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苏清词压根没看来电显示,他左手拿着调色盘,右手握着画笔,手机开着免提放在一旁。对联系人是谁漠不关心,左右不过两个人,要么王秘书,要么安娜丽丝。

“谁的电话呀?”薇薇安问。

苏清词画完流畅的一笔,这才腾出时间低头看一眼手机屏。一个“裴”字稍纵即逝,通话界面恢复成桌面。

苏清词怔鄂,放下画笔,在通话记录里看个清楚,确实是裴景臣三个字。

应该是打错了。

苏清词并未在意,把妨碍他灵感创作的手机扔一边。薇薇安多嘴问他有事的话尽管去忙,改天再画也行,苏清词只让她坐好。

七个小时后,《雪中的薇薇安》诞生了。苏清词给画上光油的时候,薇薇安激动的热泪盈眶,赞美之词毫不吝啬的溢于言表。

薇薇安直道苏清词辛苦,看他神色上明显的疲倦,留他在家用餐:“我跟中国大厨学的包饺子,请您品鉴品鉴。”

苏清词原该拒绝,但身体确实很累,怕疲劳驾驶再出车祸,害自己倒无所谓,害人就算了。而留下来歇息却不吃晚饭,也不是那么回事,便一道品尝了薇薇安的厨艺。

水饺包完了还挺像模像样,但是在锅里变成了馄饨,然后又变成了肉沫面片儿汤。薇薇安自觉丢人现眼,小脸涨得通红,捂着额头说自己太糟糕了,还是另点外卖吧。

苏清词忽然想起裴景臣成天把“粒粒皆辛苦”拴在脑子里,于是叫住薇薇安,坐下来吃她拼尽全力做的肉沫面片儿汤,卖相虽然惨不忍睹,但味道还挺好。薇薇安特别惭愧,说这次不算,下次再请苏清词吃好的。

苏清词开车回家,等红绿灯时无聊翻手机,看见薇薇安在社交平台上发了动态。

一张自拍,薇薇安端着乱汤饺子,配字是自我调侃的“第一次挑战饺子大翻车,幸好偶像不嫌弃[爱心]”。

*

裴景臣在文件上签了字,递给助理时问:“后天飞韩国所需要的资料……”

助理:“裴总您放心,早整理好了。”

裴景臣点头,让他去忙吧。过了三分钟,助理去而复返,将一杯温热的雾霖咖啡端给他。

裴景臣愣了愣,习惯性的道声谢后,端着咖啡喝起来。

边喝,边久违的登录社交平台。他的朋友圈向来热闹,因为朋友实在太多,总能遇到些话痨。

翻着翻着,看见李总点赞了一条微博。用户名叫薇薇安,国籍是俄罗斯,IP显示在京城。

自拍照里面,薇薇安占据了绝大空间,只露出一点餐桌的背景。餐桌上放着碗,碗边露出一只白皙清瘦、骨节分明的手。那手拿着汤匙,汤匙里的面片儿散发着袅袅热气,如烟如雾,特别有氛围感。

不用看薇薇安的配字,裴景臣仅凭这只手就能确定它的主人是苏清词。

不矫情的讲,做什么职业,什么地方就是最美的。比如明星最美的是脸,模特最美的是身材,商人最美的是头脑,而苏清词最吸引人的,便是那双绘出“世界”的手。

裴景臣看人的美从来不看皮囊,而是看精神内核,对他而言,苏清词最美的地方就是手,永垂不朽。哪怕有朝一日苏清词年迈老去,或是病骨支离被折磨的形容枯槁,他也是美丽的。

当然内核归内核,苏清词的手确实好看,符合所有人对艺术家的幻想。白皙细腻,没有任何胎记痣或是伤疤等瑕疵,如天然的羊脂玉精心铸造的艺术品。

裴景臣忽然意识到每次跟苏清词上完床,都会以亲吻苏清词的手指作为结束,听起来好像怪癖似的。

最后一口咖啡喝完,裴景臣点进苏清词的账号,最新动态还是元旦那日的画展。

他白天的时候给苏清词打电话,听到的女声果然是薇薇安。

苏清词终究还是给除了他以外的人画了肖像画。

苏清词明明说过只画他。

裴景臣重重放下咖啡杯,起身,抓了外套出门。

*

苏清词回家路上看见一个卖烤地瓜的老婆婆,老婆婆佝偻着背,脸在冬夜里冻得通红。苏清词叫住她,把剩下的烤地瓜全买了。

住在这种级别小区的人,却拎着这么接地气的食物,保安大叔一乐,主动跟业主打招呼,然后就被苏清词送了一袋子烤地瓜。

“那我就不客气了。”保安拿烤地瓜捂手,然后指了指马路对面,“那位是来找您的吧,上回我见过。”

苏清词顺着保安手指的方向,又又又看见了科尼塞克:“……”

保安说:“他在那等一个小时了。”

苏清词看见裴景臣的同时,裴景臣也看见他,直接开门下车,横穿马路走过来。

苏清词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以前都是他在裴景臣公司楼下车里等,现在调转过来,变成裴景臣隔三差五跑他小区外面蹲守。

裴景臣是跟老天奶合起伙来耍他吗?当初费尽心思求而不得,现在放弃了却又送上来,在他身患绝症时给他不切实际的希望,在他心如死灰之后给他死灰复燃的暗示?去你妈的!

苏清词感到烦躁,不等发火,只听裴景臣劈头盖脸道:“你真的去给薇薇安画肖像了?”

苏清词:“?”

裴景臣神色肃穆,目光峥峥,直把苏清词看的一头雾水:“你找我就为这个?”

裴景臣板着脸不说话,可见是中了。

苏清词顿觉莫名其妙,大晚上抽风,有毛病啊?看代码把脑袋看包浆了?有病就去治!

苏清词用提袋子的手扶了扶额,想不到有一天他也会对裴景臣不耐烦。正欲下逐客令,忽然想到什么,裴景臣这是跑来质问自己的吗?

靠,更莫名其妙了!

他凭什么质问自己?且不说已经分手了,就算当初的“热恋期”,他们也是彼此不干涉对方的工作。他不进裴景臣的书房,裴景臣也不进他的画室,在“公私分明”这方面他们很默契。

苏清词都不说“你不能跟XXX签约,去跟XXX合作”,他裴景臣又凭什么管他画什么内容,画谁。

苏清词平生最讨厌人对他的画作指点江山,想凶一眼裴景臣,忽然反应过来,裴景臣难不成,难不成是在……吃醋?!

苏清词活活打个激灵。

妈呀,这要是搁在以前,他非得激动到召开新闻发布会喜大普奔不可!

时至今日,他已经不敢自作多情了。与其说吃醋,不如说裴景臣单纯因为他失信而感到不爽!曾经含情脉脉的保证只画他一个人,现在却说话不算数,一时气愤也属正常。

苏清词为自己的自知之明鼓掌。

如果裴景臣真的是在吃醋该多好,还有什么能比吃醋,更体现“在意”的吗?

苏清词抬眸,见裴景臣盯着自己手里看。

“给你了。”苏清词把剩下的烤地瓜全甩给裴景臣。

裴景臣下意识接住,沉甸甸的:“买这么多?”

苏清词随口说:“都买完,让她早点回家。”

虽然话没说全,但裴景臣听懂了,并且感到不可思议。

苏清词不是恶人,但也不是乐善好施的好人,甚至在众多情况下,他十分喜欢冷眼旁观。

裴景臣继承了裴海洋少许的乐于助人的性子,有些举手之劳的事,能做就做了。比如有次放学回家,天降暴雨,路边摆摊的农民狼狈的收拾苹果,他会主动过去帮忙。再比如遇到年迈的老爷爷推车卖菜,他会在“能接受这种蔬菜”的前提下,尽量多买点。

苏清词就不会,不想买,不想吃,也不想因为可怜谁施以援手。虽然不至于喷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众生疾苦,可怜的人很多,我同情他,谁同情我?

他就是这样阴暗自私的人,和阳光善良的沐遥天壤之别。所以沐遥能跟裴景臣玩到一起,高中三年,形影不离,所以沐遥是人人喜欢的小仙男。

其实苏清词若想装样子很简单,扮温柔纯善,照着裴景臣的择偶标准“整容”自己,不是难事。但这是苏清词最基本的底线,他可以作妖,可以千方百计地吸引裴景臣的关注,却做不到东施效颦的失去自我。

也是一种倔强吧,他想让裴景臣看清自己,爱上真正的自己,而不是谁谁谁的类似,谁谁谁的替身。

所以他尽全力的展现真我,释放本我。

裴景臣掂量着烤地瓜,说:“我没想到,你也会做好事。”

这是在冷嘲热讽吗?苏清词在心里冷笑,他当然想不到了,阴郁邪恶自私自利的小少爷怎么会日行一善。扶老奶奶过马路该是沐遥的专属,他苏清词显摆什么,显摆给谁看?

苏清词:“我为自己积阴德,下辈子不投胎,不做人。”

裴景臣猛地噎住,霎然想起苏清词曾经说过的、却被他不当回事忽略的……当时是在车里,凌跃总部楼下,苏清词来找他吃午饭,然后告诉他自己生病了。

生了什么病又说不出来,支支吾吾的,很明显是临时起意功课不到位现编。

裴景臣不知怎的想起这茬,被“积阴德”三个字弄得一时恍惚。不过苏清词性格极端,有时发脾气心口不一,说些反话和狠话气人气自己都很正常不过。

这种时候裴景臣的应对措施永远是沉默,不顶嘴,顶嘴会吵起来。

又是这样,苏清词在心里惨笑一声。他想痛痛快快的吵一架,但裴景臣根本不接招。

苏清词画了一天画,很累,吹了半小时冬风,很冷。真的是身心俱疲,一边唾弃自己的不长记性,一边用揶揄的态度保护自己,装出高高在上的模样来,说:“大半夜的,你开两个小时的车又等了一个小时,裴总的时间不是很宝贵吗?不是每分钟都在拉动京城的GDP吗?所以拜托裴总,给我一个你事出反常的合理的解释。”

裴景臣怔鄂。

苏清词笑道:“你是在气我言而无信,还是吃醋我笔下画了别人?”

三天后,商务舱内,裴景臣摘下蓝牙耳机。

空姐推着餐车从身边经过,许特助要了两杯伯爵奶茶,斯里兰卡的“锡兰”红茶和鲜奶轻柔的碰撞,散发出清雅馥郁的醇香。

裴景臣喝一口,太甜了。

苏清词应该会喜欢。

裴景臣搞不懂喝口奶茶而已,怎么就顺着奶茶的味道想起适合苏清词来了?

多半是三天前的雪夜里,苏清词说的那句话导致的。

就好像手串的皮筋绷断,珠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弹弹跳跳,滚的到处都是,一片混乱不堪,你想阻止想收拾,却根本无从下手。

吃醋的同义词是嫉妒,嫉妒的产生源自于喜欢。他也说不清对苏清词的厌烦多一点,还是在数十年的相处中有那么一些喜欢,无论怎样,他的那点微末的喜欢都造不成嫉妒,所以也就不会吃醋。

那为何会产生这种动荡不安的情绪呢?

“因为你习惯了。”苏清词说,“你习惯我的眼里、心里、全部都是你,只有你。”

不像裴景臣内敛的性子,不善于表达。苏清词性子外放凌厉,经常将喜欢挂在嘴边,隔三差五就表白一次,比如隔着餐桌对他说“我喜欢死你了”,边看电影边靠在他肩头说“我好喜欢你”,甚至好端端走在马路上,他都要心血来潮抱住他的脖子说“我爱你”。

听多了虽然谈不上腻,但也不新鲜了,再浓情的甜言蜜语每天都说都听,也会逐渐无感。

只是苏清词这次的表白,不同之前那样欢喜之中透着霸道的强势,好像一只猫护食,用爪子牢牢摁住鸡肉冻干。他这次的告白隐隐透着悲色,比秋风萧瑟,比冬雪寒凉,裴景臣突然有点难受,他一时说不清那种感觉,是心软,心酸,还是心疼?

猫不再护食,蹲在远处默默看着鸡肉冻干,知道那不属于自己,夺食会被打,可又饥肠辘辘,只能眼巴巴瞅着。

温热的烤红薯已经冷了,硬了。细雪铺了满地,路灯浅照,折射出惊心动魄的银白。

裴景臣有种错觉,感觉苏清词快要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