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两人醒来已经是未时, 过了中午饭点了,裴莺早上已退了热,现在在帐中待不住:“我去拿些膳食过来, 你吃完再睡一觉。”

霍霆山皱起长眉:“膳食由火头军去拿便可, 何须劳烦夫人走一趟。”

裴莺没管他, 径自往外走:“将军放着五万兵卒不用, 亲自夜袭兖州军营,我身为将军之妻, 也应当以身作则, 怎好麻烦火头军。”

霍霆山:“……”

帘帐扬起又落下, 主帐中就剩下他一人。男人按了按眉心, 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

霍明霁一收到父亲阵亡的消息,立马命人传讯给石向松石太守,让对方暂时管理洛阳, 他则乘快马直奔司、豫边界。

披星戴月, 日夜不休的赶路, 中途在驿站换了两次马, 霍明霁一路急行过来, 煎熬的情绪在胸腔里拉扯,让他坐立不安。

在他幼时至今的记忆里,父亲一直是个大忙人,他先忙着随先生授课, 忙着帮祖父收整幽州的豪强, 也忙着扛过霍家大旗后继续南征北战。

父亲闲暇的次数屈指可数,与他相处时也多是过问他的课业, 考核功课,不时再指点一二。

威严, 庄重,忙碌,不可超越。这几乎是霍明霁对父亲的所有印象。

而实际上,父亲确实也如巍峨高山一样镇在霍家的后面,霍家的所有荣耀和家中子弟的前程都压在他一人的肩上,他是霍家每个人的倚靠,为家中人挡去全部风雨,

然而如今却告诉他,这座山岳崩塌了。

*

洛阳城,太守府。

当初石成磊写的那封家书先行送到洛阳的州牧府,经霍明霁看过后,再由传令之人一同捎去太守府。

石太守刚得到接管洛阳城的指令,不由喜上眉梢。虽说不知为何霍大公子忽然奔赴前线,但是于他而言,这无疑是个顶好的消息。

头上无人压着了,以他在洛阳积攒多年的根基,霍大公子留下的那些人在洛阳时日甚短,多半压不了他。

他在洛阳城里可以恢复昔日荣光。

然而高兴还不过几瞬,石向松只见面前传讯的卫兵从怀里拿出一封信:“石太守,这是令郎的家书。”

方才还气定神闲的石向松喜出望外,他激动地接过信,连声道好,“好好好,这小子总算写信回来了。”

急着回去看家书,石向松拿了信养回走。他最是疼爱石成垒这个幺儿,方才在卫兵前的沉稳老练荡漾无存,石向松甚至等不及回到书房,直接在途中将书信拆了看。

结果这一看……

这个将近花甲之年的洛阳太守身躯一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信上那句“霍幽州阵亡”。

霍霆山死了?

这般的情况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那位悬刀立于堂中、曾经冠冕堂皇威胁他造船的枭雄,竟然说没就没了。

那一瞬间,石向松脑中掠过百种念头。

他想到了洛阳城,想到了司州的主权,也迅速联想到了司州周围的势力,以及让霍霆山折戟沉沙的对象……

但这些纷繁的想法在脑中一一掠过后,石向松被野心洗得雪亮的眼珠子动了动,目光继续在信纸上往下滑。

他看到了幺子恳切的话,句句肺腑,哪怕未见其人,石向松也仿佛看到小儿子在他面前情真意切地求他。

野心褪去,石向松两颗雪亮的眼珠子慢慢黯淡下来,挺直的脊背重新弯了,“罢了,一把年纪了,不折腾喽。”

在石向松长吁短叹的这几日,霍明霁已经迅速跨越上百里,来到了两州边界。

从洛阳城至边陲,情绪在时间的拉长和疲惫的堆积中稍稍冷却,霍明霁来到军营中已不如初时那般失态了。

不过……

他很快发现了异样。

军营中一派其乐融融,军中兵卒哼着歌儿,还有心思回味今日午膳加餐,有人不知听到了什么趣事,放声大笑,开怀不已。

一个念头不住冒出,霍明霁顿时心头狂跳。

一直候在西侧的陈渊看到霍明霁了,拱手作揖后开门见山:“大将军阵亡的消息乃兖州军故意放出,昨夜大将军已归,还请大公子安心。”

霍明霁长呼出一口浊气,精神高度紧张后陡然松懈下来,竟有些手脚发抖,下马时他不住踉跄了下,被陈渊及时搀了把。

陈渊继续说起之前,说霍霆山带着李穷奇夜袭兖州军营,先后杀了元兖州和小江王,又说霍霆山不在的这些时日,军中由裴莺主持,也说裴莺此前已病了数日云云。

霍明霁疲惫地按了按眉心,“那我先不打扰父亲和母亲,你让冯医官来一趟。”

冯玉竹来时意外碰到了取膳食的裴莺,他打量裴莺的面色,眉间舒展:“观主母面色,想来高热已退,某这一颗高悬的心总算能放下了。”

“前些时日劳烦冯医官。”裴莺笑道。

冯玉竹忙拱手:“某既为医官,为主母排忧解难乃职责所在。”

裴莺想起长子来了军中,又联想到霍霆山负伤,于是问,“可是明霁唤你过去?”

冯玉竹:“正是。”

“我与你同往吧。”裴莺让辛锦先将膳食捎回去给霍霆山,她则随冯玉竹一起过去。

于是在营帐里闭目养神的霍霆山,等了许久终于听到了掀帘声,他勾起嘴角正要开口,却听见一道旁的女音。

“大将军,夫人在回来的途中偶遇冯医官,与他一并去见大公子了,稍后再回,您请先用膳。”辛锦实话实说。

霍霆山睁开眼,方才勾起的嘴角已拉平,他没说什么,只任由辛锦摆膳。

因着他负伤的缘故,火头军是下足了心思弄膳食。既有糜粥,也有麦饭,此外还有羊肉和红烧小豕块,素菜也没落下,煮了一小锅加了参片的野菜汤。野菜捞起来单吃也行,当羹汤饮用亦可。

光是膳食都装了两大个盒子,辛锦一人还拿不了,得喊多一个兵卒配合送过来。

膳食摆了满满当当一桌,火头军那边恨不得一日将霍霆山喂回以前的模样,流失的血色通通补回来。

膳食很丰盛,但用餐者面无表情。

霍霆山沉默地用完了这一顿进补餐食。

辛锦候在一旁,等他用完膳后迅速收拾器具,刚将盒子盖上,她便见帐中的男人起身,随手抄了件外袍披上,将满身的扎带盖住。

辛锦惊疑不定。

大将军这是要出去?

可他有伤在身,医官之前让他好好养身,莫要随心所欲。但她只是一个奴仆,不能过问主子事。

*

裴莺正在和霍明霁说些话,她得知他连夜赶来,已许久不眠不休,想让他回去休息。

如今是申时了,将近日落,小睡一觉再起来用膳,或者干脆睡到明日也可。反正元兖州和小江王已死,对面已是一盘散沙,晚几个时辰行动也不会改变最后的结局。

但霍明霁拒绝了:“还请母亲莫要担忧,儿子能坚持得住。父亲历尽千辛才攒成如今的大好局面,此时不趁胜追击,着实遗憾。”

裴莺看着他眼下的青影,叹了口气,知道是劝不动他了,想着让卫兵传膳,先让霍明霁吃点东西再忙。

结果此时有人大咧咧地掀帘入内。

裴莺眼角余光瞥见那道高大的身影甚是熟悉,她眼皮子一跳,转头看果真是他。

霍明霁拱手作揖:“见过父亲。”

秋日渐寒,裴莺见这人身上只披了件袍子,那簇没消下去的火气又上来了:“霍霆山你不在帐里待着,四处跑是要作甚?”

这语气真真算不上轻柔,其中的火气也露了端倪。霍明霁自打记时起,就从未听过除了祖父祖母以外的人这般和他父亲说话。

青年忙垂下眼,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开始预判。

“方才用完膳食,如今饱腹撑肠,因此出来走走。”霍霆山笑道。

霍明霁耳观鼻鼻观心,却是心道了声果然。

裴莺皱眉,正想把人赶回去休息,这人却仿佛才看到了霍明霁,和长子说起话来,“洛阳那边安排得如何?”

霍明霁:“儿子已叮嘱顾潭近日多留意洛阳内各方动向,且离开前派人给石太守送了石小郎君亲手写的家书。”

说到这里,霍明霁看向裴莺:“还是母亲考虑周道,命人传讯时一并捎回了石小郎君的书信,有了书信协助,石太守短期之内不会轻举妄动。”

至于长期,也无忧心的必要,因为父亲根本没阵亡。反倒是他们可以用此事来试探,看这个石太守是否真如他先前表现出来的这般老实。

霍霆山忽然说起另一事:“前些日兖州军四处传我阵亡,我听闻那时军中有些人不甚安分,不欲听从你母亲的安排,这些人你看着处理。”

看着处理,这其中的度让霍明霁自行掌控,也算是给他派了个任务。

霍明霁心知此事或许比领军打仗更难。这些人处理轻了,父亲易对他心生不满;处理重了,又可能会寒了一部分将士的心。

然而任务已交代,霍明霁只能利落应下。

霍霆山吩咐完长子后,伸手握住裴莺的手腕,“夫人高热方退,不宜见风,不如随我回帐中歇息。”

“大将军,雷豫州求见。”外面卫兵忽然来报。

霍霆山勾起的嘴角再度落下。

一盏茶后,裴莺再次看到了这位雷豫州。她上次见雷成双,对方虽已过不惑,但仍旧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如今不过数日未见,他竟变得肉眼可见的憔悴,眼角处的皱纹更了许多。

“姻翁,我听闻你平安归来的消息后,不由浩气长舒,如释重负。你能回来着实太好了,否则我真是负屈衔冤,雷家一世英名说不准得毁在我手里。”雷成双感慨万分。

霍明霁与裴莺都没说话,两人在默默观察雷成双,看他神色变化。

当初撞沉霍霆山所乘的战船,乃至后面一批朝水中放箭之人皆出自豫州军,这是铁的事实。

驾船的姜鸿斌失踪,后续也未寻到死人,死无对证一样。

事发至今时间不长,因此直至现在,裴莺和许多武将其实都没弄明白,这个雷豫州是真的不知情、是不经意被陷害了一把,还是装的,如今只是见势不妙苦肉计上门。

霍霆山毫不意外对方登门。

昨夜他回来后,吩咐下去的其中一项就是让人将消息透露给豫州军。算算时间,雷成双是得到消息后,纠结了一两个时辰后决定过来。

霍霆山以掌做请,“别站着说话,坐。来人,看茶。”

雷成双入了座,他见霍霆山面色苍白,猜他定然负了伤,于是道:“此番我带了些药材来,沉香、人参和丹皮等皆有,还请姻翁莫要推辞。”

“有心了,我先行谢过。说起来我离军数日,姻翁不妨猜猜我去了何处?”霍霆山抛出一个话题。

雷成双顺着猜测说:“姻翁落水,为一户好心人家所救,而后再回军中?”

霍霆山笑道:“非也。我先寻了其他落水的幽州兵卒,带着他们夜袭兖州军,杀了元兖州和小江王。”

他是笑着说的,谈天说地般的随意说起,落在雷成双耳中却宛若有惊雷炸响。

什、什么?

霍霆山反杀了元兖州和小江王?

这、这岂非代表兖州联军败局已定?

此战可结啊!

霍霆山看着他震惊的脸,笑着继续:“我杀了他们以后,在他们帐中搜寻了一番,发现了一封元兖州新写完、但还未送出的书信。”

雷成双好奇道:“此信有异?元修欲送予何人?”

霍霆山一瞬不瞬地看着雷成双的脸,不放过他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也不错过他眼中的神色。

他没立马说话,雷成双后面反应过来了,不由苦笑道:“真不是我害你如此。有道良禽择木,断杼择邻。你如今坐拥四州,兵精粮足,背后又有裴夫人的裴氏商行源源不断输送钱财,正是如日当空之时,我作甚要选与元修他们为伍?且这等出尔反尔之事,有违我雷家堂堂正正处事原则。”

霍霆山笑容真实了许多:“姻翁,我并无怀疑你。”

书信一事完全是假的,是他编造出来的。夜袭时间紧迫,李穷奇带领的不过二十余人,哪能为他争得让他翻箱倒柜的时间。

他不过是诈一诈雷成双。

这结果么,霍霆山相当满意。

“书信是写往长安的。”霍霆山随口就来:“他们向纪羡白汇报情况,商议事成后如何瓜分豫州和司州等地。”

雷成双信了,怒道:“竖子心比天高,不知所谓。”

又和雷成双聊了两句后,霍霆山以身体不适的借口,打算将雷成双交给长子招待,他则与裴莺一同回去养病,说些私房话。

但此时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霍霆山眉心跳了跳。

“报告大将军,棉衣送到!”卫兵激动道。

霍霆山:“……”

“姻翁,可是有烦心事?”雷成双疑惑道。

“并无,好事倒有一桩。”霍霆山按了按眉心,让卫兵去取一件棉衣过来:“落井下石易,雪中送炭难。我知晓姻翁几番前来我幽州军营,皆是为了消除不虞之隙。豫州军的赤诚我看在眼里,我这人素来是旁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此番姻翁来看望我、赠我许多药材,我怎好让你空手而归。”

去取棉衣的卫兵回来了,手中多了一件纯白的衣裳。

那抹白纯净如雪,看着也相当蓬松暖和,看得雷成双甚是惊奇:“姻翁,这是衣裳是用什么做成?”

绫罗绸缎,这几样织物原料他熟悉得很,但无一是这件貌似柔软的衣裳原料。

粗糙的麻布更加不可能。

方才对方说,这是……棉衣?

“棉花。”霍霆山回答了他的问题:“此物柔软、轻便且极为暖和,于冬日时用于保暖再适合不过,姻翁不如试试。”

雷成双早就眼馋了,如今听霍霆山邀约,自然不会拒绝:“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此行他是披甲而来的,这会儿雷成双主动卸了甲,然后拿了棉衣穿上,只穿上还不够,他走到帐外去。

因着军中有近百战船,幽州军屯兵于江岸旁,江岸风大,秋风呼呼的刮过来,在这将近日落的时间点携来几分秋凉。

雷成双裹着棉衣,揣着手,只觉半分秋凉也感受不到,甚至还颇热,当下震惊难言:“姻翁,这、这……”

轻便又保暖,着此衣于冬夜中急行,岂非是如有神助?

“此物乃我夫人命人新制,数量不多,暂时只能赠姻翁你百件。”霍霆山说。

雷成双忙声道:“百件足矣,百件足矣。”

不仅是赠衣,这更是一个信号,代表着幽、豫联盟紧密如初。

霍霆山轻咳了两声,再次将长子推出来:“姻翁,我这些日甚是疲惫,接下来的作战你与我儿商量便可,他如今暂代我管理幽州军,可决定军中任何事,我与夫人先行回去修养。”

如今将近饭点,按理说有客来,且来的还是盟友,霍霆山应该设宴招待,提前离席既是失礼,也是对对方的轻视。

但豫州军出了岔子、连累他负伤在先,霍霆山带人夜袭且成功斩首元修和小江王在后,谁都看得出,这场结盟的主次已彻底颠倒。

原先以豫州军为主,现在是以幽州军为主了。

主次分明,客随主便。

雷成双笑着点头,“你宽心静养,只待后面的好消息便是,我与女婿商议即可。”

霍霆山带着裴莺离场。

离开营帐后,裴莺不住回头看营帐。

霍霆山牵着她的手:“夫人在看什么?”

“明霁都累成熊猫了。”裴莺叹气。

“熊猫?这是何物?”霍霆山长眉挑起。

裴莺想了想这个时代熊猫的称呼,“貘,也有人叫它们食铁兽。”

幽州没有熊猫,霍霆山没见过这种只出现在蜀中的生物,因此好奇道:“夫人口中的熊猫是何等模样,为何说明霁似它?”

裴莺用手比划了下眼眶,“熊猫的眼眶下有这般大的黑影,明霁也有。”

霍霆山听明白了,勾着唇笑道:“年轻人精力旺盛,少睡一两觉不碍事,我二十岁出头那会儿领兵去北地,时常日夜不休,三天基本未阖眼亦是常有之事。”

裴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两人回到帐中。

之前霍霆山已用过膳,而裴莺的饭点很标准,提前用向来吃不了多少,故而等后面日落时,她才用了一碗鱼丸面。

她吃面条时,霍霆山坐在旁边和她说起前几日,感叹李穷奇此人不负凶兽之名,又说待战事落幕,再和她约一场垂钓。

裴莺偶尔应一两句。

岁月静好。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到了就寝之时。

霍霆山以为有过晚膳时的其乐融融,某些事该翻篇了,却见裴莺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张小软榻,放在了帐中另一角,与另一张软榻隔空相望。

裴莺淡淡道:“将军先前连中数刀,如今身负重伤,而我睡相不好,还是不叨扰将军了。”

霍霆山:“……夫人,不至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