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山前,池轻舟为了获取取风的相关信息,选择了一个相当简单粗暴的方法。
在和诺琪大巫对视的两分多钟里,他简略感知了诺琪大巫最刻骨的记忆碎片,不免会受到她深入骨髓的仇恨的感染。
这份联系让他在此刻轻易读取到取风的过往经历,同时,自身思维也受到局限,一时无法控制身体。
朱延通视野一片血红,朦胧瞅见他空门大开,恨不能跳起来给他一下。
怀着对师父的担忧,朱延通在鬼气重压下竭力挪动手指。
但他实力太弱,竟连一个指节都动弹不了,更别说掐出他想要的法诀。
他脸上闪过憋闷和屈辱,咬着牙,仇恨地盯着池轻舟。
不远处倒下的龙脑香树干上,一身蒲洛族经典服饰的取风缓缓在棺椁里睁开眼睛。
骇人的鬼气挟裹着巨大的威压,让他的灵魂倍感煎熬。
一种他明明从未遇见过、却本能感到恐惧的气息更是在不断撕扯他的灵魂。三魂七魄一点点从内部裂开,天魂几乎再无法维持稳定。
心知棺椁已经无法继续保护自己,取风尚未弄明白发生了什么,眼中就染上浓重的煞气。
他抬手击碎金丝楠木制成的棺椁,灵魂轻飘飘落在断裂的龙脑香根部。
漫山鬼气聚集向上,取风仰头,神情陡变。
这个气息,是镜暝山那位鬼王?
心知即使邢霜栈被窃取了快一半力量,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取风立即收回目光,往四周一扫。
虽然被提前惊醒,用来稳定他魂体、压制蒲洛族族地反噬的祭祀没能举行,但他毕竟一只脚踏入鬼神身境界,自然会有些与众不同的能力。
只一眼,他就注意到不远处的池轻舟,迅速摸清了池轻舟和邢霜栈之间的关系。
取风有些兴奋地用舌尖抵住牙根。
邢肃居然找了个契约人?!
还是个灵魂出了问题的契约人?
他这是觉得自己日子过得太舒坦了,故意给自己增加难度吗?
邢肃这位鬼王可真是个鬼才!
取风无法确定邢霜栈和池轻舟之间的契约到底是哪一种,他也不怎么在意契约的种类。
只要池轻舟出事,邢霜栈必然会跟着受到伤害,顶多是因为契约种类不同导致受伤程度不同罢了。
取风笑起来。
他从来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人,也看不起那些不知变通的正义之士。
他没有丝毫犹豫,当即掐诀催生出一大片树藤,角度刁钻地向着池轻舟脖颈缠去!
树藤被白雾滋养,见风就长。
拇指粗的藤蔓上生出一根根尖锐的倒刺,尖端泛着不祥的艳丽色泽,和尸.毒相似的腥味在雾中蔓延。
池轻舟呆滞地站在原地,似乎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危险。
眼睛看不清的朱延通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师父醒了,顿时欣喜若狂。
他充满恶意的眼神落在池轻舟身上,全心全意诅咒池轻舟立刻被绞死。
然而树藤刚一进入池轻舟影子所在的范围,就诡异地一顿。
像是患上某种植物枯萎病,从顶芽开始,细长的蓝紫色藤条一寸寸枯萎,叶子失去水分疯狂蜷缩,眨眼就断成一节节干涩疏脆的枯枝。
朱延通的笑容僵住了。
取风本能地察觉到危险,脸色一青,压根顾不上趴到在地的徒弟,仗着灵魂够轻,快速向后掠去。
但池轻舟的影子比他更快。
晦暗诡谲的青灰色在白雾中一闪而过,划过一道笔直笔直的轨迹,直奔取风头颅而去!
雾气被震荡开,却没有产生任何响动。
就连树林里惊慌的鸟叫虫鸣,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极致的寂静中,青灰色的影子在取风视网膜停留短短一瞬,下一刻,他就感觉自己的头颅被一只冰凉的手捏住。
“喀嚓——”
骨骼被扭曲的轻响惊破沉寂的空气,取风视线倒转,最后定格在被雾气笼罩的树梢上。
青灰色的影子毫不停留,瞬息间返回池轻舟脚下。
池轻舟瞳孔中渐渐恢复神采,脸上带着几分纯真,眨着眼抬起头来。
“你偷袭我?”他语气里有着真挚的不解,“你怎么会选择偷袭我呢?你徒弟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取风失去头颅的身体颤了颤。
恐怖的疼痛让他灵魂战栗,思维有一瞬的空白。
他落在地面上的脑袋滚了一圈,咬牙将闷哼憋了回去,五官朝向池轻舟,微微眯起没有眼白的眼睛。
他略有几分忌惮道:“难怪能成为邢肃的契约人,倒是我小瞧你了。”
池轻舟咦了一声,仔细看了取风两眼,恍然大悟:“哦,你快修成鬼神身了?”
他稍微顿了顿,语气一下欢快起来,“那你岂不是马上就要被族地的血脉同源反噬了?难怪你会让徒弟收集命格特殊的灵魂,原来是为了镇压反噬。”
这应该是取风成就鬼神身前最凶险的一关了。
他需要足量命格特殊的、怨气冲天的灵魂来为他承担反噬,还需要一个活祭作为桥梁,将祭品献给还未真正成就鬼神的他。
祭品的数量和质量重要,但活祭更为重要。
一旦活祭出错,就意味着取风这么久的谋划全部白费。
运气好,实力倒退,十五年的修炼约等于没有;运气不好,那就是在反噬下直接魂飞魄散。
池轻舟瞥向朱延通,眼中染上几分惊叹。
他真心实意地赞美道:“所以你徒弟一开始准备选我做活祭?他好会选,可真是个孝顺的弟子。”
朱延通心头一颤,惊惧下,应时呕出一口深褐色的血。
他顾不得胸口闷疼,大声道:“师父,你别听他胡说!我一开始没看出他是玄术师,只是觉得他命格——”
“闭嘴!”
取风呵住朱延通,脸色一点点黑了。
“行了,邢肃的契约人,你不用挑拨离间了。我徒弟是有些蠢笨,但绝不会背叛我。指望我们自相残杀,好拖延时间等邢肃醒来,你打错算盘了。”
一口森冷的怨气从他分离的身躯里涌出,夹杂着浓浓的恼怒,在白雾里翻滚几秒,离奇地勾勒出一个轮廓。
一颗崭新的头颅从他脖子处长出,他活动了下脖颈,两颗脑袋同时望向池轻舟,表情是如出一辙的不怀好意。
“与其在这里搬弄是非,你不如先管好自己。”
似乎是重新有了底气,又似乎是有什么别的缘由,取风方才一击不成,这时竟然没有再次动手。
他虚虚眯着眼,四只瞳仁铺满眼眶的眼睛定定望着池轻舟,用曾经教导过朱延通的秘法细细观察池轻舟的面相。
“好坏的命格。天道所钟、气运所弃,你从小就被家人抛弃过?”
他颇有几分玩味地笑起来。
“你人生的前十几年,嗯,至少是前十年,一直被养父母和亲父母视为不祥之人。你尝试过逃避,但无论怎么做,都没有得到过片刻的安宁。”
“十岁那年,你遇到一个人,他应当是一名玄术师。他给了你一个机会,让你改变了命运。”
取风故作讶异地挑挑眉。
“你抓住了这个机会,却伤害到了邢肃。你就没有后悔过吗?”
池轻舟很是不解地偏过头,眼中露出真切的疑惑。
取风刚才对他的杀意那么浓,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怎么现在又开始嘴炮了?
不是都说反派死于话多,取风是十几年没有上过网,所以彻底落伍了吗?
他实在有点想不明白取风的操作,苦恼地抿了下唇。
取风眼中闪过一抹得逞的狂喜,轻嗤一声,继续道:“你的父母和养父母倒也不算说错。”
“镜暝山邢肃是仅存于世的千年鬼王,整个玄术界都要敬他三分。你十岁那年向他求助,为了保下你这条小命,他伤的有多重?”
“想当初他是什么光景?即使是正神,也不敢掠其锋芒。”
取风说到这里,真情实感地冷笑起来,一不小心牵动灵魂深处越来越大的伤口,灭顶般的剧痛瞬间让他魂体暗淡三分。
他吸了口冷气,强行忍住差点冲出口的痛叫,眼神愈发阴狠。
池轻舟感受到他散发出来的痛苦和恼怒,一下就明白了他杀心大起却不肯动手的原因——
他不是不想动手,是没法动手。
大概是没到最后关头就被强行惊醒,取风的灵魂在鬼气和灵气的拉扯中受了伤。
他现在只要动一下,就会将灵魂扯裂,不得不采用这种方法拖延时间。
但拖延时间等于慢性死亡,除非他有别的手段,不然这么做很不合理。
池轻舟眸光轻闪。
取风这是在故意激怒他?
他欢快地笑起来,并不在意取风这点小心思。
就算是邢霜栈,对上他也不一定能讨得了好,更何况一个取风?
他的快乐实在太明显,取风面皮一抖,神色愈发阴沉。
他算是明白他那个蠢徒儿为什么拿这人没办法了。
这个人从脑子到术法路数都很不正常,不能用常理推测。
压下满心烦躁,取风稍微向后仰了仰,以此减轻灵魂的负担。
他傲慢道:“你是不是没有理解我的意思?你十岁那年,通过一场不该有的献祭和他相遇,他付出巨大代价救下濒死的你,实力因此大损。”
“在那之前,可是连正神都不怎么愿意和邢肃起冲突。”
他轻蔑地打量着池轻舟,哂笑道:“你知道厉鬼为什么会被分为怨怒、恶业、祸患、灾厄、灭世五个级别吗?”
“因为数百年前,邢肃戏言自己不喜欢被称呼为鬼王。整个玄术界因此诚惶诚恐,连夜修改了对厉鬼的评级方式。”
“曾经的邢肃有多让人畏惧,但现在呢?”
“哦,他伤到了本源,力量被叛徒和某些人窃取一半。”
取风一只手背在身后,快意地注视着池轻舟骤然冷下去的眼睛,开始掐诀。
“就连我,都偷走了不少。”
“你自己说,你对邢肃而言,是不是个祸害?”
池轻舟抿着唇,安静地盯着取风有些扭曲的五官,右手攥紧长木棍。
他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取风点评他过往的时候,他并不生气。
他不在乎那些过往,对他而言,那些所谓的亲人也早已不重要。
但邢霜栈不一样。
他不喜欢取风评价邢霜栈的语气,更厌恶取风窃取邢霜栈力量这个事实。
目光锁定取风,池轻舟掂起长木棍,轻声确认:“你承认了?是你偷了肃哥的力量。”
“是我,那又怎么样?”
取风察觉到池轻舟不加掩饰的怒火,满心喜悦油然而生,当下露出一个猖狂的笑容。
愤怒吗?
愤怒就对了。
他就等着这个脑子有问题的玄术师生气!
作为半个蒲洛鬼神,他能看到很多寻常人无法发现的东西。
比如池轻舟分成两半的灵魂。
取风自己灵魂也受了伤,正缓缓撕裂。
他很清楚,对于这种伤势,活人的情绪是良药,阴魂、妖族、行尸的情绪却是剧.毒。
他现在是不能动,但这不代表他没有别的手段对付池轻舟!
他能借用妻子的怨恨骗过族地血脉溯源,让妻子彻底失去大巫的能力,自然也能将强烈的情绪灌输给池轻舟。
顶多就是要费些力气,先让池轻舟自己产生浓烈的情绪罢了。
取风深知在如此情形下,人更容易愤怒、悲伤和不满。
他冷冷一笑,神色狰狞,再次挑衅道:“我是偷了,你能把我怎么样?”
池轻舟没有回答。
他一言不发,长棍扫开脚下碍事的枯藤,直冲取风而去!
取风深吸一口冷气,强忍着灵魂撕裂的痛楚,反手将一张符箓打出。
池轻舟脚步一转,拧身错开符箓,再次冲向取风。
那张符箓却未落地,反而在空中诡异地一转,霎时间撞向朱延通的额头!
朱延通看不清太远的东西,直到符箓近在身前,他才悚然一惊,拼命挣扎着躲闪。
然而他断掉一只手臂,行动不便,又受到鬼气压制,怎么都没法躲开这灵活的符箓。
濒死的惊悚预感让他背上起满白毛汗,他禁不住恐慌地哀哀叫起来。
“师父,救我!救我啊!!”
话音未落,轻飘飘的符箓贴紧他的额头。
浓烈的怨恨、仇视、不甘、恐惧、恼怒瞬间从他身上爆开,几乎要凝成实质,铺天盖地袭向池轻舟。
——他还不知符箓从何而来,本能而深切地憎恨着破坏了取风计划的池轻舟。
池轻舟意识到取风的算计,动作一顿,一个鹞子翻身躲开大批涌来的情绪,借着林中树木辗转腾挪,急速远离朱延通。
然而朱延通的恨意实在太纯粹了。
无数情绪对池轻舟穷追不舍,三秒钟一过,取风的法术在他和朱延通身上成功落下烙印。
两人极端的情绪被连接在一起,刹那间,朱延通的情绪源源不断灌向池轻舟!
池轻舟再也无法继续躲避,灵魂受到非人之物情绪的冲击,脚步一个踉跄,撑着长木棍才没有摔倒。
前一晚邢霜栈渡给他的精粹阴气,在受到系统幻觉消磨后,又一次被死物的情绪疯狂冲击。
短短几秒时间,阴气在他经络间构成的屏障就岌岌可危。
朱延通也不好过。
这个法术先伤己后伤敌,池轻舟承受怎样的冲击,他也会承受怎样的冲击。
他曾被抽取过大量寿元,此刻又被大量抽取情绪,活死人一样的身躯迅速腐烂崩溃。
就像是新长出来的皮肉被浇上滚烫的开水,印刻到灵魂层面的痛苦让他嘶声惨叫起来,凄厉的哀嚎在林间回荡,宛如野兽临死前的嘶吼。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这熟悉的手法来自他师父。
他见过这个法术的。
他知晓法术曾被用在诺鑫大巫身上,也见识过诺鑫大巫的下场,错愕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一点点爬上他饱经风霜的面孔。
他不可置信地仰起头,混着血水的眼泪顺着两颊淌下。
那是他师父啊。
是他视若亲生父亲的师父。
是他从未背叛过的人。
为什么?
为什么啊??!
朱延通瞪大眼睛。
他的视野还是被血色覆盖,甚至无法看清取风的脸。
他不知道取风是什么样的表情,是否会因为他的牺牲和痛苦有哪怕一丁点的不忍和不舍。
他的嘴唇抖了抖,声嘶力竭地发出最后一声呐喊。
“师父——!!”
取风无动于衷。
他挥手召回更多白雾,尝试修复自己的灵魂。
嘶哑的吼叫久久未息。
而发出吼声的人,悄然骨化形销,烂成一堆久不见天日的骨骸。
原本只能算是半生半死的情绪瞬间化为阴魂所留的怨恨,如摧枯拉朽般,轻易击溃池轻舟经络里仅存的最后一丝阴气。
宛如神经.毒.素侵入大脑,池轻舟身体控制不住的一颤,朦胧的桃花眼逐渐染上与邢霜栈相似的血红。
他缓缓垂下头,像是要睡着了。
取风心头一松,眉间多了几分舒畅。
别说池轻舟这种小年轻,就是他的妻子诺琪,后来不也在他的手段下彻底失去了力量吗?
最多再有几分钟,这个玄术师灵魂伤势就会彻底爆发,邢肃这个鬼王也必然受到重创。
他加快修复灵魂裂口的速度,但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方才还有弥合趋势的伤口,此刻却有了被二次撕裂的迹象。
取风有些困惑,愈发集中精神。
池轻舟静静站在原地,身体纹丝不动。
然而在他脚下,他的影子颤动着,缓缓站了起来。
阴影中勾勒出一张与他完全相同的面孔,满布血色的桃花眼里全是偏执与癫狂。
树林的土地莫名濡湿,古怪的霉斑在不起眼的角落不断生长。
取风掉落在地的脑袋隐约有所察觉,警惕地滚动一圈,寻找危险的来源。
……什么也没看到。
在他的视野盲区,池轻舟的影子张开双臂,咧开嘴角,拥抱住本体。
就像水墨画瞬间被点染色彩,池轻舟纯真的五官顷刻间变得绮丽起来。
他的影子彻底消失不见,他缓缓抬起头来,血色瞳孔瑰丽如红玉。
这一刻,神智癫狂的池轻舟抑制不住从灵魂深处翻滚而出的凶性,彻底失控。
他唇边溢出一声轻软绵长的笑音,带着几分不自知的兴奋与期待,两三步越过十几米距离,弯腰伸手一抄,就将取风滚落的头颅抓进手中。
头颅满目惊骇,不等开口尖叫,池轻舟两手一合,轻而易举将它拍成精纯无比的鬼神本源!
“哇~”他拉长了尾音,软软的语调里满是欢欣雀跃,一字一顿道,“你好香啊,好香、好香、好香啊!”
不等话音落下,他就一把撕下一块本源,快乐地塞进了口中。
“好次!”他一边含糊不清地夸赞着,一边将渴望的目光投向取风。
正在修复灵魂的取风感觉到不妙,骤然回头。
眼前凶残无比的景象让他呆滞两秒,更加剧烈的疼痛炸裂开来,须臾间传遍四肢百骸。
他每一寸灵魂都开始颤抖。
无法承受的痛苦和恐惧让他再也控制不了本能,惊慌疯狂地嚎叫着挥动起手臂。
“你是什么东西!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竟然吃鬼神,你根本不是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