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石向松是洛阳城的太守, 今日约了几个好友来家中做客。

同阶层之人才有可能相交甚密,此番来做客的除了督邮廖平威,还有石向松自己的部下功曹掾和主簿, 以及平日走得较密的几人。

可以说, 洛阳城最重要的官吏班子, 今儿都聚在太守府中了。

其实像今天这般齐人的小会, 石向松之前仅开过一回,众人相聚在此的原因无他, 全因自霍霆山入住洛阳那一日始, 他们一张请帖都未成功送入州牧府。

“石兄, 你说那位是何意?霍幽州入住洛阳已有月余, 却愣是一张宴帖都不接,咱们直接上门拜访也不见,他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甭管他卖什么药, 如今无动静就是好消息, 证明他无换掉咱们的想法。”

“也是, 现在安安稳稳、平平顺顺就是福, 千万别在这节骨眼上闹出事儿来。我们按兵不动, 说不准那位见我们安分,班底干脆不换了……”

然而李功曹才说完这话,外头的奴仆匆匆进来,“石太守, 小公子回来了, 瞧着像是被人欺负了去。”

府中何人不知,石向松早年和妻子生了两子一女, 结果到了晚年,妻子老蚌怀珠, 又生了一子。

此子便是石成磊。

幺儿兼之老来子,小石公子占尽家中宠爱,忠仆自然也会将之视作眼珠子。因此这会儿石成磊狼狈的回到家,奴仆都心疼坏了。

石太守见儿子灰头土脸,头发和身上都是湿的,甚至此时还在朝下淌水,顿时又惊又怒的从座上起身:“我儿,何人欺辱你至此?”

旁边几个官员连连附和,“世侄,究竟发生了何事?”

廖平威想起自家儿子今日好像是和石成磊一同出去的,于是问道:“你和文柏今日去了何处?”

“噗通。”

石成磊直接跪了下来,面色苍白得很,“父亲,我们闯祸了,不慎得罪了霍幽州……”

一语惊四座。

那句“我们”更是听得廖平威眼皮子直跳。石成磊今日呼朋唤友,同行之人不在少数,他儿子廖文柏也定在其中。

石成磊小声又难堪的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最后他还挨个说了同行者的名字,而每个名字一出,在场便有一人色变,到最后石太守邀请来的宾客,十之八九皆是面如死灰。

一个时辰前的回忆截然而止——

石太守看着主人家不见踪影的客厅,已松垮的面皮抖了抖。

这州牧府他们进是进来了,然而却不见那位的身影。

晾着他们是何意?

思绪复杂得很,面上也忍不住露出焦虑,身为洛阳太守的石向松已经很久没有这般仿徨不安了,跟在热锅上的油饼似的,煎完这一面,换另一面来煎。

州牧府的女婢看了茶,但石向松等人无一人敢入座,更别说喝茶了,他们领着之前已被教训过一轮、此刻鼻青脸肿的不孝子站在大厅里。

原地站好,直愣愣地等着。

时间缓缓过去,分明只是过了两刻钟,却愣是让石向松等人度日如年。

终于,在半个时辰后,一道身影从侧廊走出。

石向松眼中刚亮起的光灭了一半。

来者是个青年人,眉骨深邃,凤眸浓黑,长眉几近鬓发,他身着浅青色的长袍,衣襟和袖口处都镶绣着流云纹的金滚边,端是龙章凤姿之态。

石向松消息灵通,自然知晓霍霆山的长子也在洛阳,当下他深深一拜,“卑职石向松拜见霍都督。”

霍明霁时任都督,职位是上去了,但具体掌多少权利和处多少事务,还是霍霆山说了算。

有了石向松起头,其他人纷纷拜见,顿时大堂里响起一片参见之音。

丝毫不提让他们侯了半个时辰,霍明霁明知故问:“不知众位今日上门所为何事?”

石向松谦卑又懊悔的说:“今日犬子和一众好友外出游玩时不慎冒犯了霍幽州和州牧夫人,卑职现领这不成器的前来赔罪。只要霍幽州能息怒,就是打死这孽障,卑职也绝无二话。”

先前父亲交代过此番以退为进,但真切听到要将自己交出去,石成磊还是心惊肉跳。

石向松发话以后,廖平威等人连连附和。

霍明霁坐于上首,勾着嘴角看着下方众人的面色。

他们很明显分成了两派。

一派是以石向松为首、身上有任官职的老狐狸;另一派是还未得道的小狐狸。老狐狸痛心疾首,义愤填膺,恨不得将身旁的孽障直接打死才好。而已经挂彩的小狐狸战战兢兢,恐惧又忧心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等他们说完一通,霍明霁才不缓不急地开口,“今日家父家母晚归,我还未和他们问安,只听卫兵浅浅说了几句。不知晓令郎们具体是如何冒犯,以至于众位栋梁齐齐登门。”

石向松面上的肉一抖,在心里暗了声小狐狸,然后又骂自己的幺儿。

尽惹事,也不瞧瞧何人能惹,何人不能。

然而面上石向松极为谦卑,他正要开口,却听上首之人说:“石小公子,要不你自个说说。”

石成磊汗流浃背,“当时我不知晓那是霍幽州,故而和他争一艘画舫,言辞间有些不敬……”

霍明霁微微颔首,语气冷下来,“我听闻你还让家母给你唱个曲儿。”

“不是我说的,是廖文柏说的!”石成磊脱口而出。

这话一出,有对父子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我,我……”廖文柏再也站不住,软了膝盖。

霍明霁淡淡道:“既然众位小郎君在家中学不好礼义廉耻,亦不懂尊卑贵贱,那就来州牧府学一段时日。州牧府有吃有喝,不会叫令郎吃苦头,且府上守卫森严,寻常毛贼难以进入,石太守尔等无需挂心。”

这回变脸色的可不止是廖平威父子,所有老狐狸都不住失了态。

这是直接将人扣了?

且府上守卫森严,寻常毛贼难以进入?为何要还加上“寻常”二字,是因为还有“不寻常”发生吗?

众人脸都绿了。

然而霍明霁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直接扬声说送客。

立马有大量佩刀的卫兵从前方侧廊和后面涌出,前后夹击不过如此。和拎小鸡崽似的,一个卫兵拎一个小郎君,提溜了就走,徒留一众老家伙干瞪眼。

“霍都督!”

“霍都督,这……这不妥。犬子顽劣,若留他在此,恐怕会叨扰了霍幽州和州牧夫人。”

“无妨,父亲最是好客,甚是欢迎众位小郎君的到来,就这般定了。”霍明霁留下这话后转身离开。

拎了人的卫兵也迅速离开大厅,不过是眨眼的时间,大厅里就剩下石向松这些老一辈。

“石贤兄,这如何是好?”有人问。

石向松足足在原地站了一盏茶,而后才道:“且先回吧。”

被抓走的小郎君中,有人是家中独苗苗,如今独苗苗的父亲急得上火:“咱这就不管了?”

石向松睨了他一眼,“管,你想如何管?是冲到里头,跟那位说把儿子要回来,还是追上方才那些卫兵,直接把他们放倒,再将人带回。”

那人噎住。

“先回吧,此事得从长计议。”石向松说。

为首的那个决定撤了以后,其他人也只能照办。很快,大厅里的人影散得一干二净。

另一边。

被提拎着来到一处阁院的石成磊等人被推进去,过大江面无表情地说:“你们暂且住在此处。”

石成磊踉跄一步,脑中此时莫名闪过一个念头。

按寻常来说,除了包船,在水一方的画舫是不需要预定的。且需知晓,伊人画舫可不常被包下,如他们这些权贵子弟,也得一起凑银钱儿才勉强吃的下。

他们提前了三日定下伊人画舫,怎的那位就偏偏也选了他们定船的那日?

前后两日不能选吗?包船的人又不多。

“咱们有这么多人,一个院子怕是住不下。”有人小声开口,石成磊的思绪被打断。

过大江冷笑道:“你莫不是以为你们是来游玩的?”

一个个小少年顿时变成了鹌鹑。

“今晚好好歇息吧,等明日可就没这般的好日子过了。”过大江意味深长道。

石成磊抖了抖,“明日,明日会作甚?”

“使君,我胸口疼得厉害,能否请个杏林来?”说话的是廖文柏,他从之前起就一直捂着胸口,脸色白如厉鬼,人也站不住般摇摇欲坠。

他是第一个挨了霍霆山一脚的,也是被踢得最狠的那个。而说完那话,廖文柏居然哇的一下吐出一口血来。

过大江皱了皱眉头,没说请不请杏林,转身走了。

*

主院。

听完长子的汇报,霍霆山笑了下,“甚好,明日开始拉练吧,不把他们练掉一层皮,休想踏出这座州牧府。”

顿了顿,霍霆山回忆着问儿子:“那个着白衣,长了双吊梢眼,跟个猴似的少年人是哪家的?”

霍明霁思索了下,“此人是廖文柏,督邮廖平威之子。”

霍霆山冷笑道:“好生照顾此人。”

霍明霁颔首,“儿子明白。”

“今日晚膳我和你父亲不去正厅用了。”裴莺这时说。

霍霆山闻言挑了一下长眉,但没说其他,待长子离开后,男人笑着挪了个位,坐在裴莺旁边:“夫人今日怎的忽然不想去正厅用夕食。”

裴莺知晓他是明知故问,“你不难受吗?回去躺着。”

这人好面子,不愿在儿子面前展露半点颓势,方才霍明霁过来一遭,他是临时起的。

霍霆山:“已经好多了。”

裴莺看了他的面色片刻,然后把人从软座上拉起来。以霍霆山那般的体格,如果他真不想起,两个裴莺都拉不动,但他人起来了,顺着裴莺的力道随她到床榻旁。

“你歇着。”裴莺将人一推。

霍霆山顺势倒在榻上,但倒下后,他一只手握住裴莺往回收的广袖一角,只揪住一点:“夫人是心疼我了。”

他直白地看着她,目光灼灼。

“怎的有人不舒服时还那么多话说。”裴莺被他看得不自在,给他拿了张薄被盖小腹上:“你歇会儿吧,我去做别的事了。”

他还揪着那片衣角不放,“何事让夫人这般着急?”

裴莺试图将自己的袖子扯回来,无果,反问他:“船只之事你不着急吗?”

本以为这人会松手,但裴莺倒是想岔了,他笑道:“也不是,确实是急的,秋冬是起战事的最好时机,一旦过了,后续得麻烦些。”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粮草备足,且丰收后军农闲多了,打仗正好。

“不过不急于一时,得再熬一熬那批老家伙,这才好让他们尽心尽力为我办事。”霍霆山笑着说。

裴莺看着他嘴角边勾起的弧度,忽然有个猜测,“霍霆山,你是不是早就知晓会和那些小郎君起冲突?”

不然为何他如此气定神闲,好像连后续如何安排都想好了。

男人没说话,只是闷笑了声。

裴莺瞬间明白了。

竟还真是如此。

当时在渡口,船佣说要将定金以三倍退还给那群二代,所以是那些个小郎君先行订了船,霍霆山这人知晓后特地去截胡。他以权压人,画舫的东家肯定不做多想的推了小郎君那边,转而将画舫安排给他。

太守之子在洛阳横着走惯了,兼之年岁尚轻,正是年少易怒之时,被人抢了画舫,不可能不生气。

一生气就起冲突。

有了冲突,霍霆山也有了名正言顺扣押人的借口。

把那群二代一网打尽,当质子捏在手里,还怕他们的父亲不勤勤恳恳给他办事?

裴莺一言难尽的沉默片刻,“其实你不来这么一出,吩咐下去的事情他们也不敢不办。”

霍霆山用了点巧劲,把人带到榻旁,让裴莺坐下,“是不敢不办,但如何办、用时几何,这其中的学问大得很。我们新占司州不久,且此前在荆州待的时日更多,这边的班底还未彻底更换成自己人。而石向松在洛阳为官二十余载,势力早已渗透到细枝末节,非一时半会能拔出干净,大战在即,此时不宜有换班底的大动作,只能如此。”

若是手段太强硬,难免出岔子,甚至有人会扛不住压,偷偷联系其他州,比如长安那边的势力。

倒不是说怕长安伸手过来,只是攻打兖州已提上日程,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裴莺不由感叹:“和你这种人当对手,得时时刻刻把心提起来、把眼睛睁大才行。能绕着走最好绕着走,不然哪日被算计了都不知晓。”

霍霆山握着她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捏着她的指尖,“旁人绕着走我不管,夫人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