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幽州阵营。

“……暂且这般安排吧。”裴莺坐在上首, 采纳多方建议后,再次做出决策。

今天是霍霆山战死的第五个白日,她是第二个白日派人快马去洛阳城传信的, 短短三日尚不足一来一回。

在霍明霁未至前, 大局依旧由裴莺来把持, 现在局势莫测, 战局一触即发,她没有轻举妄动。

与幽州船队汇合后, 裴莺命全军暂且与船队一并囤兵于大江西侧, 做防守态, 同时派出多个探马, 一方朝东,前去探查豫州军动向;另一方顺江而下,监察兖州和徐州联军。

下首, 沙英和陈渊等人拱手作揖, 恭敬道:“唯。”

因着沙英、陈渊和熊茂几人绝对服从裴莺安排, 军中最后一点质疑的声音彻底湮没。

最高指挥权被裴莺牢牢抓在掌中。

今日事毕, 按寻常营中众人该离开了。

陈渊落后于众人一步, 等他们出去后,他转过身来:“主母,我听闻小娘子近日偶感不适,缠绵病榻一直未好。在大公子来到之前, 军中会一切如常, 还请主母转告她,让她宽心, 万事以身体为重。”

裴莺稍愣,对方虽说着“小娘子”, 但她觉得陈渊或许知道了些什么。但应该不可能才对,冯玉竹为她看诊之事乃是绝密,且每日和武将与谋士们会面,她都会上妆。

一直带着的珠粉和口脂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她照过铜镜,也让女儿看过,如今气色与平日无异。

心中疑惑不露分毫,裴莺笑着颔首:“陈使君有心了,我会转告她的。”

陈渊拱手退出。

待陈渊离开后,裴莺才软了下来,她浑身都觉得冷,寒意仿佛变成了一条条细小的虫子,从肌理缝隙里钻进去啃食她的血肉。

裴莺拢了拢衣襟,她已经穿了许多,然而可能是还在发烧的缘故,仍然冷极了。

她对自己说,再坚持两日,等明霁来了她就能放手了。此地距离洛阳城不算远,日夜兼程策马回去,想来如今明霁已在路上,最迟后日应该能到。

有人掀帘入帐。

“娘亲。”孟灵儿听到水苏说那边散会了,立马过来。

裴莺惊讶道:“囡囡怎的来了?我此处无事,你回去自己帐中吧,莫要露馅了。”

“我问过冯医官,他说适当的走动有利于病愈。”孟灵儿上前探了探裴莺的额头,担忧道:“娘亲,您这高热一直不退如何是好?”

药喝了,但效果只是一阵一阵,高热退不完全。

孟灵儿忧虑不已,这般下去不用一个月,娘亲的身体肯定会熬不住,却也知晓这很大可能是心病,得心药来医。

可是父亲已经……

孟灵儿眨掉眼中的涩意,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些:“娘亲,我让火头军煮了些肉粥,您上午没吃什么东西,如今多少喝点粥。”

裴莺其实没什么胃口,但为了不让女儿担心,还是笑着点头。

待喝完粥,等半个时辰后裴莺又饮了一碗药,日薄西山,她回帐里休息。

夜明珠被装进了黑纱袋中,帐中被黑暗浸没,裴莺蜷缩在锦被里,睡在了霍霆山以往会躺的榻外侧。

帐中除了她再也没有旁人,此时她不是主母,无需在武将和谋士面前故作冷静;女儿不在这里,她这一刻也不是母亲,不需要佯装从容。

裴莺想起了曾听到的消息。

得知兖州在下游寻到了霍霆山的尸首后,沙英一刻也没耽误的带着人前去交涉,让对方将尸首还回来。

但兖州那边拒绝了,只肯远远让沙英看尸首一眼。

沙英回来说,虽说看不见尸首的脸,但尸首的体型很像霍霆山,身上的胄甲也确实是他的胄甲。

裴莺承认那人在陆上很能打,可是水里与陆上哪会是一回事。他之前还晕船,游泳也刚学会不久,水里那般多伏兵……

黑夜里,一滴泪自裴莺眼角滑下,没入锦枕中消失不见。

这几日她的睡眠质量很不好,心思杂乱,事情一件一件地想,夜里难以安眠。裴莺也不知晓自己是何时入睡的,只知半夜忽然被外面的喧闹吵醒。

她刚醒来,意识还不甚清明,有点分不清梦里梦外、今夕何夕。

“大将军归!”

从远及近的高亢声音海浪似的堆叠,层层从帐外飘进来,但经过帐帘后,变得模糊不少。

裴莺愣住。

回来了?

难道沙英带着人夜袭兖州军营,偷偷将霍霆山带回来了?

她得出去看看。

裴莺从榻上撑坐起身,起身动作艰难又缓慢,她还在发热,且休息不足,此时骨头和肌肉都酸痛得很。

裴莺甚至有种错觉,每动一下,她便听肌理宛若齿轮运转时的咯哒声。

她像一台老式的机械般启动。

待她抱着锦被坐起,忽闻一声清晰的掀帘声。

美妇人下意识抬眸看,眼瞳不住收紧。

帘帐被掀开,一道伟岸的身影站在帐口,外面的月光斜斜地照了进来,先落在那人的身上,再往内映亮一片。

对方背着光,裴莺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道身影却是她无比熟悉的。

她不住红了眼眶。

霍霆山站在帐口,借着月光看清了内里榻上人的面容。她穿着杏色的里衣,云发披肩,皎洁的月光落在她白皙的脸上,更映得那双水眸红得过分。

红彤彤的,更像兔儿的眼睛了。

霍霆山见她目光怔然,只一个劲地看着他,什么也不说,似还未清醒,男人勾起嘴角:“才几日未见,夫人不认得我了?一夜夫妻百夜恩,我可是自觉与夫人感情深厚。”

话毕,他信步入内,顺手将几颗夜明珠倒出来。

光芒霎时点亮了营帐内里,裴莺看清了来者的脸,也看到了他脚下的影子。

她缓缓眨了下眼睛。

“真不认得了?夫人……”

怀里忽然多了一团柔软,霍霆山后面的话顿在喉间,他能感觉到她紧紧地抱着他。

心情陡然舒朗了许多,连夜赶路的疲惫在这一刻烟消云散,精神再次亢奋起来,霍霆山抬手拥着人,语气轻了许多,“吓着了?”

怀中人抬眸,原本通红的眼落下泪来,那晶莹的泪跟断线珠子似的,止不住的滚落,落在了他的外袍上,也落在她的衣襟上。

霍霆山觉得自己的心跳忽然间变得很快,这辈子都没这般快过,急速跳动得甚至让他心口生疼,先前在水下被人砍了数刀都未有如今这般难受。

但他知晓,心疼的同时,却又有止不住的雀跃。

那种感觉烈酒难言,胜仗难抒,怎一个畅快开怀得了?

“我之前说过,未得夫人一句‘好丈夫’,哪怕已半只脚踏进阎王殿,我也得转身回来。”霍霆山闷声笑道。

“什么进不进阎王殿的,不许胡说。”裴莺斥他。

“行,都听夫人的。”霍霆山无有不应。

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觉得她抱着他的手臂慢慢松开,不仅手臂软了,人也往下滑。

霍霆山稍怔,一把将人捞上来,也是这时他才碰到了裴莺裸露在外的肌肤。

烫得过分,根本不是寻常的温度。

男人心里一惊,迅速把人抱起,几步走到软榻上,见到榻上只有外侧有睡过的痕迹,眸光又柔了几分。

将人放下后,霍霆山本想去把冯玉竹喊过来,结果要起身时,却发觉她的手仍紧紧抓着他的衣袍。

霍霆山嘴角弧度深了些,他低头亲了亲裴莺的手背,而后将她揪着他外袍的手解开,低声道:“夫人,我去去就回。”

冯玉竹其实已待命,只不过霍霆山回到军中后,第一时间先回了主帐,他只能暂且在外面候着。

霍霆山确实去去就回,再回来时身后跟着背着药匣的冯玉竹。

才离开那么一会儿功夫,他发现榻上人蜷了起来,怕冷、也似没甚安全感般将自己蜷成一团,看得霍霆山忙将裴莺压着的锦被抽出来给她盖上:“文丞,快给夫人瞧瞧。”

冯玉竹知他性子,不敢不从,但是说:“主公,我先给主母看诊,在这期间烦请您做些除衣的预备工作,让卫兵先用生理盐水为您清洗伤口。”

“行。”他应下。

霍霆山在帐口处理伤口,帐帘卷起,能畅通无阻地看到里面。他看着帐内的冯玉竹先探脉,然后熟练地拿出一方锦帕垫在裴莺手下,再从盒子里拿出银针。

赫然是要放血。

霍霆山面色变了,顾不上卫兵仍在解伤口上的布带,几近赤着上身上前,“怎的要放血?”

这血岂是寻常能放,每放一次血,定然伤一次身。

冯玉竹无奈道:“主公,自您战死的消息传来,主母便起了高热,且一直高热难退。某试过许多法子给主母退热,但皆以失败告终,着实是黔驴技穷了。若不放血,晚间高热退不了。”

霍霆山皱着长眉沉默,片刻后才说:“那你看着来,莫要放多了。”

冯玉竹:“……主公,心病还须心药医,既然您已归,想来主母的病情很快就能好起来。”

霍霆山这才展了眉。

冯玉竹利落给裴莺放完血后,转而处理霍霆山的伤口,也是这时,他才有心思仔细看对方身上的伤。

而这一看,冯玉竹心下大惊,不住痛心疾首道:“主公,您真是太胡来了。”

霍霆山已除了外袍,之前用于包扎的布带也除了,露出后背狰狞的伤口,一道刀伤从肩胛横到半腰,第二道长伤口从另一侧自上往下砍,几乎将他的脊背切出个斜的“十”字刀花来,更不提他腰上细密的、像是短刀砍出来的口子。

他之前泡过水、出过汗,也不晓得衣服和用于包扎的布条多少日没换过,也或许换了,但是因着没有认真治疗的缘故,伤口边缘外翻得厉害,甚至还隐隐生出一股腐臭味来。

“主公,某需为您先将腐肉切掉。”冯玉竹凝重道。

“你做就是。”

*

裴莺做了个梦,梦见霍霆山从战场上回来了。

这个梦结束以后,她堕入了厚实的云团里,被密不透风的包裹着。秋夜的寒气似乎被隔绝在外,一派的暖融融。

翌日裴莺醒来,只觉自己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帐中窗口位置的帐帘被卷起少许,风和日光溜了进来,在帐中投出一道斜斜的光柱,将漂浮在半空中细小颗粒映得分明。

裴莺看了片刻,察觉鼻间萦绕着一股药味,她下意识想起身查看源头。

结果第一下没能起来,腰上缠着的长臂没松开她,他以一种并不勒紧、却也并非松弛之态箍着她,将她嵌在他怀里。

裴莺一怔,猛地侧头看。

此时仍阖着眼的男人圈着她的腰,下颌贴在她颈窝处,呼出的鼻息轻轻地拂过她的脸颊,带来几分后知后觉的痒。

她侧头的动作让霍霆山缓缓睁开眼,不过他只看了一眼,而后闭着眼伸手探了探裴莺的额头,喃喃道:“总算退了热,夫人再歇会儿。”

裴莺彻底清醒了。

原来不是梦。

是他真的回来了……

“霍霆山,你先放开,让我看看你伤哪儿了。”裴莺拍了拍腰上的长臂。

那人没动,“都好了,不要紧。”

“霍霆山!”她这话多少有点火气了。

男人睁开眼,眼里带笑,“夫人关心我至此,为夫甚是开心。”

裴莺见他赤着上身,但身上裹着不少布条,缠得密密麻麻的,几乎都可以当上衣来穿了,有些布条里隐隐渗出些血色,扎得她眼睛生疼,“你在外面伤了怎的不立马回来大本营?”

这些伤一看就是沉船那日弄的,那时距今已有六日,他竟拖了那么久。

“有事忙,忙完就回来了。”霍霆山侧躺在榻上,握着裴莺的一只手,捏了捏她指尖:“我前些天在夜里潜入兖州军营,暗杀了元兖州和小江王。主帅双双阵亡,夫人,此战可结。”

裴莺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看着他嘴角勾起的笑,然后红了眼眶。

霍霆山本意是解释自己的行程,说个好消息给裴莺听,让她高兴高兴,顺带炫耀一下自己的战绩,结果没想到把人弄得红了眼。

他本来是躺在榻上的,如今迅速起身,想说些话安抚,但来不及了,面前人涨红的眼眶迅速积攒起泪水,泪珠再次从她的眼角滚落。

有一滴泪珠落在了霍霆山的手背上,明明只是轻轻滴落,与鹅羽的重量相去不远,却让霍霆山扎了手似的下意识往回收。

他罕见的如临大敌,忙将人拥到怀中,粗糙的手指拂过她的眼睑,“夫人莫哭。当时事态紧急,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那般机会一旦逝去往后不再有,我心里有数,不会出事的,我可舍不得让夫人当寡妇。”

这话刚说完,他就被瞪了眼。

霍霆山见她眼泪总算是止住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开怀不已,“夫人心悦我,是也不是?”

他目光灼灼,炽烈得过分,仿佛将人笼入一团烈焰中。

裴莺被他看得不自在的移开眼。

“我知晓是。”

“嗯。”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不过一道低沉浑厚,音量如常;另一道很轻,像是微风拂过,也像是雪花施施然地飘下。

霍霆山有一瞬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像是被定住了般停下所有动作,一瞬不瞬地看着怀里人,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下:“夫人……”

“大将军,大公子至。”外面忽然有卫兵汇报。

霍霆山额上青筋微微绷起,毫无愧疚的将风尘仆仆赶过来的长子抓去奴役,“他双亲要养伤,现在不便见他,让他先代我处理军中事务。”

只一句就将卫兵打发了。

卫兵应声,很快走远。

帐中重回方才的寂静,又似比方才多了其他些什么。

“夫人,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可好。”他的声音放得很轻,有几分显而易见的诱哄。

那道目光里的灼热不减半分,被注视着的裴莺垂下眼,片刻后又抬起:“是喜欢你。”

这一瞬的绚烂,“华灯若乎火树,炽百枝之煌煌”尚不足以概括,霍霆山只觉周围都亮堂了。

他开始亲吻她的光洁额头,而后顺着往下,在那张红唇上用力亲了亲:“我也心悦夫人。”

这话说完,他大掌绕到她后颈,搂着人结结实实地亲了顿。

帐中多了几分春意暖,裴莺忽然用力将人推开,看着目光如狼如虎的男人,她镇定从榻上起来。

中途被他勾了下,但裴莺坚定地拍开他的手,“将军身上有伤,这些时日还是好好养伤吧,莫要做其他事。”

霍霆山:“……”

得,她没气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