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幺儿被“请”走, 石太守的妻子自那之后日日以泪洗面,石向松本人也寝食难安。
偏偏州牧府那地方跟个铁桶似的,别说安插个小厮混入其中, 就连一向被人看轻的女婢也插不入分毫。
坐卧不安的焦心日子过了三日。
三日后, 州牧府的卫兵登门, 给石向松捎了个口信, 后者得信后立马更衣出门。
石向松独自去了州牧府。
和上回没见着人不同,这次他看到霍霆山了。
石向松只迅速看了上首眼便垂下眸, 暗自心惊。
说实话, 这个司州新主此番入住洛阳这般久, 他还是头一回见对方。上次见他是在数月前, 当时霍幽州率军南下,和李司州结成联军,一同再度南下伐荆。
在即将离开洛阳的那场践行宴上, 他第一次看到这位声名远扬的霍幽州。
但现在再看, 石向松觉得大不相同。
不知是当初对方以客人的身份来洛阳, 还是他与李司州平级的缘故, 那会儿看霍幽州只觉得他武将体态, 但人颇为爽朗,不拘小节,还是挺好相处的。
然而如今上首的男人,人还是那个人, 也依旧是记忆里穿的玄袍, 气势却与当初有天壤之别。
仿佛是无需再收敛,沉甸甸的威压如黑夜下的海潮, 影迹难寻的涌动,却又令人无法忽视。
石向松坐在软座上, 如坐针毡:“不知霍幽州唤卑职前来,所为何事?但凡您吩咐,卑职哪怕是肝脑涂地亦要竭力完成。”
这话落下,石向松听见上首之人笑了。这一笑好似拨云见日,头顶那片厚重的乌云散去。
“石太守莫要太拘谨,今日让你来一遭只是寻常聊聊天,再顺带介绍个人给你认识。”霍霆山笑道。
对于前半句,石向松一个字都不会信。
但介绍人……
这位霍幽州想做什么?
石向松满腹疑虑。
此时有一人自侧廊走出,来者着白袍,脊梁笔直如青竹,面若好女,看着约莫而立之年。
“石太守,这是新上任的兵曹从事史兼主书令史,顾潭,字清淮。往后顾清淮会协助你处理事务,为你分忧,石太守无需怜惜青年人,有事尽管吩咐他去办便是。”霍霆山介绍道。
石向松嘴上连连应声,再次打量这位新上任的下属时,心里却无端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这人,好似在哪里见过。
能在洛阳官途上纵横二十余载,石向松本人并非没真本事,他记忆力不俗,一心二用的在脑中认真思索一番后,真叫他想起来了。
这叫顾潭的最初出现在赵主薄身边,有道官商不分家,他们偶尔小聚会让走得近的商贾结账请客。此人当时就是用富商的身份,通过赵主薄的路子进了他们的圈子。
在那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聚会都是此人结账,再后来,这个顾姓的富商就消失了。
至于为何消失,对方是否去了旁的地方,石向松向来不关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身边人来来去去很寻常,说不准人家有更好的路子,追求其他荣华富贵去了。
而现在再看到此人,石向松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什么富商,什么小人物,通通都是假的。这人很可能由此至终都是霍幽州在洛阳里的暗线,否则为何刚出现就担任兵曹从事史,兼主书令史呢?
这个顾潭如今是从暗转明了,彻底到台面上来。石向松心知这是明晃晃的阳谋,偏偏他哪怕知晓也无力拒绝。
石向松心思如电,应下霍霆山后立马挑起另一个话题,“霍幽州,不知犬子在贵府的这几日,是否听话安生?”
霍霆山笑容意味深长,“令郎勤奋自律,敏而好学,石太守且安心吧。”
石向松是安不了一点心。
他这个幺儿是他老来得子,上头有两个哥哥担着责任,被他和妻子宠得五谷不分,养出了一身懒骨头。
平日在家睡到日上三竿、能躺着就不坐着的人,会勤奋自律,敏而好学?
不存在的。
越看霍霆山嘴角边的那抹笑,石向松越觉得对方不怀好意,心里火急火燎,不由道:“霍幽州,能否让卑职见一见卑职那不成器的孽障?”
对方刚安插了人在他身旁,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按理说此时他提了要求,对方应该答应才是。
但霍霆山向来不走寻常路,拒绝得干脆利落,“石太守莫急,令郎在府上好得很,再过些时日你就能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他。”
石向松傻眼了。
截然不同?
该不会指被打得连他老子和娘都认不出来吧。
但不等石向松开口,他见上首之人拿出两张桑皮纸,“石太守,这是我夫人画的船只图纸,一个月后,我希望能看见这两种船只各出现五十艘。若工期有延误,此事何时完成,石太守就何时与令郎聚首。”
石向松眼瞳微微收紧。
一旁的顾潭适时将霍霆山手中的图纸拿过,而后转交到石向松手中,笑眯眯道:“您莫慌,只是一百艘船只罢了,属下一定会竭力辅助您完成任务的。”
石向松僵在原地,手上的两张纸宛若有千斤重,叫他拿着纸张的手都不住颤抖。
霍霆山从上首走下,亲自到石向松跟前为他理了理衣襟,“石太守莫要露出这般神态,你在洛阳为官二十二载,人脉神通,识人无数。区区一百艘船只罢了,于你来说定然是小菜一碟,我看好你。”
石向松面上松弛的肉狠狠颤了颤,“霍幽州,卑职……”
“除了造船一事,我还想石太守为我办一件小事。”霍霆山不理会对方应没应,径自说道:“我给你透个话,我不喜廖平威此人,后面一定会动他,石太守别和他走太近了。哦是了,不仅你,你那些个亲信,也记得和廖平威保持距离。”
不去看石向松面上表情,霍霆山转身,“顾清淮,送你上峰出去。”
顾潭以掌微倾,做了个请的手势,“太守,请吧。”
*
解决完一桩事后,霍霆山往书房走。
书房的门开着,全部窗牗也没阖上,观其模样似有人在其中。
确实如此。
裴莺独自在书房里。
她坐于长案前,手边放了一沓桑皮纸,旁边的小竹篓里有不少揉成一团的废弃纸张,案上铺开的纸上有画了一半的图案。
不知想到了什么,裴莺将纸张往上推出笔墨位,重新拿了一张新的,然后对照刚刚那张开始重新修改。
听到脚步声,裴莺没抬头,手上动作也不停,但问他,“那个石太守被你打发走了?”
“嗯,走了。”霍霆山走到她身旁坐下,目光顺着落在纸张上,而后又拿起旁侧垒起的纸张翻了翻。
无论看多少回,霍霆山都觉得惊叹。
图纸上的船只标了尺寸,船只有大有小,大的如他和她曾乘过的伊人画舫,首尾长约六七丈,别说载人,就算将马匹一同牵上去也不碍事。
小的船只形如梭,两头翘角,其上仅有一支竹桅木帆,不足一丈长,仅能载二人左右。
还有一类船更精妙,大船肚子里装着小船,前者稳重,所载兵马甚多;后者灵活,机动性强。霍霆山在旁边看到“子母船”三个小字。
“夫人,后世的船只种类竟有如此之多。”霍霆山不住道。
裴莺:“不算多,这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有许多我都不记得了。”
她的好奇心似乎比常人多些,小时候老是缠着哥哥问“为什么”,后来她哥被她闹得不行,干脆给年少的她买了一套《十万个为什么》。待再长大些,拥有了手机自由,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爱上了看各种科普频道的视频。
看过的不少,但到底随着年岁渐长,她很多都忘记了,只记得一些印象较为深刻、又或是原理简单的。
身旁人存在感十足,裴莺画完数笔后只能停下,“石太守如何说?”
霍霆山掀起嘴角,“他能如何,他那宝贝幺儿在我手上,除了答应别无他法。我给了他一个月,让他先造一百艘船出来,且先看看一个月后会如何。”
“一个月造一百艘,时间会不会紧了些……”裴莺嘟囔。
霍霆山继续翻手中的纸册,最后从其中抽出两张。
如果石向松在这里,一定会认得这两张图纸正是之前他从霍霆山手中拿到的。
一边再度仔细看,男人一边说:“洛阳城有将近五十万人口,他石向松在此地二十多载,只要能驱动全城的木匠工匠,外加发动私兵集结个一二千人日夜赶工,一百艘船还是能造出来的。”
裴莺转头看他,盯着他片刻冒出一句:“那石太守若是提前完工了,是否说明他尚有余力?”
他嘴角弧度深了些,“夫人聪慧。”
裴莺心情复杂,这人真是……
“下午我外出一遭,夕食大概不回来用了,不用等我。”霍霆山换了个话题。
裴莺黛眉微皱,“你又要去乘船?”
霍霆山没否认:“晕船之症需尽快解决,多乘几回就习惯了。”
裴莺:“……以毒攻毒是吧。”
自从那日她和他一同游河,他发现自己晕船后,此后的每一日他都会抽时间外出。什么地方也不去,只乘船游河。
这股犟劲裴莺佩服,但敬而远之。
“霍霆山,你这样不成。”裴莺想了想:“我听闻酸枣或酸梅对晕船有奇效,你可以试试。”
本来准备起身的男人闻言一顿,他忽然长臂一伸,将身旁人捞了过来。
两人原先并排而坐,这会儿裴莺受不住力,整个倒在他怀里,霍霆山双手一并掐着她的腰,轻松将人提了起来,让她侧坐在自己腿上。他手臂长,长臂自她后腰绕过后搭在她的小腹上。
座下的触感和软垫有天壤之别,热烘烘的、也是结实紧致的,裴莺被他臊得面红耳赤,“你作甚?”
“夫人最近辛苦了,我且先给夫人些利金,待晚些回来再犒劳夫人。”他勾着唇说。
裴莺坐在他腿上,倒比他高出些,垂眼看他显得居高临下,只不过这会儿她玉颊飘红,看人并无气势可言。
听到他那番话,眉心一跳,“霍霆山,你等……”
等不了了,男人手臂收紧,让她彻底靠入他怀中,仰着头亲她。
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红唇被狠狠碾过,她城关失守。而哪怕他处于下位,是仰首的那个,霍霆山却一如既往的霸道。
裴莺舌头被他亲得发麻,手搭在他的肩胛上,既是攀附,也是推拒。然而只要察觉她往外推一分,他的动作便会重一分,凶如狼虎,几近将她拆吃入腹。
一吻尽,裴莺靠在他肩头气喘吁吁。
霍霆山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再亲了亲她红肿的唇,“今夜别那般早睡,夫人等我回来。”
裴莺移开眼,“我不管,我正常歇息。”
他轻笑了声,“那我早点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