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霍霆山, 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了解,婚姻是随便的事情吗?‘尚可’二字你怎么敢说?”裴莺被他气到了。

霍霆山拿过旁边的茶壶, 给裴莺添了茶, “夫人莫气, 雷豫州说他女儿很是貌美, 且在豫州内有贤名,倾慕幽州英豪。”

裴莺轻哼了声, “他说你就信呀?父母看儿女本就会与旁人不同, 哪怕儿女在旁人眼中是野草野花, 父母都能看出个蓍草牡丹来。”

霍霆山嘴角抽了抽。

不至于如此吧, 霍二那皮糙肉厚的混小子在他眼里还真是野草,放哪儿都能肆意生长。

但如今不好反驳,否则她更生气了。

裴莺拧起细眉:“且名声如何来, 我想如今没人比你更懂运作了。倘若你我愿意, 也可以将一个寻常的小娘子打造成一等一的聪敏贤惠、甚至还有运道加身的女郎。什么都不知晓呢, 你就想着让儿子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娘子, 这于儿子、于人家小娘子是好事吗?盲目凑在一起, 往后生活不顺,成了怨侣该如何是好?”

一连串的话砸过来,听得霍霆山眼皮子直跳。

他之前一共只说了两句。

男人无奈道:“夫人……”

裴莺睨他一眼,“霍霆山, 你该不会盯上豫州什么了吧?”

她的目光并不锐利, 只有几分不满又兼有怀疑的探究。但霍霆山受不了她这般眼神:“夫人误会我多矣,结亲之事是雷豫州先提的。”

裴莺抿着红唇不说话。

“你稍等。”霍霆山从座上起身, 几步离开了主卧。

他离开后,裴莺垂眸再看账本, 却不住出神,看许久都是这一页,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了。

裴莺按了按眉心。

“咯滋。”房门这时再响。

方才离开的男人已回来,手上还拿着一封信件。霍霆山把裴莺面前的账本推开,将信件展开放上去。

裴莺低眸,慢慢看这封来自雷豫州的信件,看到末尾,确实是对方先提的结亲。

霍霆山见她神色稍霁,“夫人,结亲之事确实是雷成双那厮先挑的头,我不过是衡量过后觉得尚可。”

“觉得什么尚可?”裴莺转头看他。

那双杏眸澄清如水,仿佛成了最光洁的镜面,映着他的面容,好似也映出了他所有的心思,霍霆山避了下她的目光。

但有些话该说还是得说,“豫州内江河众多,不少彼此交织成网,豫州水军英勇善战,雷成双手下有一批战舟,听闻最大的战舟除了载兵载将外,还可供数十匹马同时登船。”

裴莺听到一半时已了然。

他是看中了人家的水军。

霍霆山继续道:“江东等地多雨,水道繁杂,他们的士卒皆通水性,在水中如泥鳅入潭,我自知这点远非我幽州士卒可比。日后进军南方,必定会迎来水战,倘若有一个熟悉水性的帮手,许多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哪怕他幽州军曾一路打到北地的匈奴王庭,但霍霆山在某些方面并不傲慢,他北地的兵在水里和南方的比不了就是比不了。

“一定要用子女的婚事来交换利益吗?”裴莺认真道:“成婚是一辈子的事情,盲婚哑嫁,和素未谋面、亦不知品行如何的陌生人同床同枕,甚至往后还要同处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对几十年,光是想想就觉得郁闷得慌。明霁是你儿子,你别这般残忍的对他。”

霍霆山眼中有暗色渐浓:“夫人,正因为明霁是我儿子,正因他生在霍家,这都是他该做的。他从小便受家族庇佑,在布衣之家尚且需为两餐奔波、甚至计算着兜中零星铜板的花销时,他已得锦衣玉食,有奴仆伺候。寒冬时节,布衣家对待几根炭木慎之又慎,不到最严寒之际绝不轻易引着;他在祖辈建造的大屋子里享受着银丝炭带来的暖意。寻常百姓之子三岁在家门口玩泥巴,也或许眼巴巴看着学之门大敞时,明霁已有先生单独授课,经文骑射一样不落。倘若他并非我霍霆山之子,他如何能有今日?倘若旁人只需听令联姻,便可享受以上种种,怕是争相前来当我儿子的人会多如过江之鲫。如此,夫人还会觉得我待他残忍吗?”

裴莺哑然。

他的想法或者无错,她的也没有。

错的只是这个时代,是这个百姓家中无余粮、寒冬难全自身的封建时代。

见裴莺面色微白,霍霆山握住她冰凉的手,缓和了语气:“身为霍家子孙,明霁和知章很早前已明白这个道理。”

这一代如此,他那代也如此,当初他和宁家女的结合同样为利益所驱。

“可是明白是一回事,但心里一定会不好受的……”裴莺低声道,“若是往后明霁遇到想要共度一生的女郎,你叫他如何?”

霍霆山本想说“大不了纳为妾”,但又想她那个时代是一夫一妻,并无妾室一说,她也接受不了姬妾,只得把那句话咽回去。

裴莺想到了一个办法:“现在幽州事务应该比之前轻减些,而司州刚拿下,重点在整顿司州上。不如这般吧,让明霁来一趟,让他暂时待在洛阳,在洛阳处理司州之事。你同时传信给雷豫州,让他将女儿送到洛阳去,让两孩子处处看。如若不成,那就换雷家旁的女郎,反正你也仅在乎那女郎是否来自雷家。”

这人舍不下豫州的水军,明霁那性子估计会听他爹的,甘心将个人情绪排在家族利益之后,但她却不忍看到就此成了一对怨侣。

“霍霆山,你觉得如何?”裴莺问他。

霍霆山只是看着她,没说话。

“你看着我做什么,说话,快说成。”裴莺伸手推他。

那只手腕戴着黄玉圆镯的素手刚碰到他,便被他握住,男人大掌将其裹住,再往自己的方向将人一带。

衣玦翻飞,香风拂过,身旁的美妇人已到了他怀中,被抱了个满怀。

霍霆山单手箍着怀中人的细腰,下颌贴在她软白的脸侧:“成,如何不成,难得夫人如此郑重和我提意见。我虽为明霁生父,却未有夫人对他的关怀多,待他南下,我让他来好生谢过夫人。”

他下颌处的胡茬扎在她脸颊上,裴莺不适的往旁边躲了躲,“不用特地来谢我,他毕竟叫我一声母亲,我总不能看他娶了个厌恶的女郎。”

霍霆山低笑了声,“夫人向来心善。明日我让人送信回幽州,让他来洛阳一趟。”

裴莺在心里默默算了下时间。

从荆州遣快马送信回幽州,再从幽州南下至洛阳,少说也得两个多月时间。

裴莺正欲开口,一只粗粝的大掌忽然抚至她下巴尖,数指钳制令其稍稍抬起。

炽烈的吻落了下来。

房中灯盏如初,但案几旁从外往内却拉出一道暗影,暗影将被抵在案几前的女人笼罩,如同珍宝被恶龙拖入巢穴深处。

杏色的系带被骨节分明的长指拉开,深色的手掌如同某种嗅到肉味的鲨,从微敞的衣缝中滑了进去。

仿佛有滚烫的沙砾入怀,裴莺下意识嘤咛了声,脊背伸直往后倾,但很快又被一条铁臂圈了回来。

这个夜还很漫长。

*

幽州兵破了沉猿道以后,并没立马行动,而是如一头盘卧的猛虎般住扎在险关中,既观察着左右怀古关和东门关两处险关的情况,亦是以沉猿道为锚点,迅速整理着刚易主的司州。

孟从南离开后的第五日,他再次登门来拜访。这回不再是他独自前来,同行的还有他的妻子吕红英。

这回霍霆山没出面,裴莺和孟灵儿一起接待了他们。裴莺第一回见吕红英,对方模样清秀,站在丈夫身旁只及胸口,看着颇为娇小。

和上回一样,孟从南依旧是携礼登门。

裴莺瞅了眼礼盒,装的竟比首回拜访还要隆重些,心里暗自惊讶。

夫妻俩是早上来的,裴莺留了他们用膳。

正厅的四角放置着冰盆,使得炎炎夏日中屋中也凉快非常。案上美味佳肴引人食指大动,有切块整齐炙鸡,还有和韭菜一同翻炒的猪肉片,以及熬得奶白的鱼汤。

孟从南此前未食过炒肉,初尝大为震惊,赞不绝口,“原来豕也可以这般美味,今日一尝,恍然觉得往日吃的是白费了食材和光阴。”

吕红英笑着道:“如今知晓也不迟,总好过混沌一生到末尾,回首忆来半点八珍玉食竟是没一个值得挂念。”

说完,她抿唇笑笑,“还记得父亲在世那会儿,每年的年夜饭他和大伯都要食烤雉,两人各占半只,再切两只剁碎,分予小辈翅腿。”

裴莺完全不知晓,只能微笑附和,但她旁边的小姑娘面露怀念。

孟灵儿想到了小时候,祖母不喜她和娘亲,平日有什好东西都偷偷的往二房送,父亲赴京后,祖母干脆连掩饰都不掩饰了。

平日堂弟有的粔籹、酸枣糕等,她通通吃不上,只偶尔去隔壁南小叔家和小柔妹妹玩时,能得一两块南小叔给的粔籹零嘴。

年夜饭是最丰盛的,往日待她苛刻的祖母也会难得的和颜悦色,祖父和叔祖父两家一起在院子里,热热闹闹的聚在一块。

饭桌上聊的都是往昔,吕红英目光几番状似不经意地掠过裴莺,见她并无多少搭话的意思,不由垂下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膳罢,孟从南道:“将军夫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裴莺:“孟小叔但说无妨。”

孟从南看了眼妻子,又看了眼侄女,笑着说:“实不相瞒,此番来沉猿道之前,我便与拙荆商量在此地多留几日。一来是与灵儿十载未见,很是怀念,想多些和灵儿叙旧;二来是我欲在此地探寻与我有合作意向的商贾。故而还想请将军夫人多留拙荆两个时辰,待我在外寻我落脚地,再来接她。”

裴莺还以为是什么,原来只是想在假节府多久些时辰。

对方是女儿亲族,她干脆道:“何须在外寻落脚地?府中尚有不少空置房舍,你们直接在府中住几日。”

“叨扰大将军和将军夫人不妥。”孟从南笑着摇头,“且拙荆素来胆小,宿在府中怕是得日日忐忑,加之我生意之事并非一蹴而就,需时常出门,若住在贵府频繁进出我心里愧疚难安。”

裴莺见他说的坚决,后面两个原因又是从自身出发,心知他们夫妻是真不愿来,“那好吧,若有其他需我帮忙之处,莫要和我客气。”

孟从南拱手作揖,“谢过将军夫人。”

他先行离开了,吕红英暂时还留在府中。

有客人在,裴莺和女儿一同继续陪客,不知是否她们皆是吕红英的熟人,对方表现得倒没孟从南说的那般胆小。

两个时辰转眼便逝,孟从南如约来接人,裴莺再次留饭,但被婉拒了。

“我奔波生意的那几日,拙荆还会来叨扰,请将军夫人倒时莫嫌弃。”孟从南如此说。

裴莺语气温和:“说不上叨扰,灵儿生父那一脉的至亲如今就剩你们,得以在此地相见,她甚是欣喜。若你们行程允许,多在城中留几日吧。”

孟从南笑应。

晚间裴莺和霍霆山说了这事,说孟从南携妻来沉猿道探望灵儿,也顺带做生意。

霍霆山坐在旁侧看裴莺翻账,“夫人对这个孟从南了解几何?”

裴莺实话实说,“不多,只知晓他这一脉早年南下行商。如今好像在益、荆二州的交界地营生,居于临江郡。”

霍霆山淡淡道:“夫人,他这一家子四个月前才搬到临江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