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弹的研发用了一个月, 在夫妻俩离营的这个月的时间里,留守在大军中的霍知章没闲着。
一边造船的同时,他派人回洛阳, 将当初霍霆山为东征所造的那批船调来弘农河, 同时还加班加点赶制两台投石机。
霍霆山回到军营后, 先后检查了战船和投石机。
一切妥当。
男人仰头看向远方的天, 今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天幕上没有乌云盘踞, 看着不像要下雨。
倒是个好日子。
“父亲, 军令已传下去, 士卒们都已知晓待会儿雷神会来助阵我军。”霍知章激动道。
此番父亲和母亲离营,听闻是捣鼓一样大杀器,用之能引得天地震动, 甚至是地龙翻身。
这描述听着相当玄妙, 若是旁人告诉他, 霍知章定然觉得那人还未睡醒, 在做青天白日梦呢, 但父亲说那东西是由母亲一手策划的。
霍知章顿时不怀疑了。
他知晓他父亲不信鬼神,以前他也不信的,认为那纯粹是威服愚民的无稽之谈。
然而不知何时,他悄悄觉得母亲是不慎从天上掉落凡间的神女, 她每一回都能拿出不一样的、令人惊叹至极的东西。
当然, 这等小心思太隐秘,不为外人道也。
霍霆山勾唇笑道, “甚好,出发吧。”
黑火药对外难以解释, 霍霆山也不打算解释此物,对外一律称“雷神为幽州助阵”,毕竟他夫人也说了,此物的别名叫震天雷。
大军应声而动,精锐黑甲骑首先登船,桅杆上卷着的帆布哗地放下,船帆扬起,被风吹出满如弯月的弧度。
巨大的投石机被推到专门为其打造的船上,一艘船只载这么一架机子。而随着庞然大物被运上船,船舟如同负重的马匹长吁般发出一阵哗啦声,船体往下沉,舟壁压浪,激起连片波涛。
裴莺在远处看着,再次目送霍霆山出征。
见船队渐远,被特地留下来的秦洋低声道:“主母,此地风大,我们回营内等吧。”
裴莺叹了一口气,“希望此战结束后,往后不会有大的战役。”
“有您的神兵相助,大将军此战必胜,太平盛世不会远了。”秦洋坚定道。
*
函谷关内。
从高台往前方眺望,可见正前方的河道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船只,船舟桅杆上帆布大张,带有“幽”之一字的军纛被风吹得咧咧作响,如同一头张牙舞爪的猛虎。
守关的雍州士卒低声说着话:
“那霍幽州竟真敢来函谷关,他难不成此番不怕有去无回吗?”
“他多半是昏头了吧。我可听说了,先前大司马连番派人袭击幽州军营,还用他先前的火豕之计,依葫芦画瓢的烧了他一些东西,撤退时还边撤边谩骂他。那霍幽州以前多威风啊,又是平北地,又是战兖州,估计还是第一回遇到这般挑衅,心里气不过也寻常。”
“呵,别管他们为何而来,今日定要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若是能立大军功,我儿孙就改头换面喽!”
古代沙场上的大军功有四样,分别是:先登,陷阵,斩将,夺旗。
每样难度都极高,但只要任意拿下一样,光是赏钱就能拿一大笔不说,还能加官进爵,子孙也跟着享福。
在两个雍州士兵说话间,渡河的幽州战舟相继靠岸。
函谷关前有一片大滩涂,倘若在高台上放箭,并不能使弓箭抵达弘农河岸。
换句话说,箭雨覆盖不了整片滩涂。
第一批战舟抵达后,船上的黑甲骑迅速下船,这批士卒每人手中皆持有一面大铁盾,他们连成一线,盾牌朝向函谷关,形成一道弯月形的防御铁墙。
这批人布阵完毕后,第二批士兵推着巨型投石机登陆。
纪羡白身披黑甲,站在高台上眺望不远处列阵的幽州军,他面上无什表情,只静待更多的幽州士兵登陆滩涂。
滩涂面积有限,一旦幽州军溃败而逃,只能是逃向弘农河。河水滔滔,来不及乘船的唯有跳河。
运气好的或许能活命,倒霉的只能去见阎王爷了。
纪羡白心知他应该再等等,等更多的幽州士兵登陆。但不知为何,每多等一刻钟,他心底那股难言的不详预感就重了一分。
理智告诉他此时时机未到,登陆滩涂的幽州兵越多,到时候对方折损才越大。然而预感却南辕北辙,疯狂催促他行动。
纪羡白看着远方即将被运下船的投石机,沉声下令,“不等了,开城门让骑兵出去。”
一声令下,厚重的城门咯吱的打开。
骑着快马的雍州军从开启的城门缝隙里鱼贯而出,而在这批骑兵出城后,关门迅速阖上。
霍霆山已乘船登陆,正指挥着士卒将巨型的投石机运下来,眼角余光瞥见冲锋的雍州军,男人眼中波澜不惊,并不当一回事:“速度再快些,黑甲骑准备防护。”
雍州骑兵见远处的霍霆山无动静,愈发亢奋,再度扬鞭策马往前。
有人扬声喊道,“大司马有言,取霍幽州首级者,赏黄金千两。”
“放箭!”霍知章震声道。
话落,他身旁站于弯月盾墙后的第二批幽州士卒齐齐搭弓引箭。
雍州骑兵此时亦是人手一把长弓,于马上朝着前方的幽州军放出箭雨。长箭在空中掠过,带着嗖嗖的破风声。
“当啷。”长箭撞上盾牌被挡下。
幽州军皆是乘船过来,战船所载有限,顾得了士兵,就顾不上载马匹。如果各自取半,士兵数量起码得少载一半。
幽州首先着陆的是步兵,接着是投石机,船上有军马,不过马匹不多,加起来连二十匹都不到。
马镫和高桥马鞍问世后,各州都很快认识到了骑兵的重要性,于是这种能快进快出、高效迅猛收割敌人性命的兵种一跃成为战争之王。
就如现在的雍州军,若无旁的意外,以他们现在冲过来的骑兵数量,足够将这批刚刚登陆滩涂的幽州士卒杀个干净。
但此时在雍州骑兵眼中,却出了意外。
只见投石机启动,巨物背后的长木臂自点地状态猛地弹起,其中似乎有几样黑色的小东西朝他们飞来。
“雷神助我幽州军!”
“雷神助我幽州军!”
幽州士卒齐声大喊,喊声中气十足。
虽说许多幽州士卒没见识过黑火药的威力,但这种向神灵借势的操作,他们熟悉啊!
当初攻打并州的燕门关,大将军命人在纸鸢上绑了些轻巧的竹片,再把不计其数的纸鸢围着燕门关放了一圈,让四面八方皆有异响,最后命他们喊山神前来助阵。
效果异常好,好到并州军都丢盔弃甲了。
如今……
“轰轰轰——!”数声巨响在冲锋的雍州骑兵队里炸开。
大地仿佛在震动,硝烟滚滚似巨龙吐息,距离爆炸点近的骑兵和马匹瞬间毙命。
那些稍近的也受到冲击,见人带马直接被掀翻;而有些偏远的倒没被冲击波功绩,但他们座下的马匹受到了大惊吓,根本不听指令,开始朝不同方向发足狂奔。
这几下爆炸,别说一无所有的雍州兵被吓懵了,连先前已被各自百夫长千叮万嘱、提前提醒过的幽州士兵也是瞠目结舌。
这这这这……
先前曾随霍霆山去过洛阳东郊的黑甲骑见识过炸药威力,忙厉声道:“愣着做什么,赶紧冲,军功还要不要了?赶紧抓紧机会。”
幽州士卒迅速回神,精神大震。
对啊,好时机呢,冲啊!
*
函谷关高台上。
在第一声轰响声炸开时,纪羡白眼瞳猛地收紧,心中一直盘旋的不详预感瞬间变成了黑色的巨蟒,咧着血盘大嘴一口将他吞下。
他看到下方的雍州骑兵光是控马就费尽全力,还看到某些士兵和马匹一同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掌掀翻,而倒地士兵的不远处,出现了一个深深的、以人力根本不可能仅在一瞬息就挖好的深坑。
这是何物?
为何只在眨眼功夫就能让人仰马翻?
地上能出现这般大的坑,是否城门上也能?若是城门连番受攻击,函谷关岂非要失守?
一个个念头转瞬浮现,纪羡白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雷、雷神出现了,刚刚我瞧见有火光凭空出现,一定是雷神现身。”高台上,有士兵哆哆嗦嗦道。
说完这话,那士兵竟软了双膝,跪下来祈祷。
而这一跪仿佛开启了某个按键,很快响起几声“当啷”声,赫然是城关上一排士兵都相继丢了武器。
纪羡白勃然大怒,当即三步并两步上前,一刀砍了最先舍了兵器的卫兵的脑袋:“弃战者,杀无赦!”
卫兵的头颅滚落,鲜血喷洒在了城上的石板上。
纪羡白目光扫过被鲜血稍稍震住的士兵,一次一句再重复道:“弃战者,杀无赦。”
长剑上有鲜红的血蜿蜒而下,如同吐着猩红信子的毒蛇。士兵们不住瑟缩,有人慢慢拾起了之前丢掉的兵器。
然而就在这时,轰鸣巨响再次传来。
比之上一次只闻声音,脚下震动微不可查,此番震感强烈,仿佛整座城关都苏醒过来,发出被打扰的不悦轰鸣声。
方才重拾兵器的雍州兵卒缩了缩脖子,有一部分重新匍匐在地上。
但高台上的纪羡白分明看到,那巨响并非凭空而至,它来自一颗颗黑色的铁球,每当黑球中迸发出火光,便会引来一阵阵地动山摇。
这个真相却毫无用处,因为它既荒唐又可笑,且此刻无人也冷静。
军心大乱。
城关摇晃,士卒丢盔弃甲,登城的云梯从下方架起,然而高台上已无多少士卒在意。
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深深凹陷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穿出一个孔洞的城墙上。
在明朝以前,城墙这等军事防御皆是用土砌而成,经过不断的夯打,土层会逐渐变结实,这般制出来的城墙相当坚固。
但这种坚固在热武器前不再具有原先的实力。
“轰轰——”
一连几声巨响,城墙摇晃,簌簌地往下落下碎土。
“大司马,那霍幽州不知怎的请了神灵,竟引得天地震动,函谷关看来是……”那武将低头,不敢直视纪羡白猩红的眼,但仍继续道:“函谷关保不住了,还请大司马速速前往益州。”
益州和荆州皆是他们的领地,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那霍霆山能请神一回,难道回回都能请吗?
武将低着头,没看见纪羡白稍稍扭曲的脸。
“请神?呵。”
那武将听他语气有异,正想抬首问为何,却在这时听闻一声巨响,而巨响以后,底下有人高喊:“城墙破了!”
武将大惊,忙探出头往下看。
在硝烟被风吹散中,他看到身披黑甲的幽州兵相继消失在他的视野里,紧接着下方传来兵器交接的铛铛声。
他脑中嗡的震了下。
城墙,真的开了个孔。
“大司马,请随属下迅速离开。”武将猛地看向纪羡白。
纪羡白往城下看了眼,而后一言不发跟着下属转身离开,然而即便走出一段,方才那一幕却仍频频在脑中浮现。
不远处扬着墨色旗纛的大船不断登陆滩涂,下方的幽州士卒多如黑蚁,在一片冲锋的士兵中,他精准看见了身披黑面红底披风的幽州将帅。
那人头戴虎头兜鍪,鍪顶立着长长的、带着樱子的枪尖,于千人中分外醒目。
在他看对方时,那人也看过来,那双狭长的黑眸冷如玄潭,杀气四溢。
“大司马,马匹已备好,但如今时间急迫,来不及收拾细软了。”华韧跟着纪羡白下了高台。
纪羡白面无表情:“那些不要也罢,速离。”
城墙已破,函谷关内乱作一团,不知是何人用了火箭,又将地上的木堆点燃,城中亮起火光一片。
背后又是数声巨响,而后有一道年轻的声音喊:“城门已塌,众位随我进城!”
霍知章领兵进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寻纪羡白。
擒贼先擒王,只要杀了纪羡白,别说雍州,就是南边的荆州和益州都能一举拿下。
城中硝烟滚滚,遮蔽了视线,霍知章沉吟一瞬,利落兵份几路搜寻人:“熊茂你走这边;陈威陈杨,你俩领人从那边,三纵队随我来。”
霍知章直奔函谷关的南门,他想法很简单,函谷关破了,纪羡白一定向南方遁走,从南城门出去是最快的。
那姓纪的几番和他父亲作对,还试图劫走妹妹威胁母亲,此番他定要亲自抓拿此人。
城中大乱,这一路走来,骑于马上的霍知章斩死半百的雍州兵,人杀了不少,却未寻到他想要找的那个。
“纪羡白那厮究竟藏到了何处?”霍知章皱眉。
旁边的过大江猜测说:“是否他并无走此路。”
他们都到南城门了,而观南门状态,并不像打开过。城门厚重,战时需要若要开启,需要不少人力。
霍知章烦躁地啧了声,正要命人再分散四处找找,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旁边的屋子里似有影子掠过。
他转动定睛看,却见那处安静极了,别说影子,连只虫儿都没有。不过霍知章没掉以轻心,“过大江你把那屋门打开瞧瞧。”
方才那一幕过大江没看见,但上峰有令,他听令持剑走近那间屋子,而后一脚踢开木门。
如今正是午时,日光正盛,不存在看不清屋中清醒。但正因看得一清二楚,过大江才不由大惊。
屋中有人!
在他踹开门后,对方的刀已经逼近,过大江忙闪躲,却仍慢了一步,长刀砍在他肩上,亏得他穿了甲,否则整条胳膊都要被砍下来。
这人是个使刀好手,见一击不成,手中刀锋变了方向,往过大江的手肘位置砍。
肘部为了活动方便,向来不会覆盖硬。
过大江被逼得连连后退。
屋外的霍知章却是笑了,“我还道你去了何处,原来在此。”
见已败露,纪羡白从华韧身后走出来,目光扫过霍知章的眉眼:“你是霍君泽的二子?”
霍知章冷哼了声,“正是你爷爷我,手下败将,速速出来受死。”
纪羡白忽然笑了起来,像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手下败将?我确实输了,却不是输给你父亲,更不是输给你。倘若娶了裴夫人的是我,今日就该我站在外面,对着你父亲说‘手下败将’这四个字。”
霍知章不以为意:“没有我母亲的相助,我父亲照样能打赢你,不过是多费些时间罢了。丛六奇身旁的那个周姓谋士是你的人,能想出以疫病为矛,可见你视百姓如草芥。苍天有眼,没让这天下落入你这般心思歹毒之人的手中!”
纪羡白冷笑道:“得裴氏者得天下,霍君泽不过是幸运罢了……”
一支长箭似疾风袭来,势如破竹,携着雷霆万钧之力猛地从霍知章身旁越过,直指纪羡白,最后精准射中他的咽喉。
这一箭的力道极大,直接穿透了纪羡白的喉管,将他钉在后方的木墙上,最后箭尾还嗡的震动不停。
霍知章错愕回头,又惊喜地喊了声父亲。
有风拂过,卷起霍霆山的披风,红底披风露出一角猩红,好似巨龙染血的獠牙。
魁梧的男人一步步上前,在纪羡白口吐鲜血、恶狠狠的目光中走到他面前,霍霆山嘴角勾起,“你说得对,能与她结为夫妻乃我之大幸,这般幸运普通人不能有,要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
纪羡白目眦欲裂,喉管被射穿,鲜血涌入气管,哪怕有满腔话想说,也吐不出一字。
霍霆山忽然敛了笑,手举刀落,溅出一地鲜血:“把他剁碎了扔去喂狗。”
……
建明325年秋,以霍霆山为首的北方军和以纪羡白为首的雍州南方军于函谷关会战,北方军以震天雷炸开函谷关城门,一举歼灭关内雍州军。
此战北方军大捷,黑火药首次面世,史称:函谷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