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一匹快马从沉猿道西侧飞驰而来, 匆忙入城后直奔假节府。

探马回来,直入书房:“报告大将军,灵炆县遇袭, 李穷奇上门叫阵, 沙都统亲自出去应敌, 与对方打了几个照面后, 被刺下了马。”

书房众人无一不惊愕。

仅打了几个照面,沙英居然被刺落下马?这头穷奇凶兽竟如此彪悍。

“沙英情况如何?”霍霆山问下属安危。

那士兵说:“当时柯先生在场, 利落让黑甲骑一众百夫长齐上阵, 好歹拖住了李穷奇, 救回沙都统。”

听说人好歹保住了小命, 众人松了一口气。

“这李穷奇看来比传闻还要厉害。”

公孙良正色:“荆州军从险关内而来,天险阻挡不了他们分毫,只要灵炆县一过, 就是沉猿道了。主公, 得赶紧出兵阻拦李穷奇, 否则叫他从后侧方拿回了沉猿道这处险关, 重新攻占并非易事。”

霍霆山也知晓这个道理, 对来报的士卒说:“即刻让熊茂前往灵炆县。”

有些人有百夫之勇,在战场上猛如虎狼,但无领导能力和大局观,此类士兵可为前锋, 却不适合让其当大将领。

士兵领命前去。

探马离开后, 书房中议事继续,然而一个时辰未及, 探马再次匆匆归来。

“大将军,熊校尉败了。”

书房里一片哗然。

“熊茂竟然败了?此中是否有什蹊跷?”

“他性命犹在否?”有人问。

探马答曰:“性命尚在, 不过肩胛与手臂伤得不轻。”

霍霆山眉梢挑起,从座上起身,“这李穷奇倒是有趣,让我亲自去会会他。”

陈世昌面露担忧,“主公,李穷奇连败我方两员悍将,如今锋芒正盛,某觉得该避其锋芒。”

“此时避让不妥,只会助长敌军气焰。”霍霆山已经往外走了,“而且只要我军还在荆州一日,这个李穷奇必定避不开。”

他出了假节府,乘乌夜迅速出城,快马加鞭,铁骑扬起一路尘沙。

灵炆县和沉猿道相距不远,兼之乌夜又是千里马里的掐尖儿,没多久灵炆县城池已近在眼前。

荆州军来犯,四方城门因此一改常态的闭得紧紧的。城上守卫军目力过人,老远就看到有一骑飞奔而来,黑马绝尘,气势如虹。

“是大将军,快开城门。”卫兵首领忙道。

“咯滋”一声,不算厚重的城门打开了。

霍霆山策马长驱直入,从东城门进城后直穿街市,一直到西城门。

城门下聚了不少人,冯玉竹领了十几个医官正在给熊茂、沙英和其他受伤的士卒处理伤口。

一个个小坛子里倒出“清水”,以这些清水冲洗伤员伤口。熊茂看着哗啦啦流的水,一张大脸愈发苍白,也不知晓是皮肉之痛致使,还是心疼的。

“大将军来了。”不知谁说了一句。

席地而坐的沙英与熊茂齐齐转头,随即一脸愧色的想起身。

“莫要乱动。”冯玉竹呵斥道:“主母制出来的这生理盐水矜贵着呢,别浪费了。”

这个时代的盐无疑是不菲的,盐税是国家财政收入的重要来源之一,毫不夸张的说,有时候盐甚至能当货币使用。

不仅是盐,自从知晓水并非普通的水、而是蒸馏水,由类似于蒸馏酒的操作制作出来后,冯玉竹几乎将这俩划上等号。

主母的裴氏佳酿在长安售卖二十两一坛呢,他手中这一坛子,怎么着也值十五六两吧。

一头耕地的牛才二两银子,这一坛子下去都七八头牛了,放在普通人家是不吃不喝、攒一辈子才能攒到的家财了。

被冯玉竹这么一呵,熊茂连带着旁边的沙英也安分了,两个并排坐在城门下,一个个裹着麻布扎着伤口,在霍霆山看来就是被人欺负惨了。

“一个李穷奇竟让你们如此狼狈,平日训练偷懒了?”霍霆山打马上前。

沙英和熊茂都羞愧的低下了头。

没什么好解释的,败了就是败了,还险些没了小命,真是丢人至极。

这时外面有人嚣张叫阵,“幽州小儿,你穷奇阿爹在此,速速出来受死!哈哈哈哈,莫不是无人了吧,怕了就赶紧滚回你们幽州去,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霍霆山嘴角抽了抽。

灵炆县是茅坑,那灵炆县里的百姓是什么?不是说李穷奇在寺庙里待过一段时日么,寺庙就熏陶了这莽夫玩意儿出来?

“开城门。”霍霆山下令。

“大将军!”

“大将军!”

熊茂和沙英同时道。

“那李穷奇颇为勇猛,且身法诡异,他手中那柄铁脊蛇矛并非凡物,属下与之交战,刀被对方的蛇矛打断了。”此时顾不上长敌人威风,沙英连忙道。

霍霆山只是嗯了声,表示已知晓。

旁侧卫兵在得令“开城门”时,不敢耽搁,将城门重新推开。

霍霆山策马出城。

古有传制,以青、赤、白、黑、黄等五种颜色,分别代表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后称为“五方旗”。①

幽州居于北,军纛为黑色;荆州居于南,其旗纛为红色。

城外,荆州军已列阵,赤色的军纛迎风舒展,如同一头舒展双翼腾飞的朱雀。霍霆山目光扫过,对方人马不多,数量大概在一万左右。

兵卒确实少,但或许是两番重创他们幽州将领,那边气势蓬勃。见城门再开,荆州将领皆是惊讶,没想到对方连败两将后,居然还有人敢出来。

李穷奇精神一震,迫不及待看来战之人,而这一看却是稍怔。

新出来的男人骑着黑色的高头大马,那马从头至尾长约一丈,毛色如砚台般浓黑,竟是全身无一根杂毛,四足长且健硕,一看就知晓是日行千里的良驹。

李穷奇眼热得很,但目光往上移后,他再顾不得黑马了。

那马上的男人身形魁梧,着胄甲,身后披着黑面红底的披风,他打马出来,分明此时城下只有他一人,却愣是气势如山似海,如携千军万马般厚重,令人不由有一瞬仿佛被震住的凝滞。

“是霍幽州!”李穷奇旁边的一个副将惊呼。

李穷奇大惊道,“他就是霍霆山?”

副将答:“绝不会有错,我曾见过他一面,印象深刻得很。”

而此时,城下的霍霆山也在看李穷奇。

武将身形都高壮,此人也不例外,李穷奇身高九尺,阔面重颐,单手持一柄铁脊蛇矛横于身后,分外精神抖擞。

看着倒是个精神气十足的。

对面这时哈的笑了一声,挺着铁脊蛇矛出马,“来得好,霍霆山,今日我必摘你首级回去领赏。”

在李穷奇拍马上前时,他身后的荆州士卒齐齐摇旗呐喊,为其助阵,一时之间李穷奇身后宛若有生了巨翼的猛虎相随,上古穷奇猛兽的虚影仿佛自他身后拉长伸展。

霍霆山抽出腰间环首刀,也策马上前。

两人座下皆是好马,相隔那一段眨眼便被拉平。对方来势汹汹,铁脊蛇矛挥出劲烈的风,霍霆山先行抬刀作挡,双分兵器“铛”的一声碰撞发出巨响。

恐怖的巨力自兵刃交接处朝双方执刀的手蔓延开。霍霆山扬起长眉,“小子有点斤两,比寻常人确实厉害些。”

听对方拿自己和普通人做比较,还叫自己小子,李穷奇面露不虞,不过方才那一击刀刃相接已叫他难以小看对方。

这霍幽州持刀的手居然纹丝不动。听闻此人天生巨力,看来传言非虚。

“休要张狂!”李穷奇抬起铁脊蛇矛再刺。

他那柄蛇矛丈八长,顶端蛇刃蜿蜒,在日光下折射出铮亮的光,面上还带了些血,也不知晓是沙英的,还是熊茂的。

环首刀与蛇矛再撞,巨响骤起,霍霆山双腿夹马,乌夜会意,迅速再度往前。环首刀的刀刃沿着蛇矛内里蜿蜒推进,剧烈摩擦下隐约有火星溅起。

铁脊蛇矛很长,顶端为曲行的双边开刃蛇矛,蛇刃下是铁和木一同打造的长柄,蛇刃约占整支铁脊蛇矛的三分之一。

这类长兵器一旦近身则显笨重,而李穷奇也知晓霍霆山的意图,当即迅速回收蛇矛,再猛地往前一刺。

霍霆山驱马侧身避开,见蛇矛卷土重来且直指他咽喉,赫然想削下他的首级,当即横刀再挡一击,借力卸掉对方的虎劲后骤然往前刺。

李穷奇心下一惊,忙晃着身子躲避,一缕长发施施然飘下。

两人你来我往,剑光霍霍,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时间慢慢流过,两刻多钟过去,场中居然还未分出胜负,这令一部分荆州兵卒不由忐忑。

那霍幽州竟还未见颓势,难不成此番胜负难定?

然而才这般想,忽闻前方传来李穷奇一声大笑,那副将定睛再看,原是霍幽州手中那把环首刀出了问题。

环首刀与铁脊蛇矛多番重击相碰,此时刀面上居然有裂缝皴裂。

又是“铛”的一击后,环首刀的上部分彻底碎了,碎刃哗啦啦的掉下来。

李穷奇笑得更欢,“霍霆山受死!”

幽州在城上、城门口观战的众人目眦欲裂,就当沙英努力撑起身,想让黑甲骑一众百夫长齐上阵救驾时,忽见他们大将军以断刃相抵,抵着迅速滑到蛇刃的根部,而后居然是以左手一把握住了蛇刃后方的铁木柄。

左手握上后,霍霆山干脆松开了破碎的环首刀,右手与左手同上,一并拿住铁脊蛇矛顶端的木柄。

李穷奇没料到对方不退反进,一时不察被他抓住了铁脊蛇矛。

两人各持蛇矛一端,开始纯粹的力气博弈。

霍霆山手臂上绷起青筋,李穷奇牙关紧咬,铁脊蛇矛横在他们之间岿然不动。

双方仿佛进入了静止状态,时间一点点过去,李穷奇额上豆汗如雨,握着蛇矛的手开始颤抖。

他手中的蛇矛连带着他的人和胯下的马,一同被往霍霆山那边拽去。

“乌夜。”霍霆山忽然厉呵。

大黑马闻声扬蹄,居然飞起一脚,精准踹到对方那匹马的左前腿上。

马蹄之力非同小可,更别说乌夜的体型比之寻常马匹来得健壮,这一脚过去便直接把李穷奇胯下的马匹给踢折了前腿。

从霍霆山喊“乌夜”,到乌夜扬蹄,几乎发生在转瞬间。

李穷奇的马前肢跪下倒地,马匹主人受牵连,不由卸了手上的大半力气,铁脊蛇矛瞬间被抽走。

霍霆山将兵器夺过以后,在手上迅速转了圈,铁脊蛇矛被调转,最后重重的压在李穷奇的右侧肩膀上,锋利的蛇刃割破了他的护肩。

鲜血刹那涌流,将李穷奇右肩肩胛打湿了一片,而只差一指距离,染血的蛇刃就要割到他颈脖。

李穷奇的面色顿时苍白了不少。

观战的士卒情绪各异,幽州这方如久旱逢甘露,之前的颓势一扫而空。

“大将军威武!”

“大将军威武!”

城上喝彩不断。

而幽州那方精神大振相比,荆州军的军心明显不稳了。此行他们只有一万兵马,若是李将军被斩首,他们再对上幽州军完全是以卵击石。

“情况不妙啊,如今看来李将军必死,若是之后城内幽州军倾巢而出,又兼之有霍幽州领军,咱们这点人还不够他们塞牙缝,要不……”

“可是逃卒杀无赦。”

“早死和晚死,你自己挑一个吧。”

……

霍霆山骑在乌夜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李穷奇:“手下败将,服否?”

马匹摔了,颈侧被刀架着,李穷奇没法起身,他维持着坐在地上的姿态,梗着脖子道:“不服!你让你的马踹伤了我的马,耍阴招取胜,且之前我已和你方两员将领交过手,在他们身上耗费了力气,再和你战时稍有力竭,种种加起来才会输给你。你要杀就杀,就算取了我首级,我李穷奇依旧是不服。”

虽然负伤,但他中气依旧十足。

霍霆山眯了眯眸子:“若你归顺我幽州军,我不杀你,如何?”

“士可杀不可辱,我李穷奇岂是那等为求保命背主之人,要杀就杀,横竖一死,你少废话。”李穷奇冷哼。

霍霆山嘲弄道:“丛六奇为灭我幽州军,连投放疫病那等肮脏之举都做得出来,他视司州乃至荆州边陲的百姓为草芥,你倒是顽固不化,竟还跟着这等狠毒之人。”

“休要胡言,尽管杀我便是,玷污我主公清誉作甚?!”李穷奇怒道。

霍霆山嗤笑地挪开了蛇刃,“既然你不服,那我不杀你,你且回去睁大眼睛好生看看你那个所谓清誉加身的主公究竟如何。”

似没想到有峰回路转,李穷奇愣了下,“你不杀我?我可和你说,机会仅此一次,下回再遇,我绝不会输给你。”

霍霆山揶揄道,“屁话真多,我能胜你一回,自然能胜你第二回。”

“你会后悔的。”李穷奇咬牙起身,而后目光转到霍霆山手中的铁脊蛇矛上,欲说还休。

霍霆山知道他何意,无非是想拿回自己的兵器,但是……

他倒是想得美。

“放你一回已是我惜才,你莫要得寸进尺,滚。”霍霆山嘲笑他。

李穷奇羞愤而走。

然而才走两步,蛇矛再次横于他的颈脖上,李穷奇顿住,并无因对方似要反悔而大怒,他面上露出了然,就知晓霍霆山不会放过他。

“回答我一个问题,完了后你可自行离开。”霍霆山道:“你这柄铁脊蛇矛为何能连番击碎旁人的兵器?”

李穷奇稍怔,没想到霍霆山问的是这个。

不过说起自己的武器,他面露些许复杂,“蛇矛是我主公赐我之物,此矛据说是周毒先生以十对童男童女为祭,再向上天祷告九九八十一日,才得以感动神灵,令其赐下所向披靡的神兵。”

确实所向披靡,得神兵以后,李穷奇从未遇到能抵挡他的兵器。

霍霆山面无表情,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他说的话:“滚吧。”

李穷奇转身离开,这回没有再遇到阻拦,他速度越来越快,荆州军那方也派人马来接应他。

霍霆山扛着战利品……铁脊蛇矛回城,城门早已打开,两旁将领夹道相迎。

方才霍霆山胜了一战,士气重新振奋,连重伤的沙英和熊茂面上都多了几分血色。

“大将军,李穷奇威猛,放虎归山后患无穷。”沙英面色凝重。

方才霍霆山对李穷奇的诏安音量不算大,远处的众人皆没听见。

沙英是首先和李穷奇对上的,对方凶悍异常,若非他身手敏捷外加黑甲骑的一众百夫长得力,他已成了李穷奇的刀下亡魂。

后来熊茂来助阵。

熊茂是他们几人中武力值最高的,然而和李穷奇过招却也败了。这意味着,除了霍霆山,他们这些将领中无人能克李穷奇,一旦大将军不在,对方将无所顾忌。

熊茂在旁边颔首,同意沙英的说法。

霍霆山:“李穷奇如今已负伤,定然不如之前般勇猛,尔等此时与他再战,不见得会落于下乘。”

沙英担忧道:“可是伤总有好之时,待他养好了伤,到时又是一头吃人的穷奇。而他再来犯,若是大将军您恰好不在,那该如何是好?”

熊茂再次点头。

霍霆山勾起嘴角,“这李穷奇确实是头猛兽,爪牙也够尖利,这般难得的猛兽杀了可惜。若他能为我驱使,岂非美事一桩?”

沙英沉默,竟觉意外又不是很意外,从方才大将军把人伤了,却不夺其性命,他便隐隐有预感。

“他伤势痊愈前的这段时间,我想应该足够我驯兽了。”霍霆山转头看向荆州军离开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