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知章觉得他肯定没睡醒, 又或者是舟车劳顿过于疲乏以至于出现了幻觉,否则为何会看到穿着胄甲、披风还未卸的父亲在院中公然抱着母亲,还将人抱得双足离地。
说他父亲不重规矩吧, 其实也谈不上。
他们霍家毕竟是北疆的世家, 虽然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 但平日向长辈问安和其他礼节是绝不可废的。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霍家子弟对自身的要求并不低,什么场合该做什么事, 不可肆意胡来。
教导之言犹在耳侧, 他一刻也不敢忘。
只是现在……
嗯, 一定是他太劳累, 累到眼睛都出现幻觉了。
霍知章揉了揉眼睛。
趁着这时,裴莺赶紧拍拍霍霆山的肩胛,再指了指里面, 示意他快点进屋。
这人个高腿长, 两三步进屋还是可以的, 以知章对他父亲的盲目信任, 说不准后面还能自行洗脑。
但霍霆山骨子里的那点霸道又冒出来了, 没看到就罢了,既然如今碰见,还有什好避。
只有当小的主动避让长辈的道理,可没有老子专程躲儿子的。再说了, 他和夫人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拜过天地也拜过祖宗,有什见不得人的。
不躲。
霍霆山只将怀中人放了下来。
裴莺见他无所畏惧, 俨然是要我行我素到底,一张芙蓉玉面顿时红了个彻底:“我不管你了, 但你别忘了你之前说过的话。”
霍霆山:“……”
裴莺回屋了,留下院中的父子俩大眼瞪小眼。
就在霍霆山想大义灭亲时,他儿子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并讷讷地喊了声父亲,唤醒了霍霆山为数不多的父爱,到底没下手。
霍霆山嗯的应了声,面色已恢复寻常,“这般快回来,洛阳那边都处理妥当了?”
霍知章假装没听出那话里的嫌弃:“……是的父亲。”
“等晚膳后,你再去寻你母亲汇报裴氏商行的情况。”霍霆山知道她脸皮薄,没让儿子立马过去。
霍知章听话点头。
之后父子俩相顾无言,气氛凝滞住了。
霍霆山正打算把这碍眼的打发走,但霍知章此时被石桌上的铁脊蛇矛吸引了注意力。
那柄铁脊蛇矛在阳光下折射出一层凛冽的寒芒,如玄冰笼于其上,和旁边的短刀有云泥之别。
少年郎瞬间忘了所有的不自在,他快步上前,单手拿起铁脊蛇矛,在手中掂两下后曲指弹了弹刀面,细听刀刃微微的嗡鸣声,“父亲,这柄铁脊蛇矛从何而来?”
霍霆山:“荆州李穷奇上门叫阵,被我打了回去,这蛇矛是他的武器。”
霍知章还在上下打量蛇矛,武将的敏锐令他直觉这柄蛇矛并非凡物:“我瞧着这蛇矛非同一般。”
“确实如此,你母亲说这是百炼钢,硬度比我们寻常的兵器要强得多,当时那李穷奇手持此矛,一连断了沙英、熊茂和我的兵器。”霍霆山没什么不能说的。
霍知章大惊失色,立马打量父亲,见他无负伤才放下心来,又问起沙英和熊茂的情况,得知性命无忧后,少年郎的求知欲十分旺盛:“百炼钢是何物?为何那李穷奇能有此物,而我幽州却没有?父亲,咱们能铸出这百炼钢否?”
霍霆山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此事甚为复杂,说了你也不懂。”
霍知章:“……”
“洛阳情况如何,顺利否?”霍霆山换了个话题。
霍知章很可惜不谈蛇矛了,但该汇报的得汇报,“还算顺利。最初那段时日,白砂糖在洛阳一度卖到脱销,商行门口日日有人天不亮就在等候。断货以后,店铺门口依旧被豪奴围得水泄不通,儿子无法,只能暂且做了一批木牌子出来,先行纷发给排队的权贵,待新的一批白砂糖送至后,再优先卖给他们。”
霍霆山没有问裴氏商行的利润,“裴氏”具体赚了多少钱的事,他从很早以前就不过问了。
*
因着霍知章回来,晚上的夕食特别丰盛,孟灵儿许久未见二兄了,小辈在餐桌上聊了起来。
霍知章说洛阳的风土人情,孟灵儿听得津津乐道。
裴莺坐在霍霆山旁边,瞅了眼身旁的男人,又看了下对面的二儿子,那两人皆是面色如常,似心照不宣的不提及,也仿佛午时那一幕没发生过。
裴莺叹为观止。
膳罢,霍知章和裴莺汇报裴氏商行的情况,最后递上了洛阳那边近期的账本。
待谈完裴氏商行,霍知章不肯离去,他蠢蠢欲动,“母亲,我听父亲讲您说那柄铁脊蛇矛用的是百炼钢。这百炼钢是何物,您如何知晓?”
少年人求知心切,裴莺笑着给他解释了遍。
霍知章听得迷迷糊糊,半懂不懂,但从裴莺的话里,他敏锐捕捉到一个信息点。
母亲对百炼钢如此熟悉,是否说明她有很大概率知晓百炼钢如何炼制?就像香皂、望远镜和白砂糖等,这些都是此前未出现之物,还不是由他母亲一手创造的。
这对父子在某些时刻有惊人的默契,他眼巴巴道,“母亲,这百炼钢您能铸否?”
裴莺同样没把话说死:“还不确定,且先试试。”
霍知章大喜过望,或许他自己也没察觉到,他对裴莺有种莫名的信任。明明是“还不确定”,在他听来无端觉得成功率不小。
他当即心情无比明朗,“倘若母亲需要我,尽管开口,儿子愿效犬马之力!”
裴莺笑着说好。
天色渐晚,转眼到了裴莺安寝之时,今晚她自己一个人睡,霍霆山在戌时出门了。
用他的话说,他要去驯兽。
裴莺不知晓他大半夜去驯哪门子的兽,既然他有事要忙,她就先睡了。养精锐神,明天正式开始捣鼓炼钢之事。
*
另一边。
霍霆山带着一批人马离了沉猿道,往灵炆县的方向去。
今日白天荆州军曾兵临城下,后被霍霆山打退,荆州军因此撤退至灵炆县外七十里、在一个名为水乡镇的地方屯兵。
霍霆山领着军队披星戴月夜行,在子夜时分抵达了水乡镇周围。
来是来了,但霍霆山并没有立马率兵进攻,他取来了水乡镇的地图。荆州这一片多山,总体呈现中间低平,向南方敞开的不完整盆地。
水乡镇坐落在北侧的边陲,从灵炆县西行至水乡镇,需要爬一段缓坡。而从水乡镇离开往怀古关的方向西行,有两条同样是下行的官道可走,相当于水乡镇恰好处于一个小高地。
霍霆山看向儿子和秦洋,开始分配任务,“霍二、秦洋,你俩各自领一队兵马,分别从西北和西南两侧绕过水乡镇,守住两个出口。绊马索设两重,而后静待不动,等荆州军自投罗网。”
两人领命。
两队兵马夜行离开,为了掩盖动静,还特地在马蹄上裹了厚厚的布。
霍霆山领着兰子穆等人静候在原地。
时间悄然流过,天上圆月逐渐从东偏向西,夜色渐浓。
子时过去了,丑时来临。
兰子穆看了眼天色,又看向霍霆山,“大将军,他们应该已抵达了,我们何时行动?”
小乡镇的规模并不大,哪怕是绕行,但有马匹可驱使的情况下,二公子他们估计已就位。
霍霆山言简意赅:“等寅初。”
寅时初,正是人困意最浓重时,且如今天上有圆月,周边半片乌云都无,大有皓月映千里之态,此时行动还为时尚早。
继续等待。
又一个时辰,有风拂过,悠悠然吹起一片乌云,乌云飘到明月前,挡住了小半的月光。
霍霆山凭明月方位确认了时间。
寅时初了。
霍霆山沉声道:“上马,行动。”
潜伏在官道两侧的幽州士卒齐刷刷的起身,利落上马。
马蹄上同样包裹了厚布,以至于这批几近完全融入夜色的军队已兵临城下,甚至登城的钩援已架起,守城的荆州军才反应过来。
“不好,有夜袭!”
“速去通知李将军。”
“铛——!”锣鼓被敲响。
城上火光如同复苏的长蛇般迅速暴涨蜿蜒,荆州士卒忙拿起长弓往下放箭,企图减缓攀登者上行的速度。
但还未射几箭,城上的荆州士卒看到不远处光与暗的分界线中,有庞然大物从中出来。
有人眼瞳收紧,“遭了,他们有临冲。”
所谓临冲,是一种装有八轮、形似高楼的攻城塔车,很多时候上面还会装有巨型的撞木,士兵在后面推着往前,以撞木摧毁敌方的垛墙。
水乡镇只是个小乡镇,城门哪里是重量级郡县能比的,只是让临冲撞了一回罢了,城上便簌簌地往下掉泥灰,偌大的城门摇摇欲坠。
站在临冲之上的幽州兵估量着此时和垛墙的距离已拉得足够近,当即长刀连挥数下,利落砍断了临冲顶部绑着的、被迫竖起来的长梯的绳子。
绳索断,顶部的长梯在“咯滋”声中往前倾,最后“呯”的一下搭在在了垛墙上方。
“掩护。”后面持弓的幽州士卒扬声道。
霍霆山同样手持长弓,他站在临冲侧,对着城上正在攻击的荆州兵放箭。
长箭携风,每一箭似有裂空之声,精准没入城上荆州士卒的胸膛,城上的荆州兵应声而倒。
第一批过云梯的幽州兵成功登城。
小乡镇的城门不经撞,兼之有内应外合,故而一刻钟不到,城门就被撞开了。
于是等李穷奇火急火燎的赶过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着黑甲的幽州士卒如蚁般从城上迅速往城下发散,他们挥刀的动作异常狠厉,一看便是精锐无疑,火光在刀面折射出铮亮的寒芒,又很快被鲜血涂染。
城门下也有幽州兵,城门摇摇欲坠,在一个幽州兵将一截粗壮的门栓抽掉以后,仅剩的那根再也维持不住,“轰”的一声断裂。
李穷奇脑中的那根弦也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