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小区门外,裴景臣看向苏清词。
苏清词脸色不太好,坐在副驾驶没有动。裴景臣问他身体不舒服吗,苏清词摇头,问他是不是很累,苏清词静默几秒,点头。
裴景臣把车子驶入小区,停到别墅门口,从车里下来绕到副驾驶,直接把苏清词抱了出来。
走到门口,苏清词挣扎着下地,站稳后朝裴景臣说了声谢谢。
裴景臣满面担忧:“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苏清词的声音很弱:“只是有点累。”
裴景臣一手扶着他,问:“密码多少?”
苏清词顿了顿,裴景臣安慰道:“不是要密码加指纹才能进吗,我知道密码也没事。”
苏清词在心里苦笑一声,有些自嘲,有些神伤:“1001。”
裴景臣快速输入密码,苏清词按下指纹,门锁解开,苏清词正要进屋就被绊了一下,裴景臣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不等苏清词反应,再度将他打横抱起,一路送到沙发上。
“喘不过气?头晕吗?”裴景臣立即翻手机,“我给温院长打电话。”
苏清词捂着胸口调整呼吸,上涌的血腥味让他暗道不妙,果然才一张嘴,粉红色的液体顺着喉咙呛咳出来。
才挂下电话的裴景臣震惊失色,急忙抽出面巾纸托住苏清词的手背。鲜血顺着他指缝间染红了纸巾,从粉红色变成鲜红色,不断地外涌,不断地咳嗽。
纸巾透了一张又一张,很快堆满半个垃圾桶。苏清词咳的浑身颤抖,本就瘦骨伶仃,这样激烈的呛咳仿佛随时都会碎掉。
十分钟后,咳嗽止住了,血也不流了。裴景臣洗了湿毛巾给苏清词擦脸,说:“温院长快来了。”
苏清词神色淡漠,早已习以为常到了处变不惊,他说的话更多的是安慰手足无措的自己。
温萌萌连夜赶来,在卧室里给苏清词测体温,量血压,再用听诊器听心肺,后来打上吊瓶。
温萌萌坐在床边问:“小词,你有遵医嘱按时吃药吗?”
苏清词看向她,温萌萌道:“别骗我。”
苏清词闭上眼不说话。突然,走廊上“啪”的一声响,裴景臣站在门口,脚边是打碎的玻璃杯和蜿蜒流淌的热水。
温萌萌起身:“我先回去了,明早再来。”走前看了苏清词一眼,又看裴景臣一下,深叹口气。
直到温萌萌离开,裴景臣都保持同样的站姿一动没动。
卧室安静的可怕,整个别墅都如同冰窖。
裴景臣开口:“多久了?”
苏清词故意装聋。裴景臣自言自语道:“我出差去纽约之后吗?”
已经冰凉的水绕着拖鞋流淌,脚边是散落的玻璃碎片,裴景臣突然有种赤脚踩上去的冲动,好像只有让身体流血才能缓解心脏上锥心的疼:“为什么?”
裴景臣迈过玻璃碎片,大步走到床边,他很想揪住苏清词的领子把人从床上拽起来,大声逼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不为什么。”苏清词的轻描淡写,是压垮裴景臣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真难为你陪着我演戏,我问你每天吃什么,你编各种山珍海味骗我,还记得把药片处理掉毁灭证据。苏清词!你主动求死,放弃治疗,你不想活了是吗?”裴景臣眼底布满血丝,目眦尽裂,“你这样对得起谁?!”
有那么一瞬间,苏清词以为裴景臣会暴起打自己一顿。一顿可以夸张了,一巴掌还是可以的。
但是裴景臣没有。没有归没有,他这副怒不可遏的模样是苏清词记忆中从未有过的,哪怕是下药那次,也没见裴景臣发这么大的火。他像一只困兽在咆哮,嘶吼,明明是雷霆之怒,却充满了一种绝望的悲切,好像要摧毁什么,偏偏无能为力,只好狠狠摧毁自己。
苏清词垂下眼帘,轻笑:“我对不起谁吗?”他又抬起眸光,直视裴景臣,“我需要对得起谁。”
裴景臣愣住。或许是半杯烈酒的作用,让他眼眶通红,好像大哭过一场似的,悲痛,茫然,甚至有些狼狈。
原来,原来……
裴景臣浑身发冷,原来他的预感没有错,苏清词乖乖吃饭顺从吃药,只是为了那幅《薰衣》。他呕心沥血,坚持支撑,为画作燃烧生命,炼化精魂骨血,在这世上留下最浓烈最悲壮的遗书!遗书完成了,他的魂也散了。
裴景臣险些站不住,眼前一阵黑一阵白,想抓住什么东西,却只能颓然的倒塌,狼狈的跌坐在床边。
床铺随着体重传来轻微的震颤,苏清词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一颗明媚灿烂的向日葵不该枯萎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苏清词笑自己是蛀虫,一意孤行的扒着向日葵的根茎,想爬到它的花房,却浑然不知被他爬过的根茎早已千疮百孔。
“景臣。”苏清词叫一声,叫裴景臣的名字,裴景臣猛抬头,深切刻骨的望着他。
“你觉得ICU可怕吗?”苏清词说。
裴景臣没接话,等着苏清词继续道:“虽然是单人病房,但我耳朵好使,我能听见隔壁住的女人跟我聊天,她说小伙子,住你右边那个老太太今天醒了吗?我说没有,她松了口气,说没醒是好事,我问她昏迷不醒还是好的?她苦笑一声,说老太太如果醒了,肯定又要拼命扯掉氧气罩和鼻管,还有身上那些粗粗细细的线。”
裴景臣怔鄂。
苏清词缓了缓,又道:“她还说,老太太的床位之前是个肝癌晚期的大爷,每天痛不欲生,被病魔折腾的不人不鬼。后来他趁医护人员不注意,自己拔掉氧气管,半个小时后去世了。”
“ICU里很安静,连护士走路都是轻飘飘的,可那里也很吵,医疗机器运转的声音特别大,它们合在一起,震耳欲聋。”苏清词看着自己手背上的针头,“知道我每天的感觉吗?多爬一层楼梯好像要了老命,阴天下雨时仿佛全世界都跟我抢氧气,走路慢得像个老头子,穿件衣服都要累的气喘吁吁,鲜血堵在喉咙口往上涌的感觉真的很难受。裴景臣,我不想苟延残喘,这样何必呢,既痛苦,又浪费,没有任何意义。我要体体面面的,有尊严的活着,有尊严的死去。”
裴景臣心脏骤颤:“苏清词。”
苏清词:“如果我油尽灯枯了,不要把我送到医院抢救,更不要让我被剥光衣服送进ICU。”
短短几分钟,裴景臣失去了全身力气,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推他一把,他肯定会瘫软倒地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他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光维持呼吸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那我呢?”裴景臣终于能说话时,发现自己嗓音嘶哑的不行,语不成语,调不成调。
裴景臣悲切而绝望的看着苏清词:“我怎么办?”
苏清词被这四个字逗得一乐:“你这话问的好没道理,你才二十七岁不到,有才华有颜值,身家过亿,还愁找不到老婆孤独终生么!”
深夜,沉淀一整日的大雨终于降落了,雨水密集的鞭打着门窗,院中的绿藤在狂风暴雨中飘摇。
裴景臣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明明完好无损,却硬生生体会了一场千刀万剐。
暴雨如注,直到凌晨还在下个不停,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温萌萌顶着暴雨而来,同行的护士为苏清词换药,又过去一个小时,天色大亮,吊瓶终于打完了。
护士把苏清词的手递给裴景臣:“不要揉,按五分钟。”
苏清词睡得很熟,连屋里多了两个人都不知道。温萌萌和护士去外面坐,裴景臣在卧室里陪他。
床头柜上放着苏清词的手机,这一夜发生了太多事,裴景臣才发现手机屏碎了,本能记下品牌和型号,等雨停了就去专卖店买个同款。
手机拿在手里,裴景臣上划开锁,提示输入密码。
他们之间没有秘密,他的手机从来不怕被苏清词翻,苏清词也是一样,可他们从来没翻过对方的手机,既是一种默契的信任,也是一种尊重。
裴景臣把手机放回原位,拿自己的,结果没电了。无奈,他只好再拿苏清词的手机,轻声解释道:“我就看看天气预报。”
边说边输入自己的生日,不对。
裴景臣微愣过后,心里流淌过一丝失落,因为从前的苏清词不管什么密码都是设置的他的生日,他还调侃说你所有银行密码也是我生日吗?苏清词笑眯眯的让他猜,不用猜,肯定是。
不是裴景臣过度自信,而是苏清词给予的自信。
再输入苏清词的生日,还不对。
裴景臣怔了怔,手指轻颤,鬼使神差的输入1001,解锁了。
和门锁密码一样,有什么寓意吗?100加1?10月1日?国庆节吗?裴景臣困惑的看向睡梦中的苏清词,试图从他脸上找到答案。
看着看着,裴景臣心里一乱,忍不住凑近点,再看,仔细看。
裴景臣浑身一震,1001,10月1日,是国庆节,是黄金周,是他第一次见到苏清词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