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简直欺人太甚!”

“纪羡白那厮好生不要脸, 分明是他自己毒杀了幼帝,竟嫁祸给大将军您。”

“这檄文一出,怕是很快会天下皆知了。”

“放屁, 幼帝死在长安皇宫里, 大将军与之相距甚远, 干咱们何事?明眼人如何看不出他在贼还捉贼!”

“熊茂, 你莫要忘了,这天下能读书识字的又有几何?大部分是愚民罢了。幼帝登基已有三载, 或许有人会想, 倘若他纪大司马真想弑君, 何必苦苦等至今?更别说纪羡白向来面子功夫做得甚是不错, 对外摆出的端是一副忠臣姿态。”

众人怒火中烧,却也不由忧心。

他们大将军占了整个北地都未曾称帝,顾忌的正是名声。

大楚虽已名存实亡, 但第一个称帝的总会遭到些笔诛口伐, 言道那是窃国的乱臣贼子, 而后面再称帝的往往没那般扎眼。

如今纪羡白将一盆脏水泼下来, 很有打蛇打七寸的意思。

公孙良严肃道:“主公, 他们能发檄文,我们也能。对方说你鸩杀幼帝,我们就说纪羡白他贼喊捉贼、包藏祸心,使这一计嫁祸于你, 他才是真正的弑君之人。”

众人无不颔首。

决不能坐以待毙, 他们发檄文讨伐幽州,他们就骂回去。

陈世昌写得一手好公文, 霍霆山看向他:“檄文一事,交给陈先生负责。”

陈世昌拱手领命。

众人都心知肚明, 事发如此,檄文已不是重点,重点是接下来的战事。

因为口水仗一打,谁也不干净了,既然如此,唯有以真刀真枪才能分出胜负。

檄文作柴,战火即将……不,或许此时荆州那边已经点燃战火了,只是消息还未传到他们这边。

霍霆山目光扫过一脸怒色的众人:“檄文之事木已成舟,多说无益,下面来谈谈荆州的战局。”

*

裴莺喝了不少酒,洗漱过后上榻,很快就睡着了。不过睡到半夜,她被一些小动静惊醒,房中光芒昏暗,只余浅浅一层,应该是来者只从黑纱袋里拿了一颗夜明珠。

淡光落在他魁梧的身躯上,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暗影。

“霍霆山,现在什么时辰了?”裴莺嘟囔。

“吵到你了?”那边刚除了鞶带的男人动作稍顿:“还早,夫人再睡会儿。”

她应了。

但等霍霆山上榻,却发现方才答应他睡觉的人,似乎没什么睡意,她还惦记着之前他那句“晚些再说给你听”呢。

“所以发生何事了?”裴莺问。

她这是不问个明白不肯睡了,霍霆山按了按眉心:“明日再告诉你,否则你知晓了要睡不着。”

裴莺:“不会。倒是你现在不说,我老忍不住猜才会睡不着。”

那颗夜明珠还在霍霆山手里,借着淡淡的珠光,他看到了她抿起一点的唇。

得,她还倔上了。

两人在夜里对视片刻,最后霍霆山无奈的长话短说,最后道:“……夫人,我们与雍州那边如今是彻底撕破脸皮了,接下来有许多场硬仗要打。”

霍霆山本以为她听了后会忧心不已,没想到她拉长音“哦”了一声,只是道了句原来如此,然后重新躺下,还给自己拉好小被子,俨然一副答案已揭晓、她要重新睡觉的模样。

这回换成霍霆山来了兴致,“夫人好像并不担心。”

百炼钢出世后,凡是与幕僚商议,他偶尔也会带上她一道,让她旁听,因此她绝非像旁的妇人那般不知时局。

裴莺确实不担心:“霍霆山,打仗这方面你是我目前所见最厉害的人。说实话,我没什好忧心的。”

他们在北川县相遇,而后她被他带着南征,后来又北上伐匈奴。南征北战多年,除了先前在豫州时,霍霆山被人撞了船落得一身伤,旁的战役她都未见他吃过多少亏。

有些人是天生的将才,一打仗便如有神助,裴莺觉得霍霆山就是那类人。

因着睡到中途醒来的缘故,裴莺的声音比平日软了几分,像一团一戳就凹下一个小窝的棉花。

她说完阖眼就想睡觉了,结果眼帘才落下不到一瞬,她被从被窝里捞了出来。

在微凉的秋季深夜,他里衣微敞,露出一小片结实深色的肌理,她侧靠在他胸膛前,被他一手揽着腰,另一只手以三指抬起下巴。

“夫人信任我至此,我甚是欢喜。”他的吻落了下来。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

霍明霁大婚刚落下帷幕,霍知章的纳彩礼紧随着提上日程。

同日,州牧府内的奴仆也很是忙碌,家奴们收到命令,主子明日要启程离开洛阳城,收囊需迅速收拾妥当。

一日转眼过去,纳彩礼结束得井然有序,原先宿在州牧府的士诗从府中迁离,搬去和她那个被安置在洛阳的胞弟同住。

在出嫁前,士诗都会住在洛阳城,而非随幽州军征战。

“……东西收拾好否?再检查一回,主子们卯时就要启程了,切勿遗漏物件。”

“已查过两回了,无遗漏,倒是庖房得抓紧些。”

今日要启程,裴莺起得平日要许多,天方蒙了一线浅白她就醒了。

洗漱,用膳,一气呵成。

等整理完,天方亮。

这回霍明霁不再是一个人送家人离开,雷惊鹊站在他身旁,和他一起看着乘车的双亲和弟妹。

“儿子恭候父亲凯旋。”

“儿媳恭候舅氏凯旋。”

霍霆山应了声,“你们守好洛阳。”

裴莺仔细看了看新婚的小夫妻,雷惊鹊面色红润,霍明霁状态也极好,看来小夫妻过得不错,她顿时放心了,“此番一去不知何时归,等安定下来,我再传家书回来。”

雷惊鹊看着裴莺,有些忐忑地道:“到时候我可以给您写家书吗?”

霍明霁看了眼身旁的妻子。

裴莺笑道:“自然可以,知章就特别爱写家书,我们也甚是喜欢看。”

旁边的霍知章笑出一口白牙。

雷惊鹊一颗心彻底放下。

队伍启程,在旁人的目送中很快渐行渐远,而后彻底消失不见。

“回吧。”霍明霁低声道。

雷惊鹊轻轻嗯了声,但目光仍看着车队消失的方向。

霍明霁眉心跳了跳。

看来她当初那番话是半点不作假……

*

今日起得早,精神不太好,因此直到出城,裴莺无意中看见城上挂着的巨大城标,才后知后觉他们走的是西城门,而非从南城门出去。

霍霆山今日与她一同乘车,裴莺转头看向身旁男人,“霍霆山,为何我们不走南城门?”

洛阳在荆州的北边,若从西城门出去,回荆州岂非要绕一段路?

“不回荆州。”霍霆山看出她的疑惑,“我们去长安。檄文已发,荆、益一带不再重要了,不如直捣黄龙,去长安抓拿纪羡白这个逆贼。”

其实去岁冬季末,他和柯左定下清君侧的计策后,便打算攻长安的。

然而冬季并非好时机,就算他们有棉服,却也没办法否认棉服数量尚少的事实,别说全军使用,哪怕十分一都难以覆盖。

至于今年的春夏二季,这是耕耘的季节,如今的士卒大部分都是军农,否则光是每日消耗的粮食就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数字。去岁的春夏已没怎么耕耘了,若是今年依旧如此,粮食一定会短缺。

再者就是,长子的婚期定在立秋,而大战一旦打响,主帅不可轻易离营,而长子成婚他和夫人不可能不出席。

因此种种结合,霍霆山将计划定在今年秋季,打算等霍明霁成婚以后才向天下发檄文。

结果,被抢先一步。

裴莺听了他的打算,“直取长安也好,一步到位。长安若是拿下了,荆益二州等地必定惧怕将军兵威如虎,较之先前必定容易拿下许多。”

霍霆山笑着颔首。

幽州这方的檄文已发出去,他们改道往长安几乎是明牌了。于是,刚踏进雍州地界,幽州军遇到了首次敌袭。

那是一个只有半轮明月的夜,裴莺睡到半程,忽然听到震天响的锣鼓声。

“敌袭,有敌袭!”

裴莺能感觉到,几乎是锣鼓响的第一瞬,她身侧的男人便迅速起身。

“霍霆山……”

“夫人继续睡,我出去瞧瞧。”霍霆山帮裴莺掖了掖被角。

军中一众武将都醒了,匆匆赶来。

秦洋汇报道:“大将军,那批敌军数量不太多,分西南和西北两个方向小股出现,稍作攻击后立刻撤离,方才知章和兰子穆已领人前去追。”

霍霆山应了声。

秦洋略微担忧道:“敌人这般垂钓式作战,其后是否有诈?”

“显而易见。”霍霆山看向远方,“不过此地地势不算特殊,就算对方藏伏,霍二他们应该也应付得来。”

说到这里,霍霆山嗤笑了声:“倘若手持百炼钢,在这等地势里还不能所向披靡,依我看往后也别拿百炼钢,速速将那宝贝让出来,给其他还未摸着好刀之人。”

秦洋轻咳了声,附和着说是。

自夜起后,霍霆山再没重新入睡,在天蒙蒙亮时,霍知章和熊茂相继回来了。

两人皆是一脸畅快。

“父亲,来犯者约有三千,除了逃卒,其余全部诛杀。”霍知章几乎一宿未眠,但还是相当兴奋。

先前他被安排留守沉猿道,天晓得那几场仗他打得有多憋屈。明明百炼钢在手,却因为地势缘故,手中的神兵没办法发挥出最大的实力。

百炼钢难得,只铸了刀。至于弓箭这种有可能一去不回头的,那是断断没有的。

偏生荆州地形复杂,时常以弓箭这等远程武器打头阵,而后才有半数几率兵戎交接,但往往还未等他们以百炼钢击碎对方手中的武器,敌军就撤回城中。

霍知章那团火气憋许久了,直至今夜才一口气撒完,方觉痛快异常。

霍霆山站在巨幅的羊皮地图前:“最多两日,便到函谷关了。要入关中,需先过函谷关,而此地非同小可。”

长安有崤函之险,乃四塞之地,东侧的函谷关与洛阳隔河相望。长安不仅是今朝的首都,亦是前朝的,只能说能让多朝定都于此,“她”必定有过人之处。

而这“过人之处”体现在地形上,长安以北是黄土高原,南边为秦岭,西边是陇山,四方结合起来,赫然是进可攻退可守。

比如通往洛阳必过的函谷关,就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号称。

当初沉猿道也非常险峻,但那时荆州军悄悄和李啸天联手,共同施以疫病的毒计,他们自以为坐拥不败之地,轻敌傲慢,这才让霍霆山有了可趁之机,进而拿下沉猿道。

如今却不一样。

檄文已发,纪羡白很清楚霍霆山要带兵来战,断不可能轻敌,说不准此番也亲自领兵。

熊茂苦了脸:“数百年前的七国之乱里,函谷关硬生生撑了三年才破。大将军,这个函谷关……”

秦洋知晓他想说什么,其实与其说函谷关是被攻破的,不如说它被耗破。因为当时有旁的兵力牵制了函谷关的援军,主力久久不至,关门才破了。

霍霆山同样知晓,他捏了捏眉心:“函谷关前是黄河的分支弘农河,欲要破关先渡河,河后有平坦无遮掩的滩涂,此地不好隐藏。”

关中有瞭望塔,他们一渡河就会被发现。等待他们的,绝对是铺天盖地的箭雨,更罔论战船载兵有限,他们兵卒再多也只能分开过去。

这化整为零,对付起来岂不快哉?

霍霆山的目光往下移,移到了函谷关的下方。

函谷关上下各有一道,北路为蒲津道,南边为武关道。前者需渡黄河后再连番翻山越岭,而后再度河一回。

光是两番的渡河所需船只,筹备起来就够呛了。

若是走南边,他们先需南下行军过盆地,再走陆路过秦岭,这边倒是不用频繁渡河了,过秦岭后就能入关中。

但此道非常的长,行径大概是经函谷关的三倍,且路况难行,兼之途中还有武关和蓝田关两座关卡镇守。

见霍霆山将目光投向下方,公孙良会意,“主公,您想走武关道。”

这不是疑问语气,而此话一出,敏锐的人都听出公孙良对此表支持态度。

这位精明的谋士摸了摸自己的羊胡子,“若是寻常,某也不建议行此道。山道狭窄,粮草后勤不好供给,一旦被断了粮,再耗上个两三日,后果不可设想。”

众人无不颔首。

粮草就是生命线,士兵长途跋涉本就疲惫,若再没粮吃,第二日就能丧失大部分的战斗力。

公孙良笑道:“但如今,我们有主母的白糖。某私以为一小块白糖能抵胡饼数个,主公不妨让先头部队的每位士卒都带上些白糖,就算不慎中途遇袭,队伍被迫分散,也有足够的时间让失散的士卒等到援军。”

听闻白糖,众人皆是一愣,先大喜又迟疑地看向霍霆山。

白糖对外售价几何,他们不是不知晓。若是每个士卒皆配置白糖,这折算下来绝对是一笔天价的银钱。

说实话,肉疼啊……

“可。”霍霆山应了。

公孙良笑着拱手:“主公大气。”

“如此一来,倒不急于南下过武关道。”霍霆山道。

军中虽有白糖,其数量却远不足供士卒使用,得遣人回洛阳裴氏商行一趟。

*

裴莺再次见到霍霆山,已是下午将近黄昏时了,大军停止了行进,原地扎营。

“夫人怎么在外面吹风?”霍霆山见裴莺在帐外。

裴莺看着远方的天:“起风了,看着好像有下雨的征兆。”

霍霆山闻言也看了眼天色,黄昏时分,天际的橙黄温柔得不像话,但远处的东方团着一大片乌云,似随时有压过来之势。

“一场秋雨一场寒,夜里多半会下雨,晚些莫贪凉。”霍霆山把人带进帐里。

今日晚膳夫妻俩二人用餐,小辈没过来。膳食呈上,霍霆山向裴莺说了如今的战局形势和自己的打算。

函谷关的威名如雷贯耳,裴莺自然是听过的,如今听他说想走武关道,绕过函谷关,不由颔首,“改道南下走武关道也好,强攻函谷关伤亡很高,且对方已有防备,我们肯定没办法迅速拿下。公孙先生说得不错,白糖作为出色的战略补给资源确实能帮上大忙。”

霍霆山应了声:“夫人说得是。”

他虽是应了,神色亦颇为从容,但裴莺还是注意到晚膳时他比平日少用了些,他心里估计还是有些焦虑。

裴莺叹了口气。

武关道太长了,先后有两关镇守,大军通行并非易事。如果军队不慎被打散隔离,与大部队失联那部分队伍全军覆没也不是不可能。

天幕渐黑,转眼到了安寝时间点。

裴莺睡在软榻上,听着外面呼呼刮的风,没有多少睡意,她能感觉到她身旁的人亦然。

黑夜里有人叹息,“若我早知晓夫人会介怀得难以安眠,晚膳时就不该和你说战局,说不准还有损我在夫人心中的形象。”

裴莺不承认,“与那个无关。”

“那是为何?”他问。

裴莺翻了个身背对他,“哪有什么为何,偶尔失眠罢了。”

霍霆山笑了声,就当他欲要说话时,外面“铛”的一声再次敲响锣鼓。

“敌袭,有敌袭!”

黑暗里男人瞬间敛了笑,从榻上起身,匆匆留下一句让裴莺先睡就出去了。

裴莺又翻了个身,仰面躺在榻上,听着外面乱哄哄的动静,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不知过去多久,外面动静声渐歇,但很快却响起了雷声。雷声隆隆作响,一声又一声似要将辽阔的天幕震开两半。

裴莺喃喃道,“瞧着这般架势,待会儿那场雨估计不小,倒也好,大雨一般下不长久。”

“轰隆隆——!!”

一声惊雷仿佛在耳边炸开,裴莺被震得有一瞬以为自己失聪了。待听力恢复,她才听见外面有人喊道:“帐篷被雷神点燃了,快逃啊!”

裴莺惊愕起身,随意披了件衣服便出了帐,方出来,便见不远处一顶帐篷燃着熊熊烈火,而周围的士卒畏惧地退开老远。

那抹火光映出裴莺略微苍白的面容,溜入她眸中又似化成一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