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死!”霍霆山五指猛地收紧, 掌中信件骤然被他揉皱,似还不解气,他将纸团掷在地上。
纸团弹着往前滚, 而后撞到墙壁又往回滚。
长安。
崔党一派已除, 五皇子早前被杀, 如今整个长安都在纪羡白手中。
又是这个纪羡白这个老鳏夫, 他没能干的夫人自己娶一个就是,竟将主意打到他夫人身上。
真该死!
“大将军……”过大江不知为何忽然慌乱。
霍霆山气在头上, 语气冰冷又带着燥:“作甚?”
过大江疯狂给他使眼色。
霍霆山稍冷静下来似想起什么, 迅速侧头看。
只见方才那张被他揉成团随手掷了的纸团, 此时被裴莺捡起。
这封从墙外被送进来的信外装特别, 为了最大程度的引人注意,信用朱砂绘边,再撒上金粉, 确保在阳光下亦能闪闪发光。
纸用的也是上好的桑皮纸, 非一般人家能用得起。
种种叠加, 足矣证明寄信方身价不菲。
“夫人……”
裴莺没理会他, 径自打开揉皱的纸团。
这是何人送来的信, 竟叫他如此暴怒。
信上的折痕一点点展平,里面清俊的字体露了出来。
待看清信上所书,裴莺有种大脑一片空白的迷茫和荒诞感,每个字她都认识, 但组和起来无比荒唐, 荒唐到她的思绪如同废旧机械般霎时卡顿停止。
纸上的朱砂字仿佛脱离了纸张本身,张牙舞爪的跃至她面前, 每个字都变成了长满尖牙利齿的虎兽,叫嚣着要食人血肉。
裴莺几乎是本能的转头去看霍霆山, 眼眶慢慢红了,“霍霆山,这信是何意?囡囡,囡囡昨日不是归家了吗……”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霍霆山,“霍霆山,你快说话啊!”
男人的喉结动了动,走过去扶着她的手臂,“夫人,小丫头昨日去吕氏那处后,至今未归。”
最后四个字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面前人。
然而她还是被惊到了,美妇人面色在刹那间煞白,脚也软了,若非及时被男人拥住,定会跌坐在地。
事到如今,再无其他隐瞒的可能,霍霆山只好道:“孟从南夫妻被歹人收买,小丫头昨日在他们租的那处宅舍里被吕氏算计,被埋伏好的人悄然运出了城。劫走小丫头的是长安纪党,这伙人和荆州丛六奇水火不容,故而纪党不可能派大量的兵马在荆州内穿行。夫人,我已派人去寻小丫头了,估计不久后能有消息。”
裴莺逐渐听不到后面的话,从“被埋伏好的人悄然运出了城”那里始,她的耳朵就开始嗡嗡作响,后面他说的话她再也听不清。
满脑子都是,女儿昨晚没有回来。
她的女儿被歹人劫走了。
“霍霆山,囡囡不见了。”裴莺紧紧抓着他扶着她的手,力道之大,她修剪得圆润的指甲在男人手上留下一个个深深的月牙印记。
“会找回来的。”霍霆山看着她通红的眼,心头针扎似的难受,此时只能重复道:“我已派人去寻,会将小丫头寻回来的。”
裴莺在他怀里闭了闭眼,清泪顺着眼角往下流,“都怪我,是我的错,我昨日就不该让她出门的。”
霍霆山抬手帮她拭泪,他手掌没有一处不粗糙,拇指拭过她白皙柔软的肌肤,在上面带出浅浅的红晕。
本来眼眶就红了,越擦越红。
霍霆山一时没了章法,只好道,“夫人不必自责,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多年未见,他们陡然上门固然有些突兀,但对方提借钱一事未尝没有麻痹我们的意思,令我们觉得他们登门只为了打秋风,而无旁的目的。谁能料到与小丫头有昔年情谊的他们竟是个面白心黑的。”
裴莺流着泪喃喃道:“就算不阻止她出门,我也和她一起去的,怪我逃避……”
过大江站在门口一脸无措,不明白这事主母怎的就揽上身了。
但霍霆山敏锐察觉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她不是那个“裴氏”,和孟家无什感情,也不清楚过往他们如何相处,或许因此才拒了吕氏的邀请。
本无可厚非,偏偏女儿出了事。
不过……
拥着怀中的人,霍霆山生出一种不为旁人道也的庆幸,幸好她未同去。
这回和当初不同,当时夫人是在并州肖江郡的云绣楼失踪。肖江郡周围那一片都是并州领土,他那时已经拿下并州,别说一个大郡县,就算旁边几个小乡县,倘若他执意要封,也不是办不到。
说白了,并州在他掌控之中,他能一手遮天。
但如今他才拿下一个沉猿道,其他的郡县仍属于荆州,他领兵过去绝对会被守城军抵挡。待耗时攻下守城军,就算贼人当时真在城中,听到风声早就跑远了。
此番追寻难度和之前绝非一个级别。
裴莺原本木然的眸子忽然动了动,目光缓缓下移,移到仍被她拿在手心的桑皮纸上。
霍霆山注意到她细微的神情变化,脸色剧变,“裴莺,我告诉你,你休想!”
话毕,他一把夺过裴莺手中纸团,单手收紧便将纸张重新揉成团,从房中扔出去。
“可是囡囡被抓走了,她还那么小,连十八都没有,抓她的又是些男人,万一那些人手脚不干净。”裴莺感觉她要疯了。
光是想想,那画面便能轻松焚烧掉她的所有理智。
“夫人对长安纪党有价值,那些劫走小丫头的人先前定然得了令,他们不会动她,哪种都不会。”霍霆山安抚道。
裴莺红着眼开始挣扎:“可是如果那边一直没有如愿……”
“你以为你去了长安,小丫头真就能回来了?纪羡白那厮能用这种卑劣至极的手段,你觉得他会是一个守信之人吗?真去了长安,那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没回头。他需要一个拿捏你的软肋,又如何肯轻易放人?裴莺,你冷静些!”霍霆山紧紧抱着怀中挣扎的女人。
在他的逐渐严厉的呵斥中,裴莺觉得有什么沉下去了。沉下去的部分凝成一个冷静的自己,点头赞同霍霆山的说法。
确实不该去长安。
谈判都未谈判,事情还远没有走到那般的地步,且今日才是囡囡失踪的第二日,此地距离长安甚远,囡囡肯定还未到长安。
此时去寻人,很大几率能寻回来,现在说前去长安为时尚早。
但漂浮着的另一半自己痛苦且逐渐歇斯底里。会控制不住的想女儿在外吃的苦,担心她被陌生男人轻薄和虐待,担心她吃不好、穿不暖,还忧心女儿被至亲背叛后情绪崩溃。
太多的担心,全都沉甸甸的压在她心口。
以前看新闻听闻哪家孩子在缅北被人绑了,绑匪要巨额赎金,被绑架者家里不惜砸锅卖铁、甚至背了一屁股债都要将赎金凑齐送过去。
那些家长不知晓给了钱后有可能会人财两空吗?自然知道的。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还是选择交钱,因为被绑走的是他们血脉相连的孩子。
“裴莺,给我一个月时间。”霍霆山俯首弯腰,与怀中人彼此贴着额头,而后亲了亲她的泪眼。
“霍霆山,我不能没有囡囡,求你帮我找她回来。”裴莺通红的眼里沁着泪,和他对视片刻后埋入他怀里,眼泪打湿了霍霆山的衣襟。
分明只是带着少许热度的泪,却叫霍霆山心头有一块好像被火灼了一般疼痛难奈,为她的生分,也为她的落泪,“她也是我的女儿,夫人何需和我如此客气。”
裴莺埋首在他怀里,手揪紧了他的衣袍,将其弄得皱巴巴的。
*
荒野。
孟灵儿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只记得自己跨出一方丛林又进了另一方树林。有时候风拂过,吹得云层遮住了红日,没了太阳,瞬间失去了方向。
她不得不停下来,寻一轮断木,观察断木缺口的年轮,以此来判断南北。
脚步一直未停,饿了吃野果,渴了就吃那种酸果子,挤出汁水来喝,尽量不去饮用溪水。
娘亲说过,水里有看不见的小虫子,饮水最好煮开了喝才安全。但现在她身上没燧石,火折子在河道里泡水不能用了。
中途她经过官道,并非没有遇到过来往商队,但孟灵儿不敢拦下这些商队。
孟从南是她生父的堂弟,那等至亲尚且信不过,更何况其他商贾。
万一对方看她孤身一个小女郎,要行不轨之事,她势单力薄,杀得了一个,未必杀得了一群。到时起了争执,对方将她扭了送官府,更加不好了。
父亲如今还在和荆州开战,倘若被荆州这边知晓她在这里,肯定对战局不利。父亲辛苦拿下的沉猿道,如何能因为她而让出去?
躲在草丛里,避开这支商队以后,孟灵儿继续往北走。
时间一点点流过,天上的金乌逐渐西沉。孟灵儿气喘吁吁的爬上了一个小土坡,思索着今晚在何处过夜。
每一回喘气都愈发口干舌燥,喉咙干渴得几乎要冒烟,久站后还有些头晕目眩,她太久没喝水了,这时孟灵儿也意识到单靠野果的汁水并不足以支撑她的身体需求。
得找干净的水源才行。
这时前方有炊烟袅袅,在乡野中徐徐升起数道浅浅的白痕。
孟灵儿稍怔,抿了抿干裂的唇,最后朝着炊烟的方向迈进。在天上只余一层浅浅天光时,她来到了炊烟升起地。
这是一个独立于乡郡以外的小村庄,方才在高处时,她粗略数了下炊烟升腾的股数和看得见的房舍,联合两者,她猜测这个小村庄应该不会超过三十人。
就当她慢慢靠近村庄时,忽然听到了孩童的嬉笑声。
孟灵儿藏身入丛林,静心打量外面,只见四个幼学之龄的小儿赶着惊醒的羊回村庄。
没有孩子,没有成人。
孟灵儿从树丛里走出来,吆喝几个小童。
小女孩闻声转头,看到生人也没怕,只好奇得打量着这个浑身灰扑扑、脸上抹了泥,瞧不出具体模样的小娘子。
小女孩走过去,“你是何人,怎得会在此处?”
孟灵儿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我是商贾之女,随家中人行商为生,不巧路遇林匪和家人失散,想向你家买两颗燧石。”
她出门向来有系荷包,但被那些人扯掉了,不过没关系,她身上还有首饰,以短匕削下一小块银子足够用。
话毕,孟灵儿拿出小银块。
怕财帛动人心,因此银块她削得很小,只有四分之一的指甲盖。
那小女孩见了闪闪发光的银子被定住了,“姐姐,两块燧石要不了这般多银子的。”
“那你再给我捎顿饭来,还要水。”孟灵儿说将小银块塞她手里。
小女孩歪了歪脑袋,“姐姐,这不你随我一同归家吧,这银子可让阿父阿母做一顿大餐了。”
“不了,我在此处等你。”孟灵儿摇头,“我饿了,你速去吧。”
她不会进村,虽说这个村子可能民风淳朴,但也不无另一种可能。
小女孩拽着银块走了两步,“姐姐,你在此地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
孟灵儿:“行。”
待小女孩离开后,确认周边再无一人,孟灵儿迅速上了树,藏到密集的树冠里。
天幕上的余光慢慢湮灭,天色暗了下来,大概两个多钟后,孟灵儿从树叶缝隙看到有火光逼近。
她定睛看,来了两人,一个身形矮矮的,是方才的小女孩,另一个比小女孩高许多,身形修长,听声音好像是个少年。
“阿兄,就在那里,方才姐姐在这里的。”
“这没人啊,你莫不是记错了?”
“没记错。”
孟灵儿往他们身后看了看,并无其他人,于是迅速从树上下来。
郑羽惊了下,忙拉着妹妹郑可往后退,待看清面前是道纤细的身影时呼出一口气,“小娘子惊煞我也。”
孟灵儿看向他手上的木食盒,主动伸手,“谢过。”
郑羽将盒子递过去,“我听家妹说小娘子路遇林匪和家人失散,不如在村中歇息一夜,待明日我带你去县中报官如何?”
孟灵儿接了盒子,闻到饭菜香味了,腹中不住咕噜噜的叫,当即也不管这对兄妹,直接席地而坐,揭开盒子就开始用膳。
小女孩记着她要水,这食盒内有汤,孟灵儿顾不上汤,直接捧着饮了一大口。
待热汤入腹,才觉干渴得仿佛要冒火的嗓子好了许多,她拿了木筷开始迅速用膳。
风卷云残,看得一旁的郑氏兄妹一愣一愣的。
待用完膳,孟灵儿随意一抹嘴巴,“我要的燧石呢?”
郑羽拿出两枚燧石给她,“这一片的夜里山中不仅有狼,还有黑瞎子,前些日有个猎户入山就遇到黑瞎子了。黑瞎子你知道否?它们不似虎豹袭人时会以獠牙锁喉,黑瞎子向来喜欢吃活的,倘若碰到黑瞎子,那是恨不得快点去见阎王爷。”
孟灵儿眼里掠过一丝恐惧,但没说话。
郑羽扶额,“你这人怎的这般倔犟?”
“你们回吧。”孟灵儿说。
郑羽想了想,问她,“村中有两个入口,你说你和家人失散了,或许他们如今也在寻你,你叫什么名字?倘若有人入村寻你,我告诉他们一声。”
孟灵儿本想继续沉默,但想到她失踪,双亲肯定会派人来寻她,若是因此错过反而不美。
然而寻她的也有旁人,不能用真名,而父亲和母亲的姓氏太张扬,对方肯定会知晓。
脑中有电光掠过,孟灵儿说:“我姓陈,叫陈彐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