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家二女的到来, 其实没给裴莺的生活带来过多改变,她依旧是和霍霆山早出晚归。
不过为了给小辈们更多时间和机会相处,也为了让雷家两个小娘子不那么拘束, 夫妻俩自第二日起便没回府中用晚膳了, 皆是在外面解决。
洛阳城软红十丈, 繁华无比, 食肆自不在少数。
裴莺和霍霆山每日换一间,品不同风味的菜色, 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今日他们挑了一家在洛阳城内颇有口碑的食馆, 听闻该食肆的东家来自蜀地, 馆中菜色以辣菜居多, 裴莺挺想试试的。
辣椒是明朝时才传入中国。而在辣椒未出现的时代,嗜辣的人们寻了其他食材代替辣椒,比如不久前传入中原的胡椒, 也比如土生土长的姜、荜茇和食茱萸。
“欢迎两位贵客, 请问二位是想在大堂用膳, 还是在小间内?”小佣见有客上门, 忙上前迎去。待看清这对男女, 他心头微惊。
青阳食馆生意越做越大以后,东家为了筛选客户,特地调高了菜品的价格,同时将食馆重新修整了翻, 力求那些挑剔的权贵豪强满意。
效果立竿见影, 兜里只有几个闲钱的布衣不来了,来往皆是富贵人家。
权贵见多了, 小佣自认为有一双利眼,能通过衣着配饰估摸出对方身价几何。然而面前这姿容出尘的妇人所着衣料, 却是他第一回见,行走间衣裳中似有浮光跳跃,细密的、均匀的,仿佛一道靓丽的水波在其上悄然流淌。
小佣莫名想到了东家曾感叹过的一句“若挥锦布绣,望芒兮无幅”,如今倒是对上了。
“要楼上小间。”霍霆山道。
小佣殷勤领二人上楼:“贵人您来得刚好,先前有另一位贵客订了楼上视野最佳的那间小间,但恰好有事忙,今儿腾不出时间来用膳,我带二位过去。”
裴莺抿唇笑笑,这小佣说话真讨巧。
二楼和三楼都是包厢,每层皆有大中小三个号的房。他们只有二人,便只要了个小间。
如小佣所说,这视野确实很不错,包厢临窗,推开雕花木窗便能看到下方车水马龙的街道,行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却因着包厢在三楼,不如直接临街那般吵闹。
“烩鸭条,烹芽韭。”裴莺点了两个菜后,把菜牌子塞到霍霆山手上,“剩下的你看看。”
他点菜时,裴莺走到窗旁,临窗看下方街道景色。
霍霆山刚点完菜,忽然听那边响起一道轻咦声。
他抬眸,便见她双手扶着窗沿,有探出去瞧的动作。霍霆山被她惊得眉心一跳,几步过去一把揽住她的腰,把人从窗边捞回来:“三岁孩提都知晓于高楼上不可往窗外探身,夫人今年贵庚?”
裴莺没管他的阴阳怪气,指了指窗外:“霍霆山你看,是囡囡和明霁他们。”
男人只是淡淡的瞥了眼,没说什么。
裴莺见他神色冷淡,就知晓这人还在为方才不虞,“窗台足有半身高,且我也有数,不会掉下去的。”
“不可胡闹。”他说。
洛阳城内有河道,头脑灵活的商贾弄来了画舫,于河道内载客游船。
画舫种类颇多,有文人骚客品茶斗棋的舫船,也有娇娘卖艺的舫舟,船与舟交错行于河道上,从高空俯瞰宛若一片片漂浮于河道上的落叶。
裴莺想起了方才看到的那一幕。
画舫与岸上架起的木板并不十分宽敞,一次只容二人通行,女儿和雷家三娘子雷无思走在前面,明霁和雷家二娘子雷惊鹊行在后方。
四人相继从画舫上走下,后面跟着仆从,看来之前是去游河无疑了。
裴莺好奇心上来了:“也不知晓明霁的相看进展得如何?”
这几日他们在家时间少,完全让小辈们自由发展,而晚上回来后也没和女儿单独聊聊,所以发展至如今,裴莺还真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
要不今晚回去寻女儿问问……
霍霆山在慢悠悠的倒茶:“夫人想知道有何难,待回去后,我把明霁喊过来,让他如实汇报。”
裴莺:“……”
“别了。”裴莺是怕了他了:“这种事哪能向当事人打听。”
吃瓜吃到当事人面前,太嚣张了。
在夫妻俩谈话间,小包厢的门打开了,原是小佣提着食盒回来,上菜了。
两人用膳,点了四菜一汤,不算多,毕竟有人能一个顶俩。蜀菜以麻辣鲜香闻名,案上的燔炙用了典型的蜀式制法,裴莺一口咬下去,舌头都被辣麻了。
霍霆山坐在她对面,见她鼻尖和眼眶飞速涨红,就知她是辣到了,笑着给她舀了碗汤,“蜀菜确实较辣些,若夫人吃不惯,咱们换个地方。”
这地方就是裴莺挑的,她如今也倦了,不想挪窝,“来都来了,菜也上来,先不折腾了。”
话毕,美妇人捧过热汤,慢慢喝了一半。
上菜后没干其他,裴莺先喝了一碗半的热汤,等放下汤碗,竟有两三分的饱腹感,她心想这一顿估计得吃成持久战。
倒也无妨,慢慢来就是。
约莫一刻多钟后,正在吃烹芽韭的裴莺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最初她以为听岔了,是她几日没和女儿好好聊天、太想念女儿因此才生出错觉。
然而抬眼恰见霍霆山也停了筷,裴莺顿时知晓不是她的错觉。
真碰上了。
还不等她感慨有缘,外面传来“乓啷”的一声响,有瓷制的器物落地碎裂,也有小娘子的惊呼声。
“你怎的不看路?”这好像是雷无思的声音。
有人连连道歉,声音带着抖意,最初裴莺以为是食馆的小佣。但后面她又听到了旁的声音,听着像是有食客折返回来怒斥方才道歉的人,紧接着再给雷无思赔不是。
能到青阳食馆来,最差也是囊中不缺银钱的富商,其中也不乏权贵,自家奴仆冲撞了旁人在先,主人家不愿生事,理所当然道歉。
其中还有霍明霁和对方主家交谈声。
“无思可有被碎瓷溅到?”裴莺听见女儿问。
雷无思答:“并无,只是……”
“三妹妹的裙子沾了些污渍。”雷惊鹊说。
孟灵儿看了看雷无思袖口和裙身侧的污渍,面积太大了,光擦拭擦不掉,遂提议道:“如若无思不介意,我让水苏取我的衣裙来,再在隔壁开多一间包厢,用于更换衣裙。”
雷无思:“自然不介意,多谢灵儿。”
*
包厢里。
裴莺听着两个小姑娘的对话,眼里有疑惑掠过。
时下贵女出门乘马车,携奴仆。这马车可不单单是代步工具,更用于放置各类可能会用上的物件,其中就有一套备用的衣裳。衣裙脏了可寻个地方更换,不必因此回府败了兴致。
按理说应该都有带备用衣裙,怎的要借囡囡的,莫不是之前已换过一回?
“夫人想出去?”霍霆山见她拧眉沉思,以为裴莺在纠结是否出去和小辈们见个面。
裴莺缓缓摇头,“不了,倘若让他们知晓我们在此地,定然拘束。”
男人闻言笑了:“甚好。”
裴莺:“……”这个当爹的真是随意。
“咯吱。”旁侧的包厢开了。
“贵人们这边请。”是小佣开了包厢。
这青阳食馆的大中小的包厢是交错的,如裴莺和霍霆山身在的小包厢,两侧分别是中号包厢和大号包厢。
此时开的包厢在右侧,裴莺记得右侧的包厢是个中号的。
“霍霆山,你能听到隔壁谈话否?”裴莺低声问。
相近的包厢之前有食客,她隐约听到隔壁有人在说话,但可能她人没靠墙、也可能包厢隔音确实有那么点效果,具体谈话内容她听得不甚清晰。
不过她是知道的,如今坐在她对面那人生了对狗耳朵。
她不听见,他说不准能听清。
“能。”他不否认。
这个字刚落下,他就见她眼睛亮了。霍霆山勾起唇角,低声道:“你我为夫妻,夫人若想知晓,我并非不能转告夫人。”
裴莺拿起桌上的茶壶,笑眯眯的给他倒了一壶清茶:“那待会儿麻烦你了。”
霍霆山瞅了眼那杯茶,指尖在茶盏旁轻点了点:“夫人这贿赂轻得让我难以逃脱良心的谴责。”
裴莺大为震惊。
这人居然和她谈良心?他有那玩意儿吗?
男人笑着拍了拍身侧:“夫人过来。”
裴莺迟疑了下,到底想看热闹的心占了上风,起身坐到他身旁,刚坐在,腰上便多了一条长臂。
“这间食馆的烩鸭条不错。”他明示。
这人嘴上点评着这道菜色不错,却完全没自己拿玉箸动手之意,而且此时揽着她的是右臂。
裴莺顿觉失策,方才应该坐到他左侧去。
“嗯?”霍霆山没说催促的话,但发出一声上扬的鼻音。
裴莺拿了他之前用的玉碗,又用他的玉箸夹了两筷子烩鸭条,而后就着递到他嘴边。
这道烩鸭条切很细,几乎是鸭肉丝的状态,如今吃倒也方便。
霍霆山笑纳了。
等吃完一筷子烩鸭条,他说:“小丫头说要去更衣,也出去了。”
裴莺惊讶,“出去了?那房中岂不是剩下明霁和雷二娘子。”
知女莫若母,只是稍微想想,裴莺大抵明白了女儿尿遁的缘故。雷家二女此行本就是来和明霁相看,如今有机会让他们单独相处,女儿肯定借故开溜。
至于说特地帮雷惊鹊,大概也说不上。无论是谁,只要时机恰当,女儿都会为其营造机会。
裴莺正想再问,却见霍霆山忽然扬了一下长眉,似是惊讶。
“说什么了?”裴莺的好奇心彻底被勾起来了。
霍霆山笑道:“夫人,接下来的非同寻常,区区膳食难以行贿。”
裴莺稍愣,不由露怀疑。
非同寻常?
真的假的,她所识的霍明霁行事沉稳,不会说些出格之语。
霍霆山被她那眼神气笑了:“我还能骗你不成?夫人若不想听,那便罢了。”
裴莺用没拿玉箸的左手抓住他的一点衣袖,“想听的。”
男人低眸,目光落在她的红唇上,“还请夫人莫惜本钱。”
裴莺注意到他的目光,心里打了个突,手中玉箸还来不及放下,本来揽在她腰上的长臂往回收了些,宽大的手沿着她的脊背贴行而上,最后那只粗糙的大掌覆于她的后颈之上。
衣玦翻飞,他将她拢到身前,俯首吻上她的红唇。
*
隔壁包厢。
在孟灵儿借故开溜后,包厢中只余霍明霁和雷惊鹊。
今日是他们第二回结伴出游,第一回去绸庄,今天游河。绸庄那日她与雷无思已经开始明争暗斗,今日游河更甚,他们所乘画舫恰好与另一艘船碰了一下。
河道上船只众多,免不了会有些摩擦。驾舟多年的船夫很有经验,看到远处船只密集时,会自觉放缓速度。
故而那一下相碰并不剧烈,但站在画舫边缘的雷无思却掉进水里了。
听着“哗啦”一声响,雷惊鹊脑中有电光窜过,只留下一句“我擅凫水”便在霍家俩兄妹略微惊愕的目光中跳了河。
豫州在水域之上,她父亲手握水师精锐,她为父亲嫡女,幼时也学过凫水。在水道里捞一个人,于她而言并不难。
她也很清楚,同为豫州女郎的雷无思十有八九也会凫水。至于对方为何忽然掉进河了,这其中的缘故并不难猜。
正因如此,雷惊鹊觉得不宜再寻常发展下去了。
雷无思的相貌比她要更娇艳些,少年慕艾,单看相貌,说不准霍家大公子不会选她。
那不如,趁如今独处开门见山。
“大公子,想来你也知晓,令尊与家父有意结成姻翁,此行我与三妹妹为大公子而来。”雷惊鹊平静地看着坐在对面的青年。
霍明霁眉心微动,有些意外于她的直白。女郎的面皮向来薄些,更羞于谈自己的婚事,她倒是直接。
霍明霁颔首,表示也清楚其中的弯弯绕绕。
雷惊鹊继续说:“大公子如果还未钟情于无思,不妨考虑我。令尊前程万里,大公子往后肩上担子亦会愈来愈重,我可以全力配合大公子完成任何事,上至银钱开源统筹,下至后院管理。倘若日后令尊事成,你我间起了龃龉,无法再一同生活,只要大公子给我一支能护我周全的私兵,我可在令尊令堂面前为你说好话,让你无可指摘的给我休书,而我此生不会再出现在大公子面前,日后你可再娶其他高门贵女。你若觉得不稳妥,我还可以与你签份协议。”
如果听着前面的话,霍明霁面色只是寻常,后面他确实露出了些诧异,第一回以审视的目光看面前的小娘子。
她今日着了一身淡紫色的暗纹圆领襦裙,云发仅以一支檀木挽起,少女眉目冷清,翘鼻秀眉,眸子里云淡风轻,语气也甚是和缓。
此时她的面色冷静又有几分说不明的平淡,丝毫无二八年华该有的羞怯,哪怕说到最后,提及休书,她也相当沉静。
“为何如此?”霍明霁不住问。
她的父亲是豫州牧,虽说雷豫州不如他父亲势大,但到底也是个州牧,且手上还有闻名天下的水师精锐。
对方嫁他是高嫁,他却也知晓没高到需要她吞针这等地步。
她何至于将姿态放低至如此?
经历过不少阴谋阳谋的霍明霁,第一反应是对方有所谋。
他没有往情爱方面想。其一是对方面无羞涩,显然是在和他谈协约;其二是生在他们这般的家族,情爱是无用缥缈又奢侈的。
霍明霁自认为不会遇到一个人,会让他变得如父亲那般满心满眼皆是对方。
霍明霁再问:“你所谋何事?”
不弄清楚她到底图的是什么,他反而不会应她。这点雷惊鹊也很明白,因此少女开口:“有过休书一言,倘若我说图你们家往后的节节高升,大抵你也不会信我了。”
霍明霁抬手为她添了茶:“那就如实说,于你、于我都好。”
“我六岁丧母,父亲不足一年娶了续弦,继母待我不咸不淡,父亲忙碌,兄长则忙碌于成长为一个合格的继承者,两个幼弟嬉戏打闹,于父母膝下承欢。于我而言,家中光景不复从前。”雷惊鹊回想起第一日抵达洛阳的州牧府时,“你们家很好,真的很好,让我仿佛回到幼时,惬意得很。而倘若我未提前听闻,我会以为裴夫人是大公子你的生母,你与灵儿是亲兄妹。”
说到最后,雷惊鹊笑了下,眉眼霎时生动起来,“或许这番话在你听来颇为荒唐,也会令你有些不悦,但此番为我肺腑之言,绝无半分虚假。比起你,其实让我更心动的是你如今的母亲裴夫人。”
*
隔壁小包厢内。
霍霆山看着他怀里气喘吁吁的美妇人,抬手以拇指抹过她愈发艳丽的红唇,“我以前怎的没发现,夫人除了招男人喜欢外,还额外招女郎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