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明霁其实只比他们早到一日, 刚到不久就收到快马传讯,说双亲和妹妹即将抵达洛阳,他当即命人将府中里外打扫了遍。
扫屋迎双亲。
健硕的骏马在正门敞开的府邸前停下, 黑亮的马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看到熟人, 乌夜打了个响鼻当打招呼。
比起仍少年气颇足的霍知章, 作为兄长的霍明霁明显要稳重许多, 他恪守着礼仪恭敬行礼,举止沉稳叫人挑不出错处:“儿子恭迎父亲莅临洛阳。”
霍霆山嗯了声, 翻身下马:“你来洛阳多久了?”
霍明霁:“昨日方到。”
后几步的车架车门打开, 戴着琉璃金丝耳珰、身着鹅黄曲裾衣裙的小娘子先行下了马车, “大兄, 好久不见。”
霍明霁露出笑容,“灵儿好久不见。”
女儿下车后,裴莺也下来了。
他们是在去岁冬季离开幽州南下的, 如今夏季的尾巴将逝, 转眼已过了半载。
裴莺看着半年未见的霍明霁, 只觉这个儿子属于青少年的生涩又少了些。
他在迅速的成长着。
“儿子恭迎母亲。”霍明霁拱手作揖。
裴莺刚刚听到霍霆山的问话, 心知长子也是方到不久, “你从幽州长途跋涉来,想来也舟车劳顿许久,一家人不必讲虚礼,先行进府吧。”
他们到洛阳时刚好午时, 正是饭点之际, 霍明霁早就命府中人备好膳食。
一家人私底下用膳都不再分餐,共用一圆桌。
饭桌上随意聊, 霍明霁说起幽州的变化。
北地匈奴的新单于是霍霆山一手扶起来的,自从北征结束后, 幽州边陲变得无比太平。
边境一安宁,商贾们的心思自然就活络了,两方来往的商贾日渐增多。商人从幽州将布匹、陶瓷和粮食运过去,换到了匈奴的牛、马、羊和各类兽皮。
赚得盆满钵满的行商们喜笑颜开,满足了需求的双方百姓也乐得开怀。
毕竟多人做生意才会有竞争,有竞争就会比价格,价格能卷下来不少。布衣家的银钱就那么多,自然是能买越多东西越好。
而当说到百炼钢这个话题时,霍明霁显然非常感兴趣,“……那柄铁脊蛇矛当真这般神奇?”
裴莺:“蛇矛一并带过来了,待膳罢你可以去瞧瞧。”
吃过饭,霍明霁去了,是跟在父亲身后去的。
蛇矛没收入州牧府的武器房,而是连带着裴莺的一众行囊,一同运到了主院,放于主院的石桌上。
霍明霁第一眼看到这柄蛇矛就知它并非凡物,寒芒铮铮,竟有光辉满天之态。
“自己试试。”霍霆山看出长子眼中的兴趣。
霍明霁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一手摁住蛇矛,另一手持短刀。
虽然不如弟弟上战场频繁,但他们俩兄弟都遗传了霍霆山的大骨架,霍明霁看着也是武将的底子。
“铛。”用力一击之下,霍明霁右手上的短刀竟皴裂开两三道细小的裂纹。
他又一次撞击,裂纹更多。第五回以后,短刀上的裂纹如同铺开的蛛网般笼罩,不用再碰,霍明霁也知晓这把短刀撑不住下一回了。
霍明霁叹为观止,“父亲,这蛇矛乃神兵也,您或许可以考虑将环首刀换成蛇矛。”
他是知晓的,他父亲精通的武器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之所以一直选用环首刀,听闻是因为父亲及冠时,祖父所赠的及冠礼便是一把环首刀。
赠的刀被束之高阁好生保存,但此后父亲最常用的武器成了环首刀。
“它不属于我。”霍霆山说。
霍明霁眉头微皱。
这般好的兵器父亲为何不用,到了战场上,神兵在手尤如猛虎添翼……
这时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脚步声不轻不快,不似女婢,也不像来传讯的卫兵。
霍明霁转头回头,只见一个九尺高的壮汉出现在主院口,对方阔面重颐,面色比之常人略有一丝苍白,但看着仍精神十足。
“霍幽州,你叫我来有何事?”李穷奇自然也看到了霍明霁。
霍明霁的眉眼和父亲颇为相似,两人都是浓眉,且眉骨深邃。李穷奇一眼就看出他们是俩父子。
次子霍知章他已见过,这个肯定是长子。于是李穷奇对其颔首,只当打招呼,没说其他。
来主院以前,李穷奇有过诸多猜测,猜想他如今的伤好了些,可以效犬马之劳了,对方要用他。
见到霍明霁后,他又猜测可能是霍幽州想给长子铺路,让他听从其长子吩咐。
但后面,李穷奇发现都不是。
霍霆山手搭在石桌上,生了厚茧的指尖点了点桌面:“这柄铁脊蛇矛你可以拿走了。”
李穷奇怔住,面上不住流露些惊愕来,“给我?”
古时通讯缓慢,霍明霁不知沉猿道近来之况,他不明前因后果,只当此人是新投的武将,这会儿见父亲竟将神兵赠予对方,心里亦是一惊。
不过惊讶归惊讶,如今的霍明霁已鲜少会露出真实的喜怒来。
“它本就是你的兵器,此前你为荆州将领,我与你不同阵营,剿你兵器理所当然。如今你已归顺我幽州,这柄铁脊蛇矛合该物归原主。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才入我幽州军,无什功绩,我不会立马给你封将军。”霍霆山笑道。
李穷奇张了张嘴,第一回似有千言万语塞在喉间,很多话想说时,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
霍霆山分明知晓这蛇矛的威力,也分明知道他归顺幽州连半个月都不足,竟还肯将这蛇矛还他。
他就不怕他拿着蛇矛跑了去?
霍霆山嘴角弧度加深:“怎的,是不想要吗?你若是不要,那我收回去了,这蛇矛我儿子想要,我方才都没给。”
霍明霁一顿,配合点头。
李穷奇急了,当即也顾不上方才的万般思绪,先将桌上的铁脊蛇矛拿过来再说。
这柄铁脊蛇矛他用了三年,都用出感情了,更不必说它能断金石。
待蛇矛拿在手中后,李穷奇涨红着脸改了称呼:“大将军,你往后有任何吩咐,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李穷奇也绝不推辞。”
“我要你上刀山作甚,此处没你的事儿,带着你的蛇矛回去养伤。”霍霆山挥手打发他。
李穷奇不走,觉得自己拿了铁脊蛇矛,却没付出什么过意不去。
霍霆山嫌弃道:“让你回去没听见?这还未到七老八十呢,怎就那么磨唧。”
李穷奇胸腔里的那点感动,顷刻间化作泡影,他提着铁脊蛇矛羞愤而走。
待李穷奇离开后,霍霆山看向一旁的长子,言简意赅将沉猿道的事说了遍,最后道:“……李穷奇此人勇猛无比,我命人查过他过往大小战役,他是个会打仗的,英勇兼之有将才的人并不多,这样的人碰上了就得笼络住。”
“有人爱财,有人好色,有人不喜俗物但念旧情,每个人皆有命门。如何恩威并施拿住旁人的命脉,全凭自己的本事。”霍霆山见长子若有所思,不打算多说了。
这门学问得靠悟性。悟性差的,哪怕旁人手把手教,穷极一生去摸索也不能掌握。
霍霆山向来没那个耐心,也不会为儿子做到那一步。成长更多的需靠自己,父母只是指路人。
“你知晓我为何让你来洛阳吗?”霍霆山换了个话题。
当爹的做事,哪里要和儿子交代。因此当初他传信给霍明霁,让对方来洛阳,并无具体说明缘由。
霍明霁猜不到,父亲出征、他留守幽州处理政务,这种方式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持续着。
霍明霁摇头,“儿子不知。”
“你今年二十,是时候成婚了。雷豫州的雷家祖上曾有过四世三公,有百年的高门底蕴在,他有一嫡女,现年二八。豫州水师闻名天下,幽州骑兵锐不可当,我与他皆有结为姻翁的意向。”霍霆山说。
霍明霁稍怔,但低眉顺眼道:“全凭父亲安排。”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从很早就知晓在适合的时机,他会听从父亲的命令,与一高门女子成婚。
这是使命,亦是他身为霍家子嗣的责任。他将要走的路,是他父亲、祖父等人曾走过的路。
霍霆山语气平淡:“你是否疑惑,为何明明我可以直接决定,却仍让你来洛阳一遭。”
确实疑惑,这点霍明霁没想明白。
有父亲亲自坐镇,按理说南边的所有事务都会井然有序,哪怕有乱子也仅仅是一时,这里根本没用得着他的地方。
“儿子猜不透,请父亲明示。”霍明霁低眸,实说实话。
霍霆山不缓不急说:“是你母亲执意让你来一趟,她觉得成婚是人生大事,你娶的妻子毕竟是要和你一同走下半生的人,她忧心你不喜雷家那女郎,往后郁郁不得欢颜,与她成了怨偶,因此让你来洛阳一趟,又让我传信于雷豫州,让对方把女儿送过来。到时你和雷家女见个面,若是你意合,就定下雷豫州的嫡女;倘若你不喜,让那边再换个雷家女过来,左右得是你自己合眼缘。”
霍明霁错愕抬眸。
随着年岁渐长,他愈发喜怒不显,就如方才霍霆山要将那柄能断金玉的铁脊蛇矛赐给那个他未曾见过的男人,霍明霁亦能将惊讶藏在心里。
但此时,将将长成男人的青年不住露出吃惊之色,“母亲,她……”
霍霆山笑了下,笑容罕见的柔和又无奈,“当初我就说了一句让你和雷家女郎成婚,她后面有十句等着回我,听得我头疼。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她虽不是你生母,却也真切拿你当亲子看待。”
夫人不要孩子,注定了他和她之间不会有血脉相连的子嗣。待往后天下平定,接班的只能是霍明霁这个长子。
虽说他会和她一同长命百岁,但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他先走在她前面,后面把控局面一定是长子。
裴氏商行这些年支援的银钱、马镫和高桥马鞍等物足够保她富贵无忧的安享百年。但是这还不够,他要下一任的掌权者恭恭敬敬、发自内心的孝敬她。
现在何尝不是一个驯服的过程?
霍霆山对此心知肚明。
如今看着长子面上的动容,男人嘴角微勾:“行了,多的我也不说,你自行准备吧,雷家女不日便会抵达洛阳。”
留下这一句,霍霆山转身离开。
霍明霁看着父亲毫无挂念的背影,恍然间想起他方才说过的话:
“有人爱财,有人好色,有人不喜俗物但念旧情,每个人皆有命门……”
每个人皆有命门。
父亲也有。
霍明霁幽幽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