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洛阳城, 州牧府。

霍明霁站在窗牗前,透过明净剔透的玻璃窗,看院外的景色。

随着新的一年的到来, 积雪消融, 春来百花开, 院角长出了喜人的嫩绿小芽儿, 随着微风拂过轻轻摇曳。柔和的日光穿过玻璃映入室内,映出一室明净。

望长坝之战获得胜利后, 霍明霁从州的交界返回了洛阳城。

父亲伤情逐步好转, 军中已不需要他, 而洛阳城里事务堆积甚多, 除了更换洛阳城的本土势力以外,裴氏商行新出的商品也即将上架售卖。

青年抬手,指尖触上面前的玻璃。

触感微凉, 平整且坚硬, 与墙壁有几分相似, 唯独不似墙壁那般能遮蔽视野。它能遮住呼啸的风, 也能挡住瓢泼而下的雨, 却没有挡住明亮的光。

“大公子,一切安排妥当,午时便开始售卖玻璃。”卫兵道。

霍明霁笑道:“甚好,一切按母亲的计划行事。”

*

午时。

“铛铛铛——!”

裴氏商行大门前有铜锣敲响, 引得路过的行人注目。

“让让, 快让让。”

“别挤,明明是我先来的。啊哈?你居然还挤, 知晓我家恩主是何人吗?识趣的赶紧退一边去。”

围观的不仅有布衣,更有各家豪奴。权贵们此前收到消息, 今日裴氏商行有新奇物售卖,于是各家纷纷派出奴仆。

裴氏啊,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裴氏,从来都只有他家东西脱销,而非卖不出去

香皂知晓不?白糖与红糖知晓不?

什么,都不知晓?那你万万别自称上流人士,否则着实是贻笑大方。

而在今日之前,裴氏商行便放出风声,有一奇物要上新。此物晶莹剔透,可凭主人心意做大做小,若是镶嵌于阁院的窗牗上,可遮风挡雨的同时,还可将日光无遮拦的引入室内。

听到后面,众人不由疑云重生。

这又是遮风又是挡雨的,说明定然有遮挡,可若是遮挡了,怎的还能引入日光呢?

许多人下意识觉得荒唐,然而裴氏商行此前有过太多的“荒唐”,样样都险些惊掉人的眼珠子,再来一回似乎也并非不可能。

此时,裴氏商行里走出一个青衣男人,这人生了双纯良鹿眼,气质很是亲和,他站在商行门口扬声道:“鄙人慕容庶,现任洛阳裴氏分行的掌柜,感谢众位今日来捧场。”

此时有人等不及了:“慕容掌柜,今日上新的究竟是什么奇物,能否拿出来让我等开开眼。”

“掌柜的,求您别卖关子了,让我速速看看宝贝。”

“我也想开眼,看看此物是否能持续‘裴氏’一贯的稀奇作风。”

裴氏商行向来不缺买家,因此慕容庶不像旁的店铺那般吊足胃口再揭秘,他笑着拍拍手,“来人,卷帘迎客。”

随着他话音落下,“哗啦”几声同时响起,原来是裴氏商行临街的几处窗牗同时收了竹帘。而随着竹帘上卷收起,众人看到了站在窗后的小佣,每窗一个,立于窗后。

围观群众起先不明所以,却见这些小佣此时齐齐露出笑容,而后展臂往两边伸,扣住了什么,再手臂收拢往回。

“看,有金色的字漂浮在上面!”有人哗然。

这人口中的金色的字是一个龙飞凤舞的“裴”,金灿灿的,霸道又富贵。

有人站位较为巧妙,恰好是玻璃的折光点,旁人猛地一看只觉是透明,他则清楚并非如此,“不是漂浮,是黏在上面。先在纸张上写了字,再将纸糊在窗上,那窗牗上镶嵌了东西。”

有了他的提醒,众人定睛细瞧,顿时大呼惊奇。

“这是何物?好生奇怪啊,我看着与琉璃有几分相似。”

“才不似琉璃,琉璃未有这般巨大,更未有这般剔透。”

“确实剔透无比,那小佣站于窗后,我竟也能清楚看到他的神情,无怪乎之前‘裴氏’公然说能将日光引入室内。有宝贝如此,引光并不难。”

“掌柜,此物售价几何?若是今日预定,几时能送至府上?我恩主是王家人,他要预定此物,还请速速登记上。”

“我也要预定。”

……

商行前骤然炸开了锅。预约的,询问的,赞叹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声声入耳。

此时裴氏商行对面的茶馆二楼,包厢的窗户被推开,从此处可见临街之景和对面裴氏商行的盛况。

霍明霁看着如火如荼的局面,满意地勾起嘴角。

一如所有人所料,玻璃的出世震惊了整个洛阳城的上流圈子。

玻璃的订单如雪花似的纷纷扬扬飘入裴氏商行中,同等大小,一块玻璃的售价比之黄金有过之而无不及。

*

徐州,江王府。

“……如今益、雍、荆等地被朝廷拿下,加之纪羡白挟幼帝,可号令各州,做许多事都名正言顺。”柯左严肃道。

陈世昌颔首:“他们出师有名啊。”

就如现今实行羁縻之治的交州,因其势弱,只能依附于强者。朝廷虽已经名存实亡,但好歹还有个“名”不是?

交州会选朝廷,他们毫不意外。

霍霆山坐于上首:“依权水所言,有何高见?”

柯左捻了捻自己的小羊胡子,沉默许久,而后忽然笑得意味深长:“幼帝今年不过十岁,正是懵懂之年,难辨是非,易受蛊惑。有纪羡白这等奸佞在侧,着实影响幼帝的成长,主公为大楚忠义之臣,合该逐君侧之恶人。”

这番话翻译下来,其实就简单的三个字:清君侧。

你挟天子以令诸侯,用天子当幌子;那我就以天子年幼为由,需为其锄奸逐恶。

霍霆山仔细思量了番,大喜道:“权水之良策令我甚是安心。”

“报——!”门外陡然有急报。

话毕,那卫兵竟不等传唤,径直阔步入内:“大将军,扬州牧薛洪兴于春分时日称帝。”

春分时日,距今已有五六日了。这赫然是扬州的暗桩刚得到消息,立马快马传回。

书房内一静,众人无不惊愕。

霍霆山眉梢高高扬起。

柯左将自己的小羊胡子捻了又捻:“这是等不及了啊……”

徐、青二州现如今被主公收入囊中,而幽豫二州即将联姻的事也没捏着藏着,只要有心打听都知晓。

上方的并、冀、幽等几州连成一片,毫不夸张地说,如今整个北方都是霍霆山的天下。

所谓“国无三年之食者,国非其国也”。而扬州的广陵城则是个粮仓地,它位于淮河以南、长江以北,该地气候适宜,地势平坦土地肥沃,用于囤粮再适合不过。

其实也仅是囤粮,扬州的地势不似荆州多山,也注定了并非险地。

“想来薛扬州也知晓,若是再不称帝,他便永远没有机会喽。”柯左摇头感叹。

以纪羡白为首的朝廷势力已在中西部盘踞,剩下的基本皆是他主公的势力,两方并立的局面初现雏形。

这时候冒出来一个扬州,柯左只觉得那位想要名留青史的薛扬州疯了,想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亦或者……

他还有别的小心思?

好吧,暂且不知,但柯左不认为他如今跳出来能落得好。

霍霆山已有决策:“扬州那边暂时不必理会,我稍后传信给雷成双,此地交给他处理。”

“咯吱。”书房门打开,议事完毕的谋士们依次从书房中走出。

柯左走出书房后,站在书房门口侧方,回首看窗牗上镶嵌的玻璃,小羊胡子欢喜地翘了翘。

此物甚好,又是一笔大进账。

兵精粮足,哪怕再将战线拖长些,也不惧断粮之危。

金乌西坠,绚烂的橙色铺满整个苍穹,城中各家相继有炊烟袅袅升起,吆喝的小贩陆续收摊,一脸满足地带着今日赚得的银钱归家。

霍霆山亲自去陶姓工匠那处取了个盒子,而后才改道回主院,中途遇到匆忙入府的卫兵,接过对方从荆州捎来的厚厚的一包家书。

一手拎着一样东西,男人踏进主屋。

裴莺听到脚步声,从一堆账本中抬首:“囡囡和陈渊去城中游肆,不在府中用晚膳,晚间我们在房中吃。”

“行,夫人说了算。”霍霆山将信件给她:“霍二写信来,呵,这小子的家书一次比一次厚。堂堂男子汉大丈夫,这般粘人成何体统。”

这个冬季,霍知章一共往这边寄过三回家书。初时是他们忧心有人打时间差,利用“霍霆山阵亡”的消息作妖,故而主动给沉猿道那边传了信。

信是裴莺和孟灵儿一并写的,除了说要事之外,信中还有裴莺的一些日常叮嘱,和孟灵儿给二兄分享的趣事。

结果这封信一去,本来就喜欢给家里写信的霍知章备受鼓舞,家书一封接着一封送过来,且一次比一次大包。

裴莺将信件的包裹打开,哗啦啦地滑出近十封信件,每一封都鼓囊囊的,一看就不止两三页。信封上有标注具体日期,裴莺从远及近的开始看。

霍知章什么都写,有时候在外看到美景,也会写下来和家人分享,洋洋洒洒一页纸。

不过看到日期较近的一封信时,裴莺细眉微挑,转头去看不远处的男人:“霍霆山,知章说前些日救了个女郎,对方后来自称交州士家女……”

话说到一半,裴莺发现这人似乎没认真听,他在捣鼓那个他拎回来的木盒子。

那木盒甚是大,与餐盒一样分了数层,每一层有一到三个格子不等,五层算下来,足有是十来个格子。

裴莺:“?”

这人在做什么,她给他说正事呢,怎的没反应。

或许是裴莺停顿的时间较长,那边的男人终于侧头看过来,“交州士家女,然后如何?”

裴莺展眉。

哦,原来他有在听。

于是她继续道:“知章说他是领兵出巡时遇到那个小娘子的。那时对方正被一伙人追杀,他当时只以为是山贼作妖,便救她于危难中。而后来才知晓那伙人似乎并非山贼,小娘子也似乎不是普通的小娘子。再后来,士姓的小娘子主动坦白,说自己是交州士家女,是为了逃婚才从家族里逃出来。不过对于对方的话,知章表示存疑,想问问你如何是好?”

荆州南北甚是辽阔,兼之荆州并非霍霆山的地盘,跨越整个荆州去交州取证,只为了核实一个无关的小女郎的身份,这未免太费人力物力,霍知章觉得没必要如此。

“霍霆山,交州的士家在当地很出名吗?”裴莺好奇。

“南方以宗室为首,尊威无上。这士姓宗族便是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族,若她父亲是族长,夫人可将之对标雷家三娘子的身份。”霍霆山笑道:“不过我猜多半不可能。”

裴莺:“为何?”

“哪有放着好日子不过,不惜远走千里亦要背井离乡的道理?”他如此说。

从交州到荆州北部,那可不止是千山万水,还有路上的重重危机。如今世道乱,壮汉结伴上路说不准也会丢了性命,更罔论是小娘子。

除非是,她活不下去了。

但族长之女,怎么可能在当地活不下去?

裴莺若有所思,径自发了一会儿呆,等她回神,想问霍霆山如何是好,让他给点意见,结果发现这人又去捣鼓他那木盒去了。

那木盒放在柜子上,霍霆山站在侧。受视觉角度限制,此时坐着的裴莺看不见木盒里装了什么,哪怕霍霆山将盒子一层抽出来也瞧不见。

“你那盒子里装了什么?”裴莺很少见他这般稀罕一样东西。

霍霆山稍顿,随即不动声色地将木盒阖上,“一些小东西,晚些再给夫人过目。”

他语气平淡,于是裴莺的好奇心落了下去。

现今已是饭点了,裴莺让人摆膳,其余的事在饭桌上聊。

霍霆山主动提起:“夫人,再过五六日,我们启程回荆州。”

徐、青二州已入囊中,且经过一个漫长冬季的清洗,局面基本稳定下来,而在扬州称帝的薛扬州交给雷成双,无需他理会。

如今重心在中部。

裴莺则想到了其他,“也好,知章今年二十了,是该及冠了。”

及冠这种要事,做父母的哪能不在身侧。

听裴莺说起及冠,霍霆山不由笑了:“还是夫人记得清楚,我都险些忘了。”

裴莺无语:“……你还好意思说。”

“此番去荆州,顺道将那小子的及冠礼办了。”霍霆山将事情提上日程。

寻常来说,及冠礼会请有声望的名士。此类人并不好找,需各种托关系、约日程,不过这对于现今的霍霆山完全没难度,他军中就有一批顶尖的名士。

裴莺应了声,又问他士家女的事:“此事你觉得该如何处理。”

霍霆山给她夹了一筷子河虾,春日河虾鲜美可口,用铁锅炒一炒能香掉舌头:“她既是逃婚来,定然还未成婚。若是军中有将士喜欢,娶了也无妨,成婚后让她暂且在旁边小镇住下,又或者回幽州。”

军中有些男儿尚且年轻,人生大事还未办,来个年轻的小娘子给他们当妻子也好。

裴莺听他这和挑小白菜无二的口吻,嘴角抽了抽。

又开始了。

他那点大男子主义又冒出来了。

什么叫若是军中有将士喜欢,娶了也无妨?他问过人家小娘子的意见吗?

但裴莺懒得很他争论,现在说还为时尚早,说不准等他们回到荆州北部,那位小娘子已经离开了。退一步而言,就算没离开,到时再阻止也不迟。

一顿饭用完,裴莺让辛锦撤了器具,一转头又看见霍霆山在捣鼓他那个多层的木盒子。

“你这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这回裴莺的好奇心止不住了。

霍霆山招手让她来,“夫人来看看喜欢否?”

裴莺疑惑地靠近,而后便见他拉开了一层的小抽屉。

黄昏的余晖斜斜地映入房中,落在盒子内,将其内之物照得熠熠生辉,流光溢彩。

是那一条异常漂亮的金项链。

项链主圈嵌有各色的宝石,每颗宝石下缀有细长的流苏,扭金丝的流苏与隔壁相连,形成镂空的小网。而因着工艺精致,兼之除了主圈项链外其余并不粗壮,这条项链谈不上笨重,甚至流苏如水,非常柔顺。

它静静地躺在盒中,网住一小片灿烂的夕阳。

“好看否?”他问。

裴莺没多想,点头说好看。确实好看得紧,古代虽无机械,却亦有卓绝的手艺人。

他笑了,随即再度拉开其他层,裴莺看到了许多金饰。

织金的发带,镶了珍珠的金手镯,细长的、不知晓该用于何处装饰的金链子,还有两个多圈金臂钏……

裴莺眉心一跳,下意识转头看他。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浸入男人的眸中,与他眼底的暗色交融,形成一片烈焰燎原的赤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