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家中幺儿被“请”走, 石太守的妻子自那之后日日以泪洗面,石向松本人也寝食难安。

偏偏州牧府那地方跟个铁桶似的,别说安插个小厮混入其中, 就连一向被人看轻的女婢也插不入分毫。

坐卧不安的焦心日子过了三日。

三日后, 州牧府的卫兵登门, 给石向松捎了个口信, 后者得信后立马更衣出门。

石向松独自去了州牧府。

和上回没见着人不同,这次他看到霍霆山了。

石向松只迅速看了上首眼便垂下眸, 暗自心惊。

说实话, 这个司州新主此番入住洛阳这般久, 他还是头一回见对方。上次见他是在数月前, 当时霍幽州率军南下,和李司州结成联军,一同再度南下伐荆。

在即将离开洛阳的那场践行宴上, 他第一次看到这位声名远扬的霍幽州。

但现在再看, 石向松觉得大不相同。

不知是当初对方以客人的身份来洛阳, 还是他与李司州平级的缘故, 那会儿看霍幽州只觉得他武将体态, 但人颇为爽朗,不拘小节,还是挺好相处的。

然而如今上首的男人,人还是那个人, 也依旧是记忆里穿的玄袍, 气势却与当初有天壤之别。

仿佛是无需再收敛,沉甸甸的威压如黑夜下的海潮, 影迹难寻的涌动,却又令人无法忽视。

石向松坐在软座上, 如坐针毡:“不知霍幽州唤卑职前来,所为何事?但凡您吩咐,卑职哪怕是肝脑涂地亦要竭力完成。”

这话落下,石向松听见上首之人笑了。这一笑好似拨云见日,头顶那片厚重的乌云散去。

“石太守莫要太拘谨,今日让你来一遭只是寻常聊聊天,再顺带介绍个人给你认识。”霍霆山笑道。

对于前半句,石向松一个字都不会信。

但介绍人……

这位霍幽州想做什么?

石向松满腹疑虑。

此时有一人自侧廊走出,来者着白袍,脊梁笔直如青竹,面若好女,看着约莫而立之年。

“石太守,这是新上任的兵曹从事史兼主书令史,顾潭,字清淮。往后顾清淮会协助你处理事务,为你分忧,石太守无需怜惜青年人,有事尽管吩咐他去办便是。”霍霆山介绍道。

石向松嘴上连连应声,再次打量这位新上任的下属时,心里却无端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这人,好似在哪里见过。

能在洛阳官途上纵横二十余载,石向松本人并非没真本事,他记忆力不俗,一心二用的在脑中认真思索一番后,真叫他想起来了。

这叫顾潭的最初出现在赵主薄身边,有道官商不分家,他们偶尔小聚会让走得近的商贾结账请客。此人当时就是用富商的身份,通过赵主薄的路子进了他们的圈子。

在那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聚会都是此人结账,再后来,这个顾姓的富商就消失了。

至于为何消失,对方是否去了旁的地方,石向松向来不关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身边人来来去去很寻常,说不准人家有更好的路子,追求其他荣华富贵去了。

而现在再看到此人,石向松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什么富商,什么小人物,通通都是假的。这人很可能由此至终都是霍幽州在洛阳里的暗线,否则为何刚出现就担任兵曹从事史,兼主书令史呢?

这个顾潭如今是从暗转明了,彻底到台面上来。石向松心知这是明晃晃的阳谋,偏偏他哪怕知晓也无力拒绝。

石向松心思如电,应下霍霆山后立马挑起另一个话题,“霍幽州,不知犬子在贵府的这几日,是否听话安生?”

霍霆山笑容意味深长,“令郎勤奋自律,敏而好学,石太守且安心吧。”

石向松是安不了一点心。

他这个幺儿是他老来得子,上头有两个哥哥担着责任,被他和妻子宠得五谷不分,养出了一身懒骨头。

平日在家睡到日上三竿、能躺着就不坐着的人,会勤奋自律,敏而好学?

不存在的。

越看霍霆山嘴角边的那抹笑,石向松越觉得对方不怀好意,心里火急火燎,不由道:“霍幽州,能否让卑职见一见卑职那不成器的孽障?”

对方刚安插了人在他身旁,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按理说此时他提了要求,对方应该答应才是。

但霍霆山向来不走寻常路,拒绝得干脆利落,“石太守莫急,令郎在府上好得很,再过些时日你就能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他。”

石向松傻眼了。

截然不同?

该不会指被打得连他老子和娘都认不出来吧。

但不等石向松开口,他见上首之人拿出两张桑皮纸,“石太守,这是我夫人画的船只图纸,一个月后,我希望能看见这两种船只各出现五十艘。若工期有延误,此事何时完成,石太守就何时与令郎聚首。”

石向松眼瞳微微收紧。

一旁的顾潭适时将霍霆山手中的图纸拿过,而后转交到石向松手中,笑眯眯道:“您莫慌,只是一百艘船只罢了,属下一定会竭力辅助您完成任务的。”

石向松僵在原地,手上的两张纸宛若有千斤重,叫他拿着纸张的手都不住颤抖。

霍霆山从上首走下,亲自到石向松跟前为他理了理衣襟,“石太守莫要露出这般神态,你在洛阳为官二十二载,人脉神通,识人无数。区区一百艘船只罢了,于你来说定然是小菜一碟,我看好你。”

石向松面上松弛的肉狠狠颤了颤,“霍幽州,卑职……”

“除了造船一事,我还想石太守为我办一件小事。”霍霆山不理会对方应没应,径自说道:“我给你透个话,我不喜廖平威此人,后面一定会动他,石太守别和他走太近了。哦是了,不仅你,你那些个亲信,也记得和廖平威保持距离。”

不去看石向松面上表情,霍霆山转身,“顾清淮,送你上峰出去。”

顾潭以掌微倾,做了个请的手势,“太守,请吧。”

*

解决完一桩事后,霍霆山往书房走。

书房的门开着,全部窗牗也没阖上,观其模样似有人在其中。

确实如此。

裴莺独自在书房里。

她坐于长案前,手边放了一沓桑皮纸,旁边的小竹篓里有不少揉成一团的废弃纸张,案上铺开的纸上有画了一半的图案。

不知想到了什么,裴莺将纸张往上推出笔墨位,重新拿了一张新的,然后对照刚刚那张开始重新修改。

听到脚步声,裴莺没抬头,手上动作也不停,但问他,“那个石太守被你打发走了?”

“嗯,走了。”霍霆山走到她身旁坐下,目光顺着落在纸张上,而后又拿起旁侧垒起的纸张翻了翻。

无论看多少回,霍霆山都觉得惊叹。

图纸上的船只标了尺寸,船只有大有小,大的如他和她曾乘过的伊人画舫,首尾长约六七丈,别说载人,就算将马匹一同牵上去也不碍事。

小的船只形如梭,两头翘角,其上仅有一支竹桅木帆,不足一丈长,仅能载二人左右。

还有一类船更精妙,大船肚子里装着小船,前者稳重,所载兵马甚多;后者灵活,机动性强。霍霆山在旁边看到“子母船”三个小字。

“夫人,后世的船只种类竟有如此之多。”霍霆山不住道。

裴莺:“不算多,这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有许多我都不记得了。”

她的好奇心似乎比常人多些,小时候老是缠着哥哥问“为什么”,后来她哥被她闹得不行,干脆给年少的她买了一套《十万个为什么》。待再长大些,拥有了手机自由,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爱上了看各种科普频道的视频。

看过的不少,但到底随着年岁渐长,她很多都忘记了,只记得一些印象较为深刻、又或是原理简单的。

身旁人存在感十足,裴莺画完数笔后只能停下,“石太守如何说?”

霍霆山掀起嘴角,“他能如何,他那宝贝幺儿在我手上,除了答应别无他法。我给了他一个月,让他先造一百艘船出来,且先看看一个月后会如何。”

“一个月造一百艘,时间会不会紧了些……”裴莺嘟囔。

霍霆山继续翻手中的纸册,最后从其中抽出两张。

如果石向松在这里,一定会认得这两张图纸正是之前他从霍霆山手中拿到的。

一边再度仔细看,男人一边说:“洛阳城有将近五十万人口,他石向松在此地二十多载,只要能驱动全城的木匠工匠,外加发动私兵集结个一二千人日夜赶工,一百艘船还是能造出来的。”

裴莺转头看他,盯着他片刻冒出一句:“那石太守若是提前完工了,是否说明他尚有余力?”

他嘴角弧度深了些,“夫人聪慧。”

裴莺心情复杂,这人真是……

“下午我外出一遭,夕食大概不回来用了,不用等我。”霍霆山换了个话题。

裴莺黛眉微皱,“你又要去乘船?”

霍霆山没否认:“晕船之症需尽快解决,多乘几回就习惯了。”

裴莺:“……以毒攻毒是吧。”

自从那日她和他一同游河,他发现自己晕船后,此后的每一日他都会抽时间外出。什么地方也不去,只乘船游河。

这股犟劲裴莺佩服,但敬而远之。

“霍霆山,你这样不成。”裴莺想了想:“我听闻酸枣或酸梅对晕船有奇效,你可以试试。”

本来准备起身的男人闻言一顿,他忽然长臂一伸,将身旁人捞了过来。

两人原先并排而坐,这会儿裴莺受不住力,整个倒在他怀里,霍霆山双手一并掐着她的腰,轻松将人提了起来,让她侧坐在自己腿上。他手臂长,长臂自她后腰绕过后搭在她的小腹上。

座下的触感和软垫有天壤之别,热烘烘的、也是结实紧致的,裴莺被他臊得面红耳赤,“你作甚?”

“夫人最近辛苦了,我且先给夫人些利金,待晚些回来再犒劳夫人。”他勾着唇说。

裴莺坐在他腿上,倒比他高出些,垂眼看他显得居高临下,只不过这会儿她玉颊飘红,看人并无气势可言。

听到他那番话,眉心一跳,“霍霆山,你等……”

等不了了,男人手臂收紧,让她彻底靠入他怀中,仰着头亲她。

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红唇被狠狠碾过,她城关失守。而哪怕他处于下位,是仰首的那个,霍霆山却一如既往的霸道。

裴莺舌头被他亲得发麻,手搭在他的肩胛上,既是攀附,也是推拒。然而只要察觉她往外推一分,他的动作便会重一分,凶如狼虎,几近将她拆吃入腹。

一吻尽,裴莺靠在他肩头气喘吁吁。

霍霆山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再亲了亲她红肿的唇,“今夜别那般早睡,夫人等我回来。”

裴莺移开眼,“我不管,我正常歇息。”

他轻笑了声,“那我早点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