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霍霆山话落, 陈渊迅速动手。

在吕红英的尖叫和痛呼中,不久前才被老杏林缠好的麻布飞快解开。伤口上过药了,但经这一剧烈折腾, 这道长长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吕红英一脸痛色的疯狂挣扎, 然而钳着她的男人力道极大, 她的手臂竟被钳制得纹丝不动。

对方的痛色陈渊视若无睹, 他随意拿了一条麻布,在吕红英的尖叫中拭过她的手臂。

新渗出来的血被擦掉了, 伤口清晰的露了出来, 皮肉割开处微微翻开, 露出一点鲜红的肉。

单看看不真切, 陈渊用另一只手撑在伤口附近,二指分立于伤口两侧,将伤口撑开。

仅是一眼, 陈渊眼瞳微微收紧, 本来摁住吕红英手臂的手转到她颈脖上, 五指收紧, “小娘子在何处?”

吕红英惊惧万分, 泪涕俱下,她想说话,却因颈脖被掐住说不出半个字,只能用尽全力小幅度摇头。

霍霆山神色更冷, “人多半还在此处。来人, 把这间房舍给我仔细搜查一番,任何细节不得遗漏。”

外面候着的卫兵立马涌进来。

刚开始搜查没多久, 之前派去食肆的卫兵回来了。卫兵不是单独回来的,还把孟从南一并提拎了回来。

看到脸颊飘红、明显饮了酒的孟从南, 陈渊眉心微蹙,他问卫兵:“何处寻到的人?”

伍长说了一间食肆的名字,而后又说:“当时寻到人时,此人和另外两人在饮酒,我盘问了另外两人,他们皆姓李,是兄弟,在沉猿道营生,做的是染料生意。”

陈渊眼底有诧异划过。

吕红英见状再次喊道:“大将军,民妇冤枉!民妇方才说的并非虚言,郎君确实是去食肆和李姓商贾谈营生之事。倘若小娘子被掳是民妇所为,那为何我们夫妻还要留在此地呢?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霍霆山只淡淡的扫了她一眼,“你以为你现在长篇大论,就能令我停止搜寻你的房舍吗?”

吕红英忽然哽住。

这边的孟从南醒了酒,看到妻子手臂和肩胛一片血红,霎时慌乱,“大将军,不知拙荆所犯何事,令您要伤她一介妇人。”

霍霆山懒得搭理他。

如今算是和这一支孟家人撕破脸皮,也正好,往后不必再和此人虚以委蛇。

陈渊言简意赅将事情讲了遍。

孟从南急忙道,“大将军……”

“大将军,在卧室发现一条密道。”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霍霆山目光一凛,当即快步走入旁侧的卧室。这屋子先前他来过,空间一如外面的小,屋内仅一榻和两个并排放置的、用于收纳衣物的匣子。

而此刻,那两个匣子被挪开后,露出了其下一个黑森森的窟窿。那窟窿不算特别大,但明显可容成人通行。

看到这条密道时,霍霆山脑中有一根弦铮的狠狠动了下,他闭了闭眼。

“你们忘恩负义!”陈渊以单臂之力,掐着被他拖行过来的吕红英的颈脖将之举起至双脚腾空,再猛地甩开。

见霍霆山想要下密道,陈渊道:“大将军,小心有诈,请容属下先行。”

霍霆山同意了,他转头看向伍长,“把这对夫妻给我看好,别让人死了。”

伍长应声。

此时陈渊已吹着火折子进了密道,他进去以后,霍霆山跟上。

这条密道不长,但也算不得短。忧心有埋伏,走得慢些,而小心翼翼行过半盏茶后,密道呈往上走的趋势。

借着火光,陈渊看到出口处封了一块木板,他以手抵板用力撑开,手臂上青筋骤然绷紧。

“咯滋、咯滋。”

木板被推开,上面还传来箱柜翻倒的声音。

光照了进来。

陈渊利落出了密道,霍霆山随后出来。

此地同样是一间卧室,相当简朴,一榻一柜而已。幽州兵鱼贯而出,迅速将宅舍搜了遍,毫不意外,这间屋子无人。

不用霍霆山吩咐,陈渊已遣卫兵去问周围邻舍。

很快消息收集回来了。

这屋子是五个除粪夫一并居住的,粪臭、且从业者往往被人不喜,因此邻舍都不愿意和这五人打交道,只知晓他们的姓氏,且是八个月前来到这里租房子住的。

“……因着对方是除粪夫,哪怕有邻舍时常看见他们挑着桶进出,也没太在意。”卫兵说。

如今想来,他们挑的粪桶里装的很可能不是粪,而是泥土。密道挖出来的泥沙以这种方式运出去,邻居们才不会七嘴八舌的议论。

密道非一日之功,若非如此运作,旁边邻居一定会议论为何你家日日有泥沙运出来,何处来的泥沙,又为何要运泥沙。

“速去街头巷角打听,今日是否见过那几个除粪夫担桶出来,人后面又去往何处。”霍霆山吩咐。

卫兵得令。

霍霆山沉着脸在屋中走了一圈,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虽卫兵还未回来,但他多少已猜到结果。现在是酉时,将近日落,吕氏呼喊家中进贼人时是申时末,但真正的事发时间一定更往前。

可能是末时,可能是午时,甚至可能还更早。

这座关城的占地面积比不上玄菟郡那等郡县,繁华程度也远远不及,这也代表着进出城速度很快。

倘若他是劫持者,人一到手后一定会速速乔装出城。一个时辰,不,如果动作再麻利些,一个时辰都不用。

“先不等了,来人,传讯给沙英和兰子穆等人,命其撤销城内搜索,改为沿着各种方向向城外搜寻。”霍霆山下令。

卫兵得令。

一刻钟以后,之前离开的卫兵喘着粗气跑回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后说,“大将军,巷口有个商铺的小佣说,午时看见曾姓的除粪夫挑着两个大桶出来。以往对方都是独行的,但今日有架牛车接应,他当时还心道莫非那曾姓除粪夫交了旁的好友,因此印象特别深刻。那小佣还说,曾姓除粪夫和板车夫往西边去了。”

“恳请大将军拨一队人马给属下。”陈渊这时道。

对方将人运出后,每一刻钟都宝贵得紧,不大可能会再在城中逗留。

因此从西门离开的可能性极大。

霍霆山:“陈渊,我得提醒你一句,荆州我只拿下了一个沉猿道,其他的地方尚且还是丛六奇之地,难保路上有埋伏。”

陈渊拱手作揖,“属下明白。”

霍霆山挥手,“追寻之事不宜声势浩大,否则难免引得旁州注意,适得其反,我给你五百黑甲骑,你自行小心。”

陈渊离开后,霍霆山继续在屋中,后面卫兵相继来报,先后带回去几个消息。

卫兵查明,那几个除粪夫已出城了,且确实从西侧城门出城。

邻居没有说谎,五个除粪夫八月前来到此处,再经查,这五人原先并非沉猿道本地人,据户籍宗卷记载,五人都是从益州来的。

霍霆山抬头看天幕,半轮金乌沉下,橙黄的霞光铺满大半的天空,灿烂温暖,美丽得如同一副画卷。

霍霆山:“先行回府吧。把那两个忘恩负义的押回去,我晚些亲自审问。”

从小巷出来的那一刻,霍霆山回首看了眼身后。

那五个除粪夫八个月前到的这里,时间往前推八个月,那就是将近三个季度之前。如今是夏季,这个局起码是去年秋天布下的。

去年秋天,那时他和夫人刚完婚不久,亦是赵天子驾崩没多久。布局者或许早就知晓丛荆州会按捺不住称帝,更知晓未来会有各州联合伐荆一事,因此选了荆州作设局点。

只是荆州以北有三处险关,对方又如何会猜到他在沉猿道……

一个思绪间,霍霆山自嘲笑了笑。

对方又何须猜呢,只需在三处险关对应的关城都设局便可,广为撒网。反正孟从南夫妻住在临光郡,从那处出发,三处险关皆可抵达。

“哒哒哒。”马蹄踏在青石砖上,皮毛黑亮的骏马回到假节府侧门前。

府邸将近,然而骑在马上的男人却勒了勒缰绳。

大黑马步子缓了下来,而后打了个响鼻,似乎不明白为何家门近在眼前,主人反而不进去。

停顿半晌,霍霆山才松了缰绳。

乌夜载着人从侧门进。

“大将军,您可算回来了,方才主母来问过一次您几时归。”卫兵道。

霍霆山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抬步往里走,才从侧廊进了正厅,就见裴莺过来了。

如今入了夏,她换上了轻薄的纱衣,曼妙的身形愈发玲珑有致,美妇人向来披着的墨发也梳成了高髻,露出了一截白皙漂亮的细颈。

金玉流苏发簪缀在鬒发中,缠金丝的流苏随着她缓步而来微微晃动,天际的最后一缕天光落在她的脸上和发上,仿佛溢着流光。

霍霆山停在原地,不再往前走。

裴莺没察觉到他的异样,“这个点还去城外兵营,莫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兵营无事。”霍霆山只是说。

裴莺嘟囔道,“灵儿那丫头还未回来,早上明明和她说要回来用晚膳,难不成在外面玩疯了。”

霍霆山顿了顿,随即抬手揽过裴莺,“多半是许久未见亲族,不住在外多逗留了些时间。夫人,我们先行用膳,待她回来再让庖房热一热菜。”

裴莺有些饿了,这人又是从军营回来,在外奔波难免辛苦些,估计也腹中空空,“好吧,我们先去用餐。”

夏日多蚊虫,待吃过夕食,裴莺没去后花园,而是回了主院。近来白糖脱销得厉害,连带着又带动了一批其他产品,裴氏日进斗金不为过。

“你不忙?”裴莺看着随她回来的霍霆山。这人今日下午去了兵营,这般急匆匆去,按理说有要事才对。

霍霆山:“待会儿再去书房。”

于是裴莺先坐下整理账本了,她清账时,他就在旁边,也不做什么,只看着她。

开始还好,但看久了后,裴莺心里泛起一丝疑惑。这人怎的今日有些怪……

但才这般想,她身旁的男人起身,“夫人且先忙,我去书房。”

裴莺心里那丝古怪随即散去。

离开主院后,霍霆山并没有如他所说去书房,他去了假节府的一处偏远院子。

在这本该人迹罕见的偏远角落,此时却灯光通明的有重兵看守。

霍霆山踏进来时便闻到一股血腥味。

吕红英的肩胛和手臂被撕开包扎后,仅随意拿麻布扎紧伤口,免得她失血过多而亡,士卒并没有重新为其上药。

如今她被绑在梁柱之下,嘴巴里塞着麻布,双脚堪堪及地,头垂着,不见神色。

她身侧的孟从南同样如此。

“大将军。”卫兵见礼。

霍霆山面无表情,“把吕氏嘴里的麻布除了。”

麻布一除,吕红英垂着头大口喘气,双臂疼到麻木。

和之前在房舍中截然相反,此时她不再大声呼喊说冤枉,而是低低笑了起来,“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阎王打架,小鬼遭殃啊……”

“何人指使你行凶?”霍霆山不理会她的念念有词。

仿佛没听见霍霆山的问话,吕红英仍念叨着这几句。

霍霆山轻啧了声,抽出腰间环首刀。

刀光掠过,鲜血喷薄,在女人的尖叫声中,有重物砸落在地上。

吕红英一愣,瞬间从方才的状态脱离,尖叫道:“南郎!!”

刀太快,快到痛觉只是一瞬。

孟从南怔住,直到有重物砸落,身体不住往左侧倾倒,他才后知后觉刚刚掉落的东西是他的右臂。

右臂自肩胛处被齐根斩断。

“何人指使你行凶?”霍霆山再问。

他手中的环首刀沾了鲜血,随着刀身的下垂,鲜血在光亮的刀面上蜿蜒出赤红色的细蛇。

烛火的光芒映在地上,映出那一滴又一滴自刀尖滴下的“朱砂粒”,仿佛是毒蛇悄无声息的吐着猩红的蛇信。

吕红英这次不敢不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抓走了我的恭儿,让我们听从他们的指令,说如若不从,不仅是恭儿性命难保,小柔和进儿也会危在旦夕。他们都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没得选择,我没得选择啊……”

霍霆山眉心微动,“恭儿是你的第三子?”

吕红英怯怯点头,“他是我和郎君在交州时生的,恭儿出世后家中生意才逐渐好起来,他是我们的福星。”

霍霆山:“那人何时找上你们?”

吕红英低声道:“一年前,最初我们当然不肯,为了躲避他们,我们还一连搬了数次家。但无论我们搬到哪里,最后都会被找出来……”

她声泪俱下,“大将军,我们也不想的,灵儿是我们至亲,倘若有得选择,我们也不想陷她于险地。”

霍霆山面色更冷,“荒谬。你们怎的会没其他选择,大可先应下那边,顺水推舟,后面再悄然将对方的计划透露给我,小丫头也会配合你演一出戏,将你们一家摘出来。莫不是对方行的是威逼利诱之事,除了用你幺儿性命要挟以外,还许诺完事以后给你们莫大的好处。”

吕红英和孟从南面色微变。

……

离开院子时,霍霆山按了按眉心,淡淡的血腥味缭绕在身上,回去主院前特地去沐浴了番。

他一坐下,裴莺就闻到了淡淡的香皂气息,不由夸赞,“霍霆山你进步了。”

平日都是她催他去沐浴,今日挺自觉。

男人淡淡笑了,“省得你一日到晚总嫌我。时候不早了,夫人安寝吧,这些账明日再看也一样。”

裴莺有些纠结,还有一点就看完了。

但霍霆山此时已帮她阖上账本,“账又非急事,何须通宵达旦,小心伤了眼睛。”

账本都被他拿了去,她也不能说其他,只能洗漱上榻歇息。在堕入梦乡的前一瞬,裴莺迷迷糊糊的想着,今晚囡囡回来好似没动静,难道是玩太累了?

女人的呼吸逐渐变得均匀。

黑暗里,许久许久过去,男人都毫无睡意。他再次翻了个身,轻轻将身旁人拥入怀中。

长臂揽过怀中人的细腰,如巨蟒般慢慢缠紧,女人发出了轻轻的嘤咛,瞬间将他的思绪拉回到现实。

霍霆山的手松开了些,但依旧圈着人和她一同浸在暗色里。

*

“哗啦。”浮着波光粼粼的河道边侧,一颗小脑袋钻了出来。

孟灵儿揪着河边的水草用力爬上岸,一上岸大口大口的喘气,但手下意识摸靴侧,待摸到了一把硬物才安心。

那是陈使君在她生辰时赠她的短匕。

就在不久前,她用这把短匕先后抹了两人的脖子。

她,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