,他有点儿不确定自己的记忆。
他用脚尖点了点影子,向邢霜栈确认:“肃哥,我10岁的时候身上没有诅咒,对吗?”
邢霜栈道:“19岁前,你身上都没有诅咒。”
池轻舟唔了一声:“那我是19岁被下的诅咒?”
邢霜栈沉默片刻,沉声道:“我不记得了。你19岁之后,我能回忆起的零星片段里,并没有和诅咒相关的部分。”
池轻舟:“这样啊。”
他倒是也没太意外。
他和邢霜栈有共生契约,他的情况会影响到邢霜栈简直再正常不过。
他想了想,道:“我怀疑风衣男误会我妈妈的身份,和我身上的诅咒有关。他可能以为诅咒是我妈妈亲手下的。”
拥有1/2蒲洛族血统,再加上繁桃这个名字,确实很容易让玄术师联想到巫。
而蒲洛族大劫和池轻舟身上的血脉诅咒,又侧面印证了这一点。
这也正好应了风衣男对繁桃心狠手辣的评价。
至于风衣男为什么觉得诅咒是繁桃亲手下的,池轻舟就不得而知了。
但他有另一个略显离谱的猜测。
“风衣男为什么急着去上泠县?他该不会是觉得我现在活得这么轻松,是因为诅咒给我造成了异变?”
邢霜栈低笑一声,算是附和池轻舟的猜测。
池轻舟:“……”他沉默几秒,努力委婉地评价,“他好像,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这是正常人会产生的想法吗?
邢霜栈道:“轻舟,他和你不一样。一个人常年忍受灵魂被割伤的痛苦,想尽办法都无法减轻一分一毫,时间久了是会被逼疯的。”
不是所有人都有池轻舟的实力和坚韧。
池轻舟认真思考片刻,笃定道:“那肯定是因为他不够善良才会这样。人要善良,积德行善就会有好报。”
而且不够善良还会让人智商变低,所以人不能做坏事!
邢霜栈好悬没被池轻舟的结论逗笑,只觉得池轻舟真是个小宝贝儿。
池轻舟早习惯邢霜栈对他乱七八糟的称呼,又琢磨了一下,感觉除了已经理顺的部分,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开。
比如风衣男身上的鬼气到底是不是来自邢霜栈,再比如他身上的诅咒到底是谁下的。
他妈妈不是巫,背后一定有帮忙操刀的人。
他爸爸和哥哥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吗?
这个人又是不是他10岁那年出现过的大师?
他妈妈对那些流言的纵容,会不会也和背后的人有关?
还有他妈妈没有姓这一点确实很奇怪,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缘故?
而这些,又和他三年前的计划有没有关系?
池轻舟想着想着,就入了神。
……
邢霜栈和池轻舟说话时,刻意构筑了屏障,避免有些话被外人知道。
因此在其他人眼中,就是池轻舟正说着话,突然陷入沉默。
不明真相的众人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越发一头雾水。
尤其是身为普通人的嘉宾和导演,简直是吃瓜都吃不明白。
几人眼神乱飞,池清宁作为当事人之一,心头有点着急,忍不住摇晃了一下池轻舟的袖子,想让他回神。
洛听在一边看到,眼疾手快抓住他的手腕,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池清宁吓了一跳,脸色发白。
罗淮玉没明白洛听为什么阻止池清宁,用眼神询问洛听。
洛听又瞪了池清宁一眼,才放开手,走到罗淮玉身边,压低声音说:“你今天才认识舟舟,大概不知道他以前的事情。他小时候被人抱错了,那边那个,”他用下巴指了下池清宁,“是他的养弟。”
罗淮玉愣了愣,瞬间开始后悔刚才为什么要说的那么直接:“难怪舟舟不愿意相信繁桃的事情,是我不好,我应该委婉一些。”
池轻舟被两人的声音拉回神,闻言下意识眨了眨眼睛。
“我没有难过,阿玉你不要自责。”
罗淮玉小心地打量他几眼,心里头不怎么相信,却不会在别人面前下朋友面子,于是就点点头,表示舟舟说什么都是对的。
池轻舟:“……”
总觉得阿玉的反应好敷衍啊,好像压根没有相信他。
但他和妈妈关系非常一般,不接受阿玉的说法单纯只是因为风衣男话中漏洞太多。
现在逻辑顺畅了,他也没什么不接受的了。
池轻舟有心解释一下,但他看了看周围满眼好奇的嘉宾们,知道现在不是好时机,只能遗憾地作罢。
罗淮玉一见池轻舟这个反应,更为自己的朋友难过了。
他在心里翻来覆去把繁桃骂了个遍,要是有机会见到繁桃,他肯定要套繁桃麻袋!
池清宁左看右看,确认洛听和罗淮玉都没打算再说话,赶紧拉住池轻舟的袖子,急切地问:“二哥,他们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
池轻舟回过头,池清宁眼眶红得厉害,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看样子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他有点儿怜悯地摸了摸这个小蠢货的脑袋。
“哥哥不是不理智的人,他不会做超过法律底线的事情,大概只是希望你能忘记查到的东西。是那个风衣男误会了,哥哥不会真的要你命。”
不会真的要他命,那就是真的想让他闭嘴?
池清宁浑身颤抖,说不出心头是愤怒更多,还是悲伤和害怕更多。
他控制不住地呜咽起来,眼泪淌了满脸。
“二哥,我、我好害怕……”他攥紧池轻舟的衣角,祈求地望着池轻舟。
池轻舟又摸了摸他的头,温和地安抚:“不要怕。人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都会死,没有什么区别。”
池清宁一呆,连哭都忘记了。
围观的嘉宾和导演:“……”
洛听和罗淮玉:“噗!”
影子里的邢霜栈愉快地笑起来。
池轻舟无辜地歪了下头,池清宁从呆滞中回过神,又咀嚼了一遍池轻舟刚才那话,登时悲从中来,哭得更崩溃了。
……
在池清宁持续不断的哭声中,池轻舟向罗淮玉的妹妹询问了一些细节,确认风衣男和盛一杭在说完繁桃的事情后就离开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看样子,风衣男的确不知道罗淮玉的妹妹醒了过来,当时只是随口警告盛一杭。
那么风衣男的话可信度就非常高了。
池轻舟礼貌地向罗淮玉的妹妹道谢,罗淮玉的家人见状,都暗暗放松了一些。
看来他们将功补过成功了,脑袋保住了!
洛听看懂了罗淮玉家里人的意思,想笑又不好直接笑出来,只好假装无事发生地催促罗淮玉去修炼。
“我那里存了一些你能用的东西,你带上家人和我一起走吧。”
罗淮玉莫名其妙:“啊?可我还要找盛一杭报仇。”
而且你一个赶尸匠,为什么要收集我能用的东西?
洛听给了他一个“你这就不懂了吧”的眼神。
“是舟舟以前交代的。总之,你先带上家人和我走,就算你想报仇,也得先成为活僵不是?不然你想对付盛一杭都难。”
这倒是很有道理。
罗淮玉一边思索着什么叫舟舟以前交代的,一边询问性地看向家人。
他家人当然没有意见,事情就这么定了。
池轻舟听到洛听的话,没有多问,也没有阻止。
他相信三年前的自己,也相信现在的自己。
等阿玉成为活僵,肯定很快就能迎来报仇的机会。
嘉宾们和导演目送洛听带着四只行尸离开,都悄悄松了口气。
虽然今晚这个瓜没有吃明白,池老师也没有给他们讲解的意思,但好歹他们安全了不是?
胡导还搓了搓手,眼巴巴地看着池轻舟:“池、池老师啊,咱们这期节目,后面能安安全全结束吗?”
池轻舟道:“当然。”
胡导一喜:“那这次是不会再发生这种、呃,就是这种不太科学的事情了吧?”
池轻舟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呀。”
胡导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池轻舟见他一副风中凌乱的样子,想了想,好心安慰说:“放心吧,就算遇到了,也不会有生命危险。不是还有沈老师吗?”
突然被cue的沈问星:“……”
他露出一个有点虚弱的笑容,干巴巴道,“我觉得,最好还是别指望我。”
在来这期节目前,他还觉得自己肯定能应付一切,他也就比他堂弟差一点点,但现在嘛……
他觉得他可能连罗淮玉都打不过,就是一只弱鸡。
胡导:“……”
完了,更想哭了。
嘉宾们也有点心塞塞的,又是害怕,又抱有一点侥幸心理。
万一后面真的很安全呢?
池轻舟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扬了扬唇角,一脸乖巧地问:“现在已经很晚了,大家不去休息吗?我们明天是不是还有活动?”
嘉宾们对视一眼,迅速理解了这话的含义——今晚安全了,可以好好睡一觉。
深深怀疑后面还会遇到麻烦,包括胡导在内,所有人心头一凛,立刻决定回去睡觉。
今天又是走路又是做游戏,他们已经很累了,要是再不好好休息,万一明天遇到事情跑不动怎么办?
大家迅速互道晚安,你推我搡地往别墅里走,迫不及待回房休息。
节目组工作人员接到危险解除的通知,也欢呼一声,急急忙忙回房睡觉去了。
整个别墅的灯渐次熄灭,黑暗中,寂静重新降临。
池轻舟没有急着回房间,站在别墅二楼的露台上看了会儿月亮,轻轻叹了口气。
“我有点儿后悔了。”他说。
“嗯?”
邢霜栈从影子里走出,从背后揽住他的腰,将他抱在怀里。
“后悔什么?”
池轻舟放松地靠在邢霜栈身上,头靠着邢霜栈的肩:“后悔刚才没有去追那个风衣男。如果没有放他走,可能我现在已经知道很多事情了。”
邢霜栈低笑一声,池轻舟感觉到他身后的胸膛轻轻震动。
“不要着急。”邢霜栈将他抱起来,让他正面朝向自己,放在露台半人多的大理石围栏上,“很快就会有机会的。”
池轻舟两手搭着邢霜栈的肩膀,就着这个姿势,居高临下地看着邢霜栈。
他没有再问邢霜栈是不是知道什么,只缓慢地露出一个干净的微笑。
“肃哥。”他又乖又轻地说,“你帮我拿一下刚才阿听给我的银链吧。”
邢霜栈应了一声,从他外套左面的口袋里取出那根银链,还没递给他,手腕突然被抓住。
邢霜栈顿了顿,稍微仰起头,眼中一片深沉。
池轻舟的笑容愈发无辜。
他歪了歪头,甩掉右脚的鞋子,光着脚,稍微用了点儿力气,踩在邢霜栈大腿上。
“我记得这是一串脚链。”他声音柔软轻缓,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愉悦,“肃哥帮我戴上吧,好不好?”
邢霜栈眼神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