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 马车的轮轴咕噜噜的转动着;车内,裴莺右手握着两个圆球,让它们在掌中彼此交错着转动。
孟灵儿依旧不太适应乘长途马车, 她靠在软座上, 鼻子上搭着一块橘子皮, 靠着橘子皮续命。
不过这会儿, 她被旁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小姑娘直起身,鼻子上盖着的橘子皮掉了下来, 但她顾不上捡。看着母亲手里的东西, 孟灵儿惊讶道:“娘亲, 这是何物?我竟觉得它是透明的, 宛若两汪水在掌中。”
裴莺笑了笑,“囡囡没看错,确实是透明的, 你伸手过来。”
孟灵儿依言而行。
裴莺将两枚新造的圆球放入她掌中, 后者错愕地收回手, 拿在手中掂了掂。
分量很沉, 像石头那般的沉。
此时车窗旁侧的帏帘被风稍稍扬起, 阳光溜了进来,露在那透明如水的圆球上。刹那间,光影仿佛被聚于此,透明两枚圆球熠熠生辉, 晶亮如宝石。
“这是玻璃。”不等女儿问, 裴莺说。
是的,在临行之前, 原料的比例终于有了头绪。仿佛是天上灰蒙蒙的云雾忽然被一只无形的大掌撕开一条缝,一线天光照了进来。
于是她和霍霆山说, 让他晚几日离开洛阳。
刚好当天石太守登门,请求他们离开时带上他儿子,霍霆山干脆顺水推舟,往后再延了两日。
不过玻璃到底是新制,真正能用的产量这会儿全在裴莺手上了。但也无妨,原料比例出来后,后续交给明霁,由他后续负责玻璃的生产。
孟灵儿是知晓玻璃的,顿时叹道:“原来这就是玻璃,好生剔透漂亮,娘亲您太厉害了。”
她将玻璃球放在阳光下仔细打量,又拿了张绣花的帕子垫在地下,透过玻璃观察下方的花纹。
纹路清晰可见。
小姑娘若有所思,“此物比水晶要透亮不少,怪不得是望远镜原料的首选。”
似乎起风了,车帘子再度被吹起。裴莺目光移向窗外,洛阳城的喧嚣逐渐远去,周围的青山绿树逐渐多了起来。
他们出城了。
看到旁侧一道骑马的身影,裴莺没忍住问女儿:“囡囡,石家的那位小郎君……”
小姑娘皱了皱眉:“一看就是个不着调的世家子,说不准再走多百里,他就后悔来了。”
曾经的她很喜欢那种矜贵白皙的少年郎,觉得他们风雅极了,但后来她发现,风雅并非是真的风雅,也可能是一尊提线木偶。
裴莺笑了笑,不再多言。
小年轻的事,让他们自个处理吧。
行军一直从白天持续到黄昏,在金乌西坠时,大军停下了前进的步伐,开始安营扎寨。
坐了一天的马车,裴莺下车时听到自己膝盖发出“咯哒”的一声响。
裴莺:“……”
士兵皆是安营扎寨的熟手,营帐很快就搭建好了。火头军开始做饭,袅袅炊烟,夕阳的余晖洒落在炊烟上,半空中呈现出一道浅淡迷蒙的薄纱。
今日是行军的第一日,霍霆山让开了宴,烹羊宰猪,给大军吃顿好的。再过些时日得转水路,军中还有相当一部分人仍难以适应乘船,到时候日子不会像如今般好过。
篝火宴在外开,众人围着火堆而坐。
架在火堆上的肉块被火舌舔舐着,逐渐被烤得金黄的肉块上冒出热油,又顺着肉滑到最低处,而后滴到下方火堆里,“轰”的一下让火舌拔高。
“报!”一匹快马从营外回来,原是之前派出去的探马。
那探马一路急行到开宴区,精准寻到最中间的霍霆山,探马道:“大将军,这附近发现林匪踪迹。”
正在转动木签烤肉的霍霆山皱眉,“林匪?数量几何?”
斥候道:“属下走访了最近的村子,村民说约莫二百之人。”
他们出洛阳不过一日,此地距离洛阳城其实没多远。但乱世乱的向来不止朝廷,还有民间。
越是王朝末年,各地的匪类便越多。
苛捐杂税繁重,贪官污吏大肆收缴民脂民膏,百姓活不下去了,被迫落草为寇,此乃一类匪。也有一类是官与匪勾结,双方变着法子从来往洛阳的富商身上刮下肥油来。
霍霆山看了眼还未完全熟的肉,又问:“匪窝距此地多远?”
斥候道:“约莫三里,不过匪窝在山上。”
霍霆山看向身旁的裴莺,“夫人,我去剿匪,这肉你且帮我看着,在肉凉之前我必归。”
与他们夫妻俩同坐一个火堆的还有沙英、陈渊、熊茂和李穷奇等人,几人听闻霍霆山要去剿匪,连忙道:
“大将军,二百之数的林匪不过小事一桩,何须您亲自前去?”
“大将军,属下请愿领兵去剿匪。”
……
霍霆山抬手止住几人,“剿匪是其次,此番我欲前去试刀。陈渊、熊茂,你俩随我同往。沙英和李穷奇你俩留守军营,把家看好便成。”
经他这般一说,几人恍然大悟。
试刀。
百炼钢铸出来后,确实还未上过战场,拿这批林匪来牛刀小试,倒是正正合适。
李穷奇那柄铁脊蛇矛本就是百炼钢,他不馋,但沙英心痒得慌。
得了新武器后,他还未试过呢,有些羡慕陈渊和熊茂了。
三言两语说完后,霍霆山从地上起身,点了一百装备了百炼钢的黑甲骑,在黑夜中扬鞭策马,在那斥候的带领下踏着夜色往匪窝去。
三里地,乘快马不过是片刻功夫。
霍霆山骑在乌夜上,看着笼在黑暗里的山林,缓缓勾起嘴角。
之前已有猜测,而来到此地后,他确信这个匪窝并非普通的匪窝,多半是官匪勾结所成。
首先此地距离洛阳太近了,完全是在官府眼皮底下;再者这边的山并不陡峭,平缓的山势构不成天险,林匪所造的防御设施威力再大也有限,强攻完全能拿下。
但它全须全尾的在此地,竟还聚集了二百人的规模。若非上头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匪窝根本不可能存在。
“大将军,是否需我先领一小队人上前探路?”熊茂问。
霍霆山点了十来人在此地看管马匹,“不必,此地的地势平缓,且匪定然不是悍匪。都随我来!”
*
山上。
“听闻过两日有只大肥羊会从东边来,到时候咱们又有好日子过喽。”
“嗳,这日子真滋润,比埋头种田好多了。”
“可不是嘛,种田一年到头都赚不了几个子,但跟了冯当家后顿顿吃香喝辣,这日子真是神仙也不换。”
“过两日的肥羊可能不能动了,你别忘了冯当家的交代,最近这两个月洛阳里来了大人物,听闻好像是北边那位。若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往后寨子很可能就没了。”
“怕个甚啊,昨儿不是得了消息,那位要走了吗,时间对不上,安心好了。”
……
“有袭击!!”山下忽然吹响鸟哨。
在闲聊的二人同时一惊。
何人竟如此大胆,他们这寨子也敢动?也不怕把命折在此处。
“快,通知弟兄们去迎敌。”
这话刚说完,下一瞬下方传来惨叫声。
夜色里,一支身披黑甲的军队仿佛融入了黑暗里,他们行进极快,宛若鬼魅出行。射过去的长箭被“铛”的一声挡下,有人与他们兵戎交接,又是铛铛几下响,手中的刀居然碎了。
“不,这不可能……”
霍霆山一刀往前斩,先斩碎了面前人抬起做挡的刀,再斩断了林匪的颈脖。
首级咕噜噜的掉下,而后被男人嫌碍事的一脚踢开。
对上正规的军队,经过重重挑选和训练的黑甲骑都能压对方一头,更罔论是这些不成气候的林匪。
精兵加百炼钢,黑甲骑开始疯狂切菜,上山那一路分明有不少障碍和林匪,却愣是被黑甲骑走成了畅通无阻。
很快,他们抵达了寨子的大本营。
和许多营寨一样,这个匪窝也藏在层层密林后,走过密林,可见不远处的灯火通明。不过此时营地已乱成一片,有林匪见势不妙,匆匆拿了细软从另一处小道小山。
“把头目寻出来。”霍霆山下令。
不过他话音方落,前方某座建得颇为恢弘的屋宅走出一人,那是个光头壮汉,高八尺有余,手提一把足有大半人高、背部挂有一串铜环的大斧。
“何人在此闹事?”光头震声道。
霍霆山见此人开口后,周边一些本有逃意的小喽啰纷纷停下了脚步,心知此人是头目了。
倒也好,省得特地去寻他。
霍霆山提剑上前,“你爷爷让你来受死。”
冯福闻言大怒,“竖子好生嚣张,待会儿我便将你的首级切下来呈酒。”
后面的熊茂怒发冲冠,但心知霍霆山欲拿此人试刀,只能转头寻些小喽啰出气。
那边两人已交上手,大斧与环首刀相碰的第一下,冯福不住心头大骇。
此人竟力大无比。
对上这个冯福,霍霆山不用任何刀法,他一股脑的盲砍,又狠又快,一刀刀往冯福的大斧头上斩。
冯福见此人无章法,心头渐松。
得,还以为遇到个厉害的,没想到一点招式都无。对付这种人,只需挡住他前面几下,待他稍力竭便可乘势反击。
算盘已打好,然而这时冯福忽闻一声细微“咯吱”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崩裂。
冯福定了定神,企图寻找声音来源,但夜色昏暗,他看不真切。直到手中巨斧的斧刃陡然崩开一片,冯福才后知后觉,他霎时大惊。
他的大斧竟然坏了!
冯福惊愕至极,而在极度震惊中,不经意将浑身命门露在外。霍霆山扫了眼,没直接抹他脖子,而是又“铛铛”的朝着巨斧砍了两下。
又是两击后,冯福手中的巨斧轰然碎裂成废铁。
“你这刀……”
鲜血飞溅,持续着错愕表情的头颅咕噜噜的滚下地。
霍霆山甩了甩环首刀,又在地上甩出几行血线,这才爱惜的将环首刀收回刀鞘中。
“留几个活口,莫要全都弄死了。”霍霆山转身,他本来欲下山,但不知想到什么,才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往之前冯福出来的屋子去。
霍霆山没猜错,那间房舍就是冯福的住处。
作为和洛阳官吏有勾结的林匪头目,过往都不知晓劫过多少只“肥羊”,冯福的屋子深处堆满了各种珍宝。
霍霆山举着烛台挨个打开箱子,迅速看过一轮,最后从中拿了一个金灿灿的揣进怀里。
待再出来,霍霆山吩咐熊茂和陈渊,“内里好东西颇多,整理时仔细些,我先回了。”
二人领命。
霍霆山独自一人下山,骑上乌夜,踏着夜色直奔营地。
*
裴莺刚将一串烤肉放到陶碟内,忽然听闻有人扬声喊“大将军归”,她稍怔,抬眸看向之前霍霆山离开的方向。
营地里除了燃着的篝火外,还放置了用于照明的火盆。
在明与暗的交界中,裴莺看到一道魁梧的身影骑着快马迅速逼近。
黑暗的薄纱随着他的靠近迅速褪去,男人棱角分明的面容展露在火光中,身上的胄甲在光的映照下微微折射出寒芒。
裴莺没有手机,也没有手表,古人通过月亮判定时间,这个技能直到现在她都没点亮,她无法估量霍霆山具体离开了多久。
但是……
眼眸低垂,裴莺看着小陶碟内的烤肉。她烤了六串羊肉,第一串烤好已有一段时间了,也不知晓可曾变凉。
霍霆山骑马一直行至篝火前,利落翻身下马,他一眼就看到裴莺身边的小碟子了,顿时笑道:“果然带上夫人出征衣食不愁。”
坐在对面的沙英不知想到什么,目光下意识往下,但见霍霆山今日披了甲,不似平日般着常服,故而没看到某只意誉丰衣足食的吉祥物。
沙英摸了摸鼻子。
“这般快就回了?”裴莺是真的惊讶。
霍霆山在她身旁坐下:“你夫君亲自出马,那二百余的林匪还不够抗他几刀。”
裴莺把小碟递过去:“尝尝,左边是最开始烤的,若是凉了到火堆里再烤烤。”
霍霆山先拿了最左边的烤羊肉咬了口:“还行,之前应了夫人之事未失约。”
这烤羊肉是用短刃切割的,考虑到军士胃口大,兼之行军在外一切从简,因此每块切割得都算不上薄,分量十足。
裴莺见他开始吃,打算再烤些肉,结果手指还未碰到木签子,她怀里忽然多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
裴莺错愕低眸。
他们围篝火而坐,橙黄的火光落在每人的脸上身上,偶尔有火星跳跃。在亮堂堂的火光中,她看到了一个熠熠生辉的臂钏。
臂钏是多圈的,以黄金打造,一圈圈蜿蜒了约莫有三四圈,每一圈的外侧皆有精美的花纹,每间隔一段还有宝石作点缀。
“霍霆山?”裴莺疑惑。
男人咬着肉串,森白的犬齿在火光中多了几分狼性,不过语气倒是温和:“在匪窝里看到的,估计是从哪个倒霉商贾那处劫来,我瞧着倒是挺好看,拿回来给你玩玩。”
可不就是好看么,以黄金造,外面还镶嵌了一圈的宝石,又是金灿灿,又是亮晶晶,别提有多扎眼了。
裴莺沉思。
这人小小的出门一趟,竟还带个手信回来。
见裴莺拿着看,神色似乎有些莫名,霍霆山扬眉:“不喜欢这个?那待会儿等其他东西运回来,夫人另外挑个顺眼的。”
裴莺将多圈的臂钏装进随身携带的小袋子,“没有不喜欢。”
霍霆山哼笑了声,状似不经意的往裴莺那边倾了些,仅以二人可闻之声说:“那晚间夫人戴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