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裴景臣冒着雨回家时,客厅里的百万音响中正播放着儿歌。放到“叮叮当当咚咚当当、葫芦娃”时,莫名被戳中笑点,尤其是苏清词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的模样,幼稚的可爱。

“许特助去马来西亚带回来的红皮香蕉,吃一根吗?香蕉补钾,还降低血压。”

苏清词没拒绝,他原本就不挑食,患病之后胃口缩小,给他吃的东西如果胃里有空余,基本都不会拒绝。

这种投喂必吃的感觉让裴景臣莫名上瘾,苏清词对水果的包容性很强,没有不爱吃的,裴景臣决定备足瓜果梨桃,每次多切几样弄成水果拼盘,这样苏清词每样都能吃几口。

苏清词只消灭了半根香蕉就饱了,剩下的裴景臣吃完,边去厨房洗手边问他都在家里干什么了。

苏清词淡淡道:“躺着。”

裴景臣忧心的问:“阴天下雨,身体很难受吗?”

苏清词说还行,裴景臣把水龙头拧上,用纸巾擦手,走到苏清词边上坐下:“下雨天你怎么还出去了?在家无聊?要不给你养一只不吵人的宠物,乌龟,兔子之类的。”

苏清词看向他,猛然想到自己露出的破绽——门厅处放着雨伞,本是控水的,结果忘记收进柜子里了。

苏清词心说这脑子真是越来越迟钝:“不想养,麻烦。”

“听你的。”裴景臣勾唇一笑,起身往厨房走,“晚上想吃什么。”

随机播放的歌单切换下一首,《外婆的澎湖湾》,苏清词微怔,很合时宜的想起姜瑟如来。

算起来,他也好几个月没去疗养院了。

接连几日阴雨天,苏清词都在家中养着,直到一周后天色放晴,苏清词换一身衣裳从卧室出来,裴景臣问他去哪儿,想到外面散步吗?

苏清词说:“疗养院。”

裴景臣开车送达,苏清词解开安全带说:“你忙你的吧,我自己就行。”

精神病人没啥好看的。

裴景臣跟着下车:“我陪你。”

苏清词没再反对,走进病房时,小护士笑着说他好久没来了:“姜女士最近精神很好,上周有别的病人家属探病,手捧一大束栀子花,她也没有激动。”

苏清词低声道谢,小护士看见裴景臣,欲言又止,苏清词说:“我朋友。”

小护士笑着打招呼,裴景臣含蓄的点点头。

裴景臣从没见过姜瑟如真人,只在网上看过她的照片,和年轻时随团演出的视频。十多年过去了,岁月并未荼毒她的容颜,依旧和印象中一样清丽绝俗,穿着白色连衣裙,梳着乌黑油亮的麻花辫,辫子很长,发尾一直垂到腰部以下,发绳上有蝴蝶配饰,再一看,她头上还戴着一枚蝴蝶发卡。

晶晶亮亮的,很好看。

裴景臣问护士:“那个,没关系吗?”

小护士说没事的,之前姜瑟如从茶水间出来,把不知是谁遗忘在那里的剪刀交给护士站,还温柔的告诉护士们不要乱丢哦,很危险的。

苏清词叫姜瑟如一声。

姜瑟如回头,安静的容颜瞬间变得扭曲,她猛地从床上站起来,瞪大眼睛惊恐的看着裴景臣:“孟朗?!”

裴景臣懵了,苏清词脸色一变,正好迎上姜瑟如看过来的目光,刹那之间,姜瑟如瞳孔巨震,浑身颤抖,恐惧到极致,仿佛看见了地狱。

“苏格,苏格苏格苏格。”她双手抱头往后退,“你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出轨,我不知道他会来,别打我别打我,我错了,我错了……”

病房里一下子乱起来,护士冲上去抱住乱喊乱叫的姜瑟如,反被姜瑟如一把推开,医生被惊动急急忙忙的跑来,大叫护士准备安定注射。

护士手脚麻利递上针头,医生才接过来就被姜瑟如一巴掌打开:“畜生!”

医生眼镜掉了,摔个粉碎,一片狼藉。

姜瑟如甩开护士的拉扯,扑到医生身上拳打脚踢:“你是苏格的儿子,你该死!”

裴景臣呼吸骤然一滞,难以置信的看向苏清词,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更多的医生冲进病房,众人合力把姜瑟如制服住,注射安定药物,苏清词和裴景臣也被护士请出病房。

一墙之隔,里面混乱不堪,女人扭曲的谩骂声尖锐又刺耳:“都是你,都是你的错!你凭什么活着,你只会害人害己,你快去死啊!我打死你,不许哭!啊啊啊啊……小词,妈妈错了,妈妈不该打你,你看看妈妈,妈妈向你保证再也不打你了,这是最后一次,妈妈再也不打你了。”

走廊里阴沉的发冷。裴景臣紧紧握住苏清词的手,苏清词往远处迈一步,说:“走吧。”

直到坐回车里,裴景臣依旧没放手,他想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将它焐热,再用双手搓搓,呵一口热气。苏清词忽然失笑说:“大夏天的,搞什么鬼?”

裴景臣不说话,就一个劲儿的搓,想让苏清词的手热乎起来。

苏清词看着他:“你怎么了?”

裴景臣不断地搓热,呵气,终于那双手温暖起来,裴景臣面色发白,好像身受重伤似的连肩膀都塌了一节。

他以为只有苏格的,没想到姜瑟如也……

他以为苏清词就算被父亲打骂,还有一个相依为命的母亲可以依靠……原来苏清词经受的暴力是两个人,分别来自他的双亲。他的爸爸禽兽不如,他的妈妈也不外如是。

他知道苏清词童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是暗无天日的地狱。可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那地狱是双层的。

裴景臣心如刀绞的抱住苏清词,不说话,不叹息,只是无声的抱住他,紧紧的,不放手。

几分钟后,裴景臣买了饮料,他们嫌车里太闷,站在车外边喝边吹风。

“孟朗是我妈的初恋。”苏清词说。

“我妈很喜欢他,从暗恋到表白用了一个月,从表白到分手用了三天,因为孟朗是个花花公子,脚踩好几只船。”

“后来我妈遇到苏格,他们恋爱,闪婚,闪孕,婚后挺幸福的,我妈也越来越依赖苏格,其实回过头来想想,苏格早在结婚后的那一刻起,就开始步步为营,让我妈变得孤立,甚至跟我姥姥姥爷断绝关系。”

“我六岁生日那天,孟朗来我家送花,其实没那么巧,孟朗是故意打听的,他这些年都在打听我妈,他送的是栀子花,我妈最喜欢的花。”

“后来,被接我放学回家的苏格撞个正着。从那之后,苏格彻底成了疑神疑鬼的神经病,我家也彻底变了。”

裴景臣感觉自己每一下呼吸都是撕心裂肺的疼:“小词。”

苏清词喝一口橙汁,舌根浸着微微的苦涩:“我以为人死如灯灭,我能学会放下,今生事不带到下辈子。可是我高估了自己的肚量,我还是恨他们,到死都不能原谅他们。”

苏清词又想起前年病逝的姥姥了。

姥姥和姥爷在跟姜瑟如断绝关系后,移民去了国外居住,姥姥得了癌症,发现就是晚期,她临死之前回国了,去疗养院最后看看女儿。看完了女儿,又打电话给苏清词,想再看看外孙子。

白发苍苍的枯槁老人说:“别恨你妈,你妈也是被你爸逼的,她也是受害者。”

老人说的时候,泪眼婆娑:“好好一个姑娘,就被苏格彻彻底底的毁了。”

姜瑟如是受害者,恶魔只有苏格,苏格该下十八层地狱剥皮抽筋。

苏清词知道。

姥姥要他心疼妈妈,理解妈妈,怜悯妈妈。

可是谁又来心疼我呢?

裴景臣伸手揽过苏清词的肩膀,将他轻轻的拥进怀里,重重的抱紧。

苏清词感受到对方炽热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自己的胸膛。

有人心疼的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