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前才搬到临江郡?”裴莺怔了下, “霍霆山,你去查他们了?”
男人懒懒地掀起眼皮子,“日转星移, 毕竟过去了十载, 纯真之人可能因外界种种而失其本心, 对方是女儿的亲族, 我哪能待之如寻常陌生人。”
裴莺问:“那你查到了什么?”
“他们四月前从南边的晋城搬至临江郡,目前做染料生意, 一家四口, 夫妻俩育有一子一女, 外加三个看家护院的奴仆打手, 此外还雇了当地的镖师保驾护航。”霍霆山回答说。
很基础的商贾配置,除了家人以外还有打手和镖师。
裴莺:“那就是没问题。”
“从晋城迁至临江郡只是他们对外的说辞,但是否真的没问题, 还需等前往晋城的斥候归来方知。”霍霆山没有立马下结论。
裴莺疑惑道:“晋城在何处?”
霍霆山:“益、荆、交三州的接壤地。”
裴莺:“……”
裴莺神色复杂, “荆州领土广袤, 顶得上三个司州有余, 此地去交州再归, 一去一回又兼之调查的,哪怕快马行舟,没有两个月怕是不能有音讯。”
霍霆山嗯了声,承认这个用时, “若有机会, 夫人可以旁敲侧击问他们夫妻俩,为何好好的在交州不待, 而要不辞辛苦北上到临江郡。”
裴莺:“好。”
*
昨日孟从南说的不是假话,第二日他们再次登门了。和之前说的一样, 孟从南只将妻子送过来,他自己则忙碌营生去了,并没有入府。
“咕噜噜。”
茶壶煮沸,壶口不断冒出水雾,裴莺把雕花玉壶从小炉子上拿下,开始泡茶。
今日不如昨日用膳时严肃,只开了一张小案,裴莺坐在一侧,小姑娘和吕红英坐在对面。
在裴莺泡茶时,对面的婶侄在聊天,话题从孟灵儿过去的那些年,转到孟从南夫妻的过往。
吕红英悠悠叹气,“早些年、就是刚南下那会儿生意还好做,后来世道渐乱就不行了,许多生意都做不成。早年我们其实还不做染料,在交州那边做绸庄布匹生意,生意不大,但也算有声有色。但后来当地官商勾结着实严重,有户胡姓商贾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令当地的太守铁了心思打压其他布商,以至于除了那户胡姓布商,其余的在当地皆难以维持生计。无法,我和郎君只能离开。”
裴莺想问他们是否是离开晋城,但“晋城”一词说出口不妥。对方尚未透露,她却先提,摆明是派人查了他们底细。
就在裴莺思索着如何婉转询问时,女儿帮她问了,“英小婶,你们离开后是直接去了临江郡吗?”
裴莺将热茶倒入茶盏中,放到两人跟前。
吕红英摇头,“非也,当时还在交州辗转,布料的行当做不成生意,郎君便想着改弦易辙,舍了布料的营生,做染的生意。但后来发现,染的行当在南方不如北方兴旺。”
裴莺心里了然,“多半是北地冬季严寒,而南方温暖,冬日吃古董羹的人不如北地多。”
古时的调料也称之为“染”,每当秋风起,就到了贴秋膘之季。但两地气候和饮食习惯的差异,让染的营生也有不同。
吕红英温声细语道,“多番波折后,我们在南边待不下去了,后来又再次北上。”
后面又聊了其他。
吕红英是巳时来的,裴莺留了她一同用膳,膳罢后对方在府中待到申时,而后被忙碌完的孟从南接走。
后面一连几日,皆是如此。
倒不全是聊天,有时吕红英会带一些绣品来,她的女红极为出众,一条带锦绣花草的帕子一个时辰都不用就绣完了,看得裴莺连连惊叹。
孟灵儿虽然读书习骑射,但她本人对女红也颇感兴趣,恰好近日先生们忙碌,她的课停了,于是吕红英来时,婶侄俩就聚在一起讨论女红。
裴莺自觉不是手巧之人,对女红敬而远之。
这一日,裴莺午睡醒后,一如既往去女儿的院子里,婶侄俩正在绣女红。
注意到裴莺来,吕红英放下手中针线,“将军夫人。”
和往日相比,裴莺发现今日的吕红英眉宇间多了几分浅浅的忧愁,“红英何事不得开颜?”
吕红英欲言又止。
裴莺转眸看了眼女儿,小姑娘听到她问话,目露疑惑的抬头。
“这是囡囡今日的战绩?一日便有如此进展,当真进步神速。”裴莺随意换了个话题。
孟灵儿嘟囔道:“看来昨日娘亲没细看,夸赞也当不得真,我昨天分明绣的亦是这一幅嘛。”
话题没选好,裴莺尴尬一瞬。
不过孟灵儿也是随意呢喃一句,并非要闹别扭,事情轻轻揭过。
下午吕红英要离开时,裴莺去送她,同时找了个借口支开了女儿。
裴莺和声说:“红英,你若有心事不妨与我说说,你我如今虽并非妯娌,但过往情义在,你们也是灵儿至亲,倘若能帮上忙,我定不推辞。”
他乡遇至亲,且还是生父那一脉仅有的亲人,女儿这几日特别高兴,加之吕红英这些日无偿教女儿女红,于情于理,若对方有难处,她不会袖手旁观。
吕红英不由面露羞愧和难堪,“将军夫人仁义宽厚,我着实有一事欲请夫人帮忙。实不相瞒,我一家新至临江郡,郎君本欲在此地重新扎根,但今年柔儿新嫁,家中为其添了不少妆。而来到临江前经历的周折颇多,损耗不小,家中已不如以往宽裕。本来情况还能应付,却未料到此地生意起步甚是艰难,要打点之处和前期投入都不少,因此着实囊中羞涩,不得不厚着脸面向夫人借些银钱……”
她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低了头。
裴莺看不清吕红英神色,但见她双耳赤红,想来是不好意思。
“这有何难,红英你们需要多少?”裴莺问。
吕红英小声报了个数字。
这个数字于一般商贾而言不小,是那种去掉半数家产的金额,更别说是寻常布衣了。不过于裴莺来说,这点银钱并不算什么。
裴氏每个月的进账,光是其中一小类香皂的收益,就足矣全部覆盖吕红英的借款。
“明日红英来取款便是。”裴莺笑道。
吕红英霎时面露感激,对裴莺深深一拜,“谢过将军夫人,我们夫妻俩永远铭记您的大恩。”
裴莺将之扶起。
*
晚上时,裴莺和霍霆山说了吕红英想借银钱的事,并非要征得他同意,只是当闲聊来说。
“皇帝尚且有两门穷亲戚,既然只是借些银钱,那就拿钱打发了吧。”霍霆山不以为意。
“什么打发,瞧你这话说的。”裴莺略微无语。又想到女儿一直未恢复的课堂,她疑惑问,“霍霆山,另外两处险关是不是开战了?”
男人说,“东门关打起来了,怀古关尚未。”
东门关居于三关最东侧,地势最为平缓,当初分给了豫州军负责攻陷。
相对于负责怀古关的益州和雍州联军,豫州这边是独行,听雷成双一人指挥,说干就能干,效率高许多。
“怀古关的情况有些复杂,荆州军和代表朝廷的雍州军矛盾难以调解,而益州只想和稀泥。再过些时日,待时局安稳些,我带夫人去登山。”霍霆山坐在裴莺身旁,百无聊赖地挑起她垂下的发带绕在指间。
裴莺怔了下,在记忆里翻出他之前说过的话,他那时说待他拿下沉猿道,带她去踏春来着。
时间有偏差,等他破了关,已是夏季了。
“不了吧,无论是踏春还是登山,我都没什兴趣。”夏日炎炎,裴莺只想在冰盆子旁边待着,哪儿也不想去。
“懒骨头。”霍霆山笑骂。
裴莺不理会他,说就说吧,她承认确实没他这般好的精力。
如今钱庄尚未出世,还没有银票一说,用银钱只能是沉甸甸的现钱。
如果她是在行军路上遇到孟从南夫妻,对方来借钱,她哪怕答应,也没办法立马变出大额钱财来。但如今恰好在假节府,也不晓得是之前府中主人贪财,还是想借钱财疏通脉络,府中有不少金银。
假节府易主后,这批钱财便宜了幽州,恰好可以借给吕红英。
吕红英第二日如约而至。
裴莺早命人将银钱收在匣子里,足足装了三大匣,她问吕红英:“红英如今宿在何处,是厩置内吗?这匣子沉重,我命人给你送过去。”
吕红英再次谢过,而后才说:“并非宿在厩置,厩置条件虽好,但人多口杂,且日钱昂贵,一连住多日划不来,因此郎君他去寻了个小宅子短租一月。”
裴莺了然,遂改口说:“那我派人将匣子送到宅子去。”
对方再次千恩万谢,随即又拿出新绣的绣品要赠给裴莺,她的绣品确实出众得很,裴莺笑纳了。
这日吕红英携着金银和卫兵一同离开时,问孟灵儿:“灵儿明日早上可要来我住处?我给你做豚皮饼。”
听到豚皮饼,孟灵儿回想起从前,顿时食指大动。那时小婶婶也爱做豚皮饼,完事后再浇上肉汁,实在不要太香。
小姑娘点头应下,“好。”
吕红英笑道,“此去卫兵知晓我住处,明日早上灵儿直接来便是。”
孟灵儿弯起眸子:“英小婶明日见。”
辞别吕红英后,小姑娘挽着母亲的手一同入府,边走边说着从前。
如今家里条件好了,八珍玉食吃过不少,连以往不敢想的鹿肉和牛肉也食过,但再听闻婶婶做的豚皮饼,竟觉怀念非常。
“娘亲明日要和我同往吗?”孟灵儿问。
裴莺依旧不想动,“不了,囡囡自行去吧。早上前去,你婶婶多半会留你用午膳,午膳可在那边叨扰人家,但晚膳得回府。”
孟灵儿应声。
一夜转眼过去,第二日小姑娘早早起了床,高高兴兴的带着卫兵出门了。
裴莺送完女儿回来,回屋继续看账本。
第一批白砂糖先送到了洛阳,一到洛阳迅速脱销,供不应求毫不夸张。
第二批白砂糖后至长安。虽说如今割据局面已成,天子名存实亡,但长安还是个甭用质疑的销金窟,权贵多如沙砾,完全不缺金银。
白砂糖在长安被哄抢,听闻其疯狂程度甚至到了奴仆从盛京阁出来后,有人偷偷劫糖。
裴莺目光在账本上,抬手去拿茶盏,却没注意碰到了茶杯。
茶盏里的水瞬间打湿了案几一块,那歪倒的杯盏咕噜噜的滚到案边,最后竟掉下了桌,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裴莺稍怔,反应过来后懊悔拿帕子擦拭。
账本湿了一角。
“夫人?”外面的辛锦听到动静进来,看到一地的碎片,忙道:“夫人莫动,奴来收拾。”
今日吕红英未登门,夫妻俩不再分开用膳,私底下两人都未分餐,在小圆桌上用膳。
霍霆山夹了虾丸放置裴莺碗中,“试试这虾丸,今日方捕的小河虾。”
裴莺有些苦夏,最近吃不下多少炒肉,虾丸子倒是正好。她执着玉箸将之夹起,但到一半时,虾丸忽然掉落,先掉在碗上,因着碗中呈了麦饭,微微弹起,最后落在案几上。
“夫人莫不是三岁稚儿,连玉箸都使不利索。”霍霆山正欲给她夹颗新的虾丸子。
“霍霆山,我、我有点不舒服。”
对面的男人猛地抬眸,只见方才还面色红润的美妇人如今白了脸,拿着玉箸的素手竟也微微发着颤。
“夫人何处不适?”霍霆山变了面色,问完扬声让奴仆喊冯玉竹过来。
裴莺张嘴想回答,但一颗心痉挛得厉害,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掌拽住收紧又猛地松开,如此反复。
霍霆山见她说不出话,当即舍了碗筷,过去将裴莺拦腰抱起,两三步走到侧厅的软榻上将人放下,他握住她的手,只觉那只素手一片冰凉。
假节府不大,冯玉竹很快带着药箱来了。霍霆山见他欲要行礼,直接止住,“文丞无需多礼,快来看看夫人如何。”
裴莺这时已经缓过来了,她从霍霆山怀里直起身,“好像不如方才难受了。”
但当事人的话没人在意。
冯玉竹给裴莺号了脉,片刻后道:“主母脉搏不浮不沉,节律匀称,并无大碍。”
这话说完,冯玉竹已经看到主公面露怀疑。
“她方才面无血色,手脚冰凉,筛糠都没她抖得厉害,怎的是并无大碍?”霍霆山怀疑道。
冯玉竹犯难,脉像如此,确实并无大碍。
裴莺见霍霆山有医闹征兆,忙说:“我多半是苦夏,冯医官开些食膳法子便可。”
霍霆山低眸看了眼怀中人,这会儿她倒是脸颊慢慢恢复血色了,瞧着和寻常无二。
“再号一次脉。”霍霆山说。
冯玉竹不敢不从,给裴莺再次号脉,但他确信结果无错,“入夏无病三分虚,某给主母开两个食膳的方子,平日可多炖些汤茶来饮。”
裴莺:“有劳冯医官。”
经这一闹,这顿午膳不如方才热乎了,不过夏日没那么讲究,凑合用也尚可。待膳罢,辛锦端上去暑汤,汤中加了橘皮,喝起来倒是不难喝。
汤尽,裴莺去花园消食了一圈,而后回主院午憩。
时间缓缓流过。
一匹快马踏过城中石板,在闹市中穿梭,不时令街头巷角拐出的布衣惊诧着连连避让。
“集市里纵马,这是赶着投胎啊?”
“嘘,小声点,这话能说的嘛?小心惹火上身。”
“怕什么,他都走远了。”
……
那卫兵一路疾驰至假节府,翻身下马快步入内,径直到书房。
倘若是两年前,他一定先禀报等候得令再进,但今日卫兵推门直入,跪下便道:“大将军,那孟家不知怎的进了贼人,吕氏被贼人所伤,小娘子不知所踪,弟兄们已先行封了四方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