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经过一场绝地求生后, 李穷奇头发凌乱,衣服肮脏,缠在伤口处的系带也不晓得多少日未换过, 旁人见了还以为是哪来的乞丐。

不过如今这位双目布满血丝的乞丐被请入了假节府, 还坐到了正厅待客的位置上。

霍霆山坐于上首, 看着瘦了一大圈、好像从难民堆里逃出来的李穷奇, 勾起嘴角明知故问:“不知李将军来寻我,所为何事?”

李穷奇郁闷得几近呕血。

前几日的经历深刻无比, 哪怕十年过去, 他依旧会觉得那段逃亡恍如昨日。

他当初独自回到江陵后先入宫面圣, 汇报完后就回了自己的府邸, 未曾想当夜府中失火。

走火的是主卧。说来也巧,那夜他心烦得很,思绪杂乱, 既想背叛他的洪备和西门宫二人, 又想殿中汇报之景, 最后想到那场夜袭。

哪儿都不得劲, 根本躺不下, 他干脆起身去书房研究如何打败霍霆山。

结果夜晚他的主卧就起火了,妻子被烧断的梁柱砸死。

虽说夏季燥热,但看着院子里燃着火的油,李穷奇哪里不知晓那是有人故意纵火。

有人想要他的命呢。

他当即查此事, 顺藤摸瓜摸到了洪备身上, 他不是能忍的性子,当即提了剑要去杀洪备, 却在中途再度被宣入宫。

昭元帝,他曾经的上峰听了他的陈述, 却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大事化小。

那一刻他就知晓了,他的上峰不再信任他,甚至这次纵火都可能是在某种默许下进行。

他暗中派心腹将老母与幼子一并送走,自己也想走时,却遇到了巨大阻挠。

几乎是整个江陵城都出动围剿他,他折了几个心腹才从严密的包围圈里杀出一条血路。待出了江陵,他忽然有种茫然的感觉。

往西,去益州?

但魏益州和丛六奇不合,不久前他才将益州军的都督穆千秋斩于马下,对方肯定恨透他了,此时前去和自投罗网无甚区别。

往北,去雍州?

雍州和益州结盟,都组成联军了,且雍州军说到底是朝廷军。他一个加入过“新帝”的武将跑回“前朝”那边,想也知晓不会有好下场。

去东边,找雷豫州雷成双?

可能雷豫州太远了,能去到雷豫州那里,他早就到了沉猿道。

是的,沉猿道。

这一路从江陵出来,他脑中多番闪过沉猿道,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他得去哪儿。

于是他躲过层层追兵,绕过城镇,日夜兼程的来到了沉猿道,又摸到了假节府前。

他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说想见霍幽州,本以为以他现在灰头土脸的模样,守门的卫兵会把他当成上门混吃喝的乞儿将他赶走,他都准备大闹一场,放倒两个人证明自己的实力。

但奇异的,卫兵居然带他进去了,还将他领到了正厅,就好像此前被特地吩咐过一样。

在正厅里也没等多久,霍霆山来了。

听着他问前来所为何事,李穷奇两侧的手下意识抓紧拳头,后面细细品了下,那话只有几分揶揄抓弄,并无多少恶意,他的手又松开了。

“你之前不是说要我归顺幽州军吗?我因此而来。”李穷奇直直地看着霍霆山。

霍霆山:“可以。”

李穷奇怔了下。

他就这样答应了?这般干脆,不问其他吗?

霍霆山唤来卫兵,让卫兵跑一趟把冯玉竹喊过来,而后对李穷奇说:“我明日动身前往洛阳,你随我同行。”

李穷奇皱起眉,霍霆山不问,他自己先憋不住,“霍幽州,你不问我为何忽然跑来投靠你吗?”

霍霆山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意味深长笑道:“我以为你如今这身装扮已能代表你在江陵待不下去,丛六奇容不下你,难不成不是?”

李穷奇噎了下,“……是。”

“那不就得了。”霍霆山在江陵有埋藏在暗处的钉子,他已收到江陵全面追捕李穷奇的消息。

他不问,但李穷奇还是想说,“我在江陵的房舍被人纵火,拙荆死于火灾中,事后我欲去找纵火之人寻仇,未曾想竟被宣入宫后,他大事化小,让我息事宁人。”

本来李穷奇很愤怒,没想到话落后,他发现霍霆山看他的目光似有了些变化。

如果说之前只是简单的嘲弄,现在看他的眼神已是不屑,“被人杀了妻,他让你大事化小,你竟能忍,真够窝囊的。”

李穷奇低声道:“可当时殿中周围卫兵颇多,我卸剑入内,手上无兵器又有伤在身,胜不了他。”

霍霆山懒得接他这话。

厅堂内的气氛凝滞住了。

不过没僵硬多久,冯玉竹背着药箱匆忙赶来,霍霆山开口:“文丞,你给他瞧瞧。”

冯玉竹看向李穷奇,眼皮子跳了跳。

他还是第一回见这般邋遢随意的客人,虽还未靠近,但已隐隐闻到一股味儿,也不晓得几日未洗。

不过见惯大风大浪,冯玉竹面上没露分毫,让李穷奇解了衣裳给他查看伤口。

而这衣裳一除,冯玉竹面色微变,“伤口已生腐。”

不仅有腐肉,还飘出一股难闻的腐臭味。其实这也不怪李穷奇,他一路都在逃命,时常有上顿没下顿,能吃饱就不错了,个人卫生方面着实没精力理会。

霍霆山语气平淡道:“此人现在还不算我幽州士卒,文丞你该割的割,该缝的缝,只要能留一口气,用猛药也可,不必怜惜着。”

李穷奇眉心抽动了下。

冯玉竹却听明白了。

现在不算幽州士卒,等熬过来后就算了,此人身份不简单,他得全力救治。

一刻也不敢耽搁,冯玉竹开始给李穷奇处理伤口,第一步先用生理盐水为其清洗伤口。

……

裴莺之前在收拾行囊,忽闻有人上门,且过大江还汇报说那人叫李穷奇,而后本来与她一同在房中的霍霆山见客去了。

霍霆山离开后,裴莺在屋子里站了片刻,后知后觉为何“李穷奇”这个名字给她熟悉感。

当初霍霆山说过缴了一柄铁脊蛇矛,提了一嘴铁脊蛇矛前主人的名字,正是这个李穷奇。

对方不是荆州那边的人吗,被缴了武器不久竟登门了?

能让卫兵放进来,应该不是敌人吧。

裴莺好奇心上来了,也想知道像铁脊蛇矛这样的兵器对方还有多少。她打算偷偷去瞅一眼,再让卫兵给霍霆山捎句话。

结果她刚来到正厅侧廊,还未绕过去,就碰到一个提着两坛生理盐水的幽州兵,对方朝她见礼。

“这是用的,还是赠的?”裴莺问。

卫兵答:“用的,冯医官正在给他处理伤口。”

“夫人。”听到动静的霍霆山走出来。

当事人之一来了,裴莺干脆问他:“如今什么情况?是对方来投诚吗?”

不然幽州军的资源,不大可能会让一个外人用。

霍霆山笑了,“夫人聪慧,兽已自觉归笼。”

裴莺想到他之前说的驯兽,恍然大悟。李穷奇,穷奇,上古神话中的四凶之一,确实是兽。

“腰侧的伤口颇为厉害,某要切腐,你且忍着些,切忌乱动。”裴莺听到里面的冯玉竹说。

“干就是。”有道闷雷般的声音响起。

裴莺却想起别的,“霍霆山,你之前说若伤口上生了腐肉,得切了或让蛆虫啃食干净。那切腐肉时,是生切吗?”

男人扬了一下眉,语气惊讶,“不是生切,难不成是死切?”

裴莺:“……”

她发现他是有点黑色幽默在身上的。

“自然不是死切,就是切之前给病人用点东西,让他们无知觉,省得他们忍不住疼痛乱动,影响医者工作。”裴莺解释道。

霍霆山:“我们现在未有那种‘东西’。忍得住就熬着,忍不住就捆起来或打晕了。”

裴莺:“……”很好,简单粗暴。

见她神情似一言难尽,霍霆山问,“在夫人那边,会提前给病人用些什么?”

还不等裴莺回答,正厅那边传来说话声,“我这病患都不忧心,你这个当医官的竟然愁眉苦脸,怕个甚啊!话说,你这是把我当衣服缝不成?”

裴莺看了一眼厅堂方向,“会提前用麻药。麻药起效以后,破腹断肠也好,缝合伤口也罢,病患都不会有任何知觉,他们仿佛进入睡眠状态,不会有精力和医者唠唠叨叨。”

也不晓得哪句戳到霍霆山的笑点,他闷声笑了起来,“遇到那些舌长的确实烦人。”

笑完后,他又问:“夫人口中的‘麻药’,如何制得?”

“我那边用的太复杂了,这边没条件。”裴莺又看了眼正厅方向,“倒是有一副药剂或许这边可以制得,我待会儿和冯医官说。”

中国古代的麻药最早出现在东汉,由华佗发明,当时叫做麻沸散。据说是以酒服麻沸散,便能令病患既醉无所觉。

但后来麻沸散的具体方子失传了。后世的人们几经摸索,只隐约知晓其中有曼陀罗花等原料。

听了裴莺的话,霍霆山若有所思。

他们原本是打算明日启程去洛阳的,然而因着李穷奇登门,行程有了变动。往后推了两日,大后日再出发。

转眼又过了两天,一家子用过早膳后,要启程了。

霍知章亦步亦趋的跟在双亲身后,一直送他们到停放马车的庭院里。

马和马车已就绪,随时可以启程。

看着即将远行的双亲和妹妹,霍知章满腔豪情里忽然生出不舍来,“父亲、母亲,我……”

霍霆山转身瞥了眼恋恋不舍的小儿子,轻啧了声,“男子汉大丈夫,这般做态像什么样子?”

裴莺偷偷戳了霍霆山一下,让他把嘴巴闭上。

他们出远门在即,却留下知章一个人在此处,哪有他这般说孩子的。

男人低眸看她,他比她高一个头,从上往下能看到她白皙的额头和浓密如羽扇的长睫。

霍霆山没说话了。

裴莺对霍知章说:“我们在洛阳应该不会待很久,且两地相距也不太远,知章可随时给我们传家书。”

霍知章重重点头。

孟灵儿:“二兄,待我去到洛阳,我给你写信。”

霍知章逐渐舒朗开怀,“好!”

乘马车缓缓驶出假节府。裴莺和女儿同乘一车,而在她们这辆马车后面,还跟着两台车架。

一台是伺候的女婢和装点女眷的所有行囊,另一辆……

孟灵儿放下帏帘,眼里掠过一缕疑惑。

自那次被迫离家后,小姑娘的性格沉稳了许多。颠沛流离回来后,她没问起生父那一脉唯一的亲族,只当是从未见过了。

看出女儿的疑惑,裴莺说:“你父亲新收了位荆州武将,此人身上有伤,骑不得马,因此只能暂且乘马车。”

孟灵儿:“原来如此。”

两丈多开外,李穷奇一脸阴沉的坐在马车里,面色虽苍白,但不妨碍他拉着脸,浑身散发着冷气。

与他同乘一车的冯玉竹只当没看见。

逞什么强,有伤在身坐马车很应该,作甚要去骑马。难不成觉得乘马车不如骑马威武,让自己落了面子?

冯玉竹表示不懂这些武将,他寻了个其他话题,“你那老母和一双幼子已经接应上了,主公命人将他们送去洛阳,走的旁的路子,应该会比我们晚到一些。”

李穷奇面色稍霁:“谢过霍幽州。”

冯玉竹听他喊的称呼,只是笑笑没说其他。

司州的地域不算很辽阔,大概只有荆州的四分之一。

此行行程不紧,加之霍霆山带走的五万兵马有不少是步兵,因此一走就是十日。

十日后,洛阳到了。

州牧府正门敞开,一道颀长如青竹的身影立于大门前,他身着白袍,墨发高束,一双与父亲有七分相似的狭长眼眸平静内敛,阳光落在他身上竟有一尘不染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