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铺染苍穹, 明月高高挂起,狡黠的月光洒在大地上,将一草一木都微微映出光亮来。
今夜的月色特别明亮。
游了许久, 刚从河道上来精疲力尽, 但孟灵儿不敢坐太长时间, 怕对方也沿着河道寻过来。
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
小姑娘费力站起来, 踉跄走了一两步后似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 借着月色在她方才上岸的草丛里仔细看了看。
一枚圆润的珍珠落在草丛里。
孟灵儿狠狠呼出一口气, 按了按胸口, 企图将那颗几乎跳到嗓子眼的心摁回去。
她拾起那颗本该缝嵌在她衣服上的小珍珠, 又将她上岸时压平了些的草丛拨乱。
锋利的草叶将她的手指划出一道口子,但往日做女红时不慎扎到手指都会嘶嘶抽气的人,如今除了上岸后被冻得嘴唇微微发抖, 再也没有其他神情。
做完这一切后, 孟灵儿顺手抽出靴内侧的短匕, 拿着刀直起身。
月光落在她的脸上, 除了惨白以外, 还有一种罕见的肃冷和锋芒,倘若霍知章此刻在这里,一定会发现妹妹此时的神情和父亲冷下脸来的神情有那么两三分相似。
上岸点这一片都是荒郊,入目的是不远处密集的丛林和另一侧地势稍平缓、以矮小灌木为主的平地。
小姑娘毫不犹豫往前者的方向走。
她浑身湿透, 夜风刮在身上冷嗖嗖的, 但此时孟灵儿只觉得庆幸。还好如今是夏季,如若是冬季, 估计光是方才在河道里那一遭,就足够她今夜起高热。
“嗷呜。”
远处传来狼嚎声, 孟灵儿脚步一顿,最后还是进了丛林。进来又走过一段后,她停下脚步四处打量。
今夜月光明亮,地上隐约可见月华投下来的斑驳。孟灵儿环顾四周,最后选了一处光斑最不密集的。
她用短匕割开裙摆,切出一条长长的细带。细带一端系在匕首手柄处,另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
寻了及腰以上的一个定点,小姑娘用尽全力将匕首扎入树中。
匕首是顶好的刀,轻易刺入树木里。
完成这一步后,那道小身形退后几步,而后猛地往前冲,在地上跃起双手抱住树干后,脚踩在预定好位置的匕首手柄上,用力一蹬,借力上了第一个树杈。
方才那一蹬蹬松了短匕,现在孟灵儿用力一拽细带,一松一紧,几番以后刺入树干的匕首脱落,她顺着带子将匕首收回来。
继续往上爬。
一直爬到高处,树冠枝叶极为密集的地方,孟灵儿才停下。也亏得她相对于成年男人来说轻许多,如今倒能稳当坐在树枝上。
直到这一刻,孟灵儿脑中紧绷的那根弦才稍稍松下来,仿佛是一台被皮带拉紧到极致的机器,在禁锢卸下后,机械才缓缓运转。
记忆往回倒带。
午时她在婶……不,在吕红英那里用膳后,刚吃完就觉得困了,当时她觉得有些不寻常,毕竟往日她并无午憩的习惯,但那股困意来得汹涌澎拜,居然是难以抵挡,她没忍住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人被双手反剪在后,嘴里塞了布,腰上也绑了几道绳子,将她和骑马者绑在一起。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所以为的、依旧如幼时般疼爱她的亲族,背叛了她……
她身上无秘宝,对方抓她定然是用她来威胁父亲。以娘亲对她的看重,若任其发展,父亲和娘亲一定会闹翻。
绝不能如此,她得逃出去。
她前面的策马者穿了一身黑披风,披风将她罩住,她看不清外面之景,只能感受到马匹奔跑时带来的颠簸。
她在马上不断挣扎,但绳子捆得紧,连带着她的双脚脚腕也被从马肚下绕过的麻绳绑着。这些人赫然是要将她牢牢固定在马上。
那时不知过去了多久,可能是一个时辰,也可能两个时辰,马匹终于停了。
一直笼罩在她头顶上的黑披风也被除去。
她重见天日。
不,已经没有“日”了。黄昏已尽,天光淡去,天幕上只有一轮愈发明亮的月。
这支劫持她的队伍人数并不多,只有十余人罢了。他们大抵怕穿行乡镇会遇到隐藏的幽州斥候,故而竟在旷野露宿。
她不知这行人的目的地在何方,脑中只有一个“逃”的念头。
他们下了马,解了她脚腕的绳子也将她放下来。
后来在她的疯狂示意之下,这群人将她嘴上的麻布拿开了。周围是旷野,她喊破喉咙也无人搭理她,他们有恃无恐。
她看着他们分出了些人探查周围,后面听闻一人取水回来,并和同伴说起渡口将至。
没有太多时间给她思量种种顾虑,她当即扬言说有内急,需要解手,让对方松开她手上的绳子。
大抵是看她仅此一人,且还是个小女郎,也似乎得过幕后者的某些吩咐,他们没有对她置之不理。
绑着她双腕的绳子解开了,改为系在她单手的手腕上,由一人牵着长绳的另一端领她入树丛中。
她入了丛林后蹲下,手颤颤巍巍地抚上自己的右靴外侧。
没有人知晓当她发现那把细长的硬物还在时,她仿佛在庞大洞穴里绕行的迷路者,终于窥见了一缕从缝隙中钻进来的、名为希翼的天光。
她的短匕还在,还有希望。
她尖叫了声,拉了绳子,告诉对方好像她被虫子咬了,此时伤口处又痛又麻,让对方帮忙瞧瞧咬她的是否是毒虫。
那人没有怀疑。
当他走近时,她一颗心跳得飞快。成败在此一举,如若杀不了这人,打草惊蛇,她后面是真的没机会逃出去了。
那一刻她什么都没想,只想着要面前人死!他若不死,后面倒霉的是她,还有被她连累的父亲和娘亲。
出刀、再狠狠扎进他颈脖好像只在眨眼间,对方温热的血飞溅到她脸颊上。她顾不得去擦拭,以没持刀的左手紧紧捂住他的口鼻,不让他发出一丁点叫喊声。
放倒一人后,她绕行过这一片区域,遁着之前取水的那人回来的方向走,中途意外又碰上了一人。
对方大惊,立马上来擒她,一个不慎也被她抹了脖子。
但此时已惊动了其他人。
一个轻敌的成年男人她能应付,但倘若十个一并上,她很清楚自己并无招架之力。
逃,赶紧逃!
借着夜色的掩护,她冲进了丛林。身后异响如同猎犬般如影随形,或许是天不亡她,就在身后的动静越来越近时,她看到了河道。
当即她毫不犹豫跳了下去。
她只是理论上学过凫水,最多在州牧府的浴池里划两下,跳河时只想着哪怕是死,也绝不能被抓回去成为把柄威胁她的双亲。
人的潜力或许是无限的,她不但没淹死,还幸运的拜托了身后的追兵。
回忆到这里截然而止。
孟灵儿蜷缩着身子躲在树上,她好像又回到了不久前,温热的血溅在她脸颊上,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小姑娘用手狠狠抹了把脸。
但她脸上其实什么都没有,血早就在河里洗干净了。
有夜风拂过,孟灵儿打了个激灵,又觉得冷了。她开始哆哆嗦嗦地开始拧水,把能挤出水的地方都拧干,但衣裳本质还是湿的。
如果想明日不得病,应该赶紧下树寻个山洞把衣服脱了烤火。
“下面有狼,可能也有人会寻来,不能下去。”孟灵儿喃喃道。
于旁人只是一觉的时间,但这一夜对她来说特别漫长。直到天际泛起,孟灵儿才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从混沌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哈切。”她忍不住打了个小喷嚏。
小姑娘揉了揉鼻子,又探了下额头。还好,只是小感冒,没有起热。
她站在树上张望了番,确认周围无人后才慢慢从树上下来,脚踩在地上时软了一下,但又被主人强迫着很快站直:“甘草麻黄可治风寒,亦可生食,我得先寻个药……”
天上的红日逐渐高升。
孟灵儿将用短匕切成小段的药草塞进嘴巴里,没有水,只能干嚼再努力咽下去。
吃完草药,小姑娘抬头看天,头顶偏东侧的地方挂着一轮金乌,“得往北边走才行。”
不管她如今在何处,她都要往北走。
荆州的北部和三州接壤,从自到东分别是:雍州、司州和豫州
司州是父亲的地盘,只要进了父亲的领地就好了。而昨日劫她的人后面并无人马立马接应他们,想来对方不是荆州那方的。
往北走,去司州!
*
沉猿道,假节府。
裴莺一觉醒来,已是巳时初了。洗漱完后,她问辛锦,“囡囡来否?”
入住沉猿道后,明日母女俩都会一同用早膳。
“并无。”辛锦回答,又想说不久前霍霆山提的一句,“夫人,大将军说今日议事结束。”
裴莺怔了下,将这话理解为议事结束,先生得了闲,女儿重新恢复上堂。
上堂时间早,她起得晚,因此平日女儿上堂都不会和她一起用早膳,午膳可能也不会,但晚膳一定会一起吃。
既然女儿忙碌,裴莺自行用膳,早膳后继续看昨天晚上未看完的账本。
账本才翻过几页,霍霆山来了。
现在午时未到,寻常这个时间他很少在主院里,裴莺瞅了下他。这人径自在软榻上入座,还顺手拿过她之前放在小案几上的游记翻看起来。
他罕见的闲适。
裴莺低头继续忙自己的。
他闲就闲吧,总不能像陀螺似的忙了那般久,歇也不让人歇。
遂裴莺没管他,自己忙自己的。
时间慢慢流过,中午女儿没寻来,裴莺也没去打扰她,她自认为不是控制欲强的家长,无需女儿事事都向她汇报。
时间转眼到了下午,金乌西坠,天幕染上大片美丽的霞光,云层相隔在天空分布着,以灿烂的天空作底,天上的云层好像变成了一串串呈在橙色托盘上的烤肉。
裴莺看着看着,馋了。
“霍霆山,今晚我们吃烧烤吧。”裴莺笑了笑,“烤肉沾点白砂糖,滋味不要太好,上回囡囡一口气吃了五六串。”
霍霆山喉结滚动了下,“夫人……”
“就这般定了。”裴莺替他做决定,而后她转头对辛锦说:“辛锦,你去玲珑院走一趟。”
辛锦领命。
霍霆山看着远去的奴婢的背影,太阳穴跳了跳。
“大将军。”过大江此时来报。
本来坐在软座上的男人猛地起身,但迈步走到一半,察觉到一道疑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不住僵了下。
霍霆山停顿半息继续往外走,“如何?”
“卫兵在巡视时发现有一封信从墙外被送入府中。”过大江双手递上信件。
霍霆山接过,迅速打开,而后瞬间面如沉墨,眼底迸发出骇人的凶光。他拿着信的手不由收紧,手背上青筋浮现,将信件边角捏出深深的折痕。
只见信中写道:
送裴氏至长安,女儿可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