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司州, 洛阳。

“我有个表兄的堂弟的儿子的同僚说,昨儿入关的幽州军是持李司州的印绶进来的。”

“李司州印绶?这等重要物件李司州如何能给出去?他是不想当司州了吗,昏头了吧。”

“多半是两种可能。”

“速速道来, 莫要卖关子。”

“其一是, 司、幽二州私底下真正结盟, 甚至后面还会结亲, 以后如同手足般密不可分;其二是,司州可能要易主了。”

“我看两种可能都够荒唐的, 你这容老头整日自称南方来的名士, 莫不是吹嘘的吧。”

“哒哒哒——”

几匹快马奔过街巷, 最后抵达人群最密集的集市。

高大的兵卒携一纸长卷翻身下马, 另外两个兵卒拨开人群,开出一条道,径自走到邸报的牌架前。

“这装扮, 瞧着像是幽州兵。”

“嘘, 莫要说话, 说不准有事宣布。”

只见中间的兵卒扬开纸卷, 随即震声道:“李啸天与荆州鼠辈暗通款曲, 欺君害民,贪狠不仁,欲以疫病为矛扫天下。幸而天佑大楚,其诡事败露, 为霍幽州所知。今霍幽州奉天子诏令, 诛戮群凶,扶持王室, 敢求忠义之士相助共泄国家愤恨。”

周围一片哗然。

“我方才没听错吧,欲以疫病为矛扫天下?李司州疯了不成?”

“这般说来, 那李啸天是事情败露了?”

“废话,倘若不败露,这檄文如何来?依我看,司州多半大局已定了,如今还剩一个荆州。”

“他们还贴了旁的书信,有没识字的,赶紧过去瞧瞧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容老头识字,都让开些,让他看看。”

众人分开一条道,一个青衫的独眼老翁走出来。

那老翁面上覆着一块细长小黑布,绕头将右眼覆盖,老翁以仅存的左眼扫过贴在邸报架上的书信,“这是李司州和丛贼来往的书信,其上相约共谋大事。”

仅此一句,就让人群再次炸开了锅。

……

霍知章在州牧府里,听着卫兵的禀报。

从南往北走的这一路,每处他们刚离开就发檄文,这般做既是将李啸天所作所为扬出去,也是为霍霆山的声望添砖加瓦,和招募天下名士。

地盘越来越大,能干的人还是只有原来那些可不行。

“善。”霍知章随即又问:“洛阳往北那一路的关卡情况如何?”

卫兵答:“一切顺利。”

他们拿了李啸天的信物,这一路很是畅通无阻。

入城前“和颜悦色”,入城后立马翻脸,迅速控制住司州军。而因着幽、司二州结盟之事天下皆知,这个不算高明的办法居然意外好用。

霍知章回荆州心切,“加紧了,十日之内,整个司州的关卡务必牢牢控制住。”

卫兵应声。

这时秦洋从门外进来,手上还端了个锦盒,“霍二,给你个东西。”

话毕,他把一个锦盒抛过去。霍知章单手接住,“看着挺贵重的,这是何物?”

秦洋笑道:“洛阳的寻家、洛家闻风先来献礼了,我挑了一样你应该会喜欢的给你捎过来。”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洛阳、乃至整个司州都易主了。“天”已变,各路豪强自当是随机应变,讨好新主。

君不见,两百年前的“孙党之乱”的孙贼入驻洛阳后,因缺乏钱粮,干脆抄没入官。只要没来投靠孙党的,通通被打上反臣逆党的旗号,皆家财被夺,在城外斩首。当真是哀鸿遍野,鸡犬不留。

是的,有兵权就是能这么强横。

霍知章打开锦盒玉扣,见里头放着一把镶嵌着玲珑宝珠的短刃,刀身光彩熠熠,刀面比蝉翼厚不了多少。

“看着是把好刀。”霍知章比划了下,此刀只有他小臂长,拔下一根头发轻轻拂过,端是吹毛断发。

少年郎嘟囔道:“太短了,我用不惯这般短的刀。不过刀确实好,带回去给妹妹吧,她应该会喜欢。”

秦洋换了个话题,“万宝苑和仙莱楼皆是洛阳有名的珍品铺子,可对标长安的盛京阁。前者属于洛阳费家,后者是洛阳寻家,寻家听闻我们有意寻开一店铺售卖异宝,主动将仙莱楼赠之。”

从兜里摸出一叠契书,秦洋将契书递过去,感叹了番,“这个寻家真是够敏锐油滑的,不怪乎能延绵两百多年,当年那场孙党之乱十商八死、一残缺,就这个寻家能剩下来。”

霍知章接过契书翻开,资料齐全,甚至连归属权的更替都办好了。

“秦洋你随我去仙莱阁否?白糖还有数日就到,我且先去将它的牌匾和一些设施换掉。”霍知章说。

秦洋叹气,“我先不去了,豪强事务多且杂,我得理理头绪。”

当地豪强盘根错节,为了立威,也为了后续新政能顺利推行,一定会抓几个倒霉鬼出来祭旗。

这倒霉鬼大选取也是一门学问。

*

时间如流水,在寂静和喧闹的交替中悄无声息溜走五日。

“铛铛。”吉时到,锣鼓敲响。

在前来捧场的一众豪强注目下,霍知章猛地扯下连着头上牌匾的绸带。

绸带施施然飘落,鎏金牌匾在日光下流光溢彩,“裴氏商行”四字写得龙飞凤舞,嚣张得几近化做一头虎豹从牌匾边框冲出。

单看这字,便让人感觉这提字者并非温和性格。

霍知章扬声道:“今日裴氏商行在洛阳开张,东家有言凡今明两天光顾者皆赠一份小礼品,还望大家多多支持。”

话落,周围喝彩声不断,场面热闹极了。

这些喝彩的无一不是洛阳当地的权贵豪强,他们平日出行美婢豪奴环绕,能乘车绝不走路,几乎都养得肥头大耳。

如今早早在夏日下侯了一个时辰,既是紧张又是热,个个汗如雨下。

众豪强都心知肚明,此番可不仅仅是喝个彩,还需入内大肆采购。

那位霍幽州可不得了,名义上虽只是幽州牧,但司州也被他一并拿下后,说句毫不夸张的话,整个北方尽在他掌中。

这般势力强劲的诸侯在他们家旁边开店,纵然去掉半数家财,定也要支持求个平安。

不过话说回来,裴氏出品向来都是精品,店开在洛阳也好,省得他们还需托人去长安进货。

怀着各异心思,一众豪强入店。

这一进来,众人皆是身躯一震。

凉快,太凉快了!

店里放置了许多冰盆,外面炎炎夏日,里面竟然凉风习习,惬意得很。窝在心头的燥热和隐秘的不耐一扫而空,只觉恨不得住在此处才好。

长舒一口气后,众人打量这座新开的裴氏商行。

因着时间有限,霍知章并未做太大的修整,这里还基本保持着仙莱楼的大致框架,不过成列货物的架子换了一批,也撤了不少,令空间看起来更宽敞。

“仙莱楼脱胎换骨,这般看着大气不少。”

“是极,视野确实开阔许多,贵气十足。”

“说起来今日我出门前,我家那位还特地叮嘱我多买些香皂回去,上回托人去长安采买的快用完了。”

“还是裴夫人菩萨心肠,免了我等奔波至长安的舟车之苦,特地将‘裴氏商行’开在了洛阳。”

恭维的话层出不穷。不过随着他们越往里走,许多恭维变成了真心实意的感叹。

裴氏目前对外销售的商品其实不多。香皂、佳酿、火折子,以及冰块预定,暂时仅此四样,但在单品上却没停止过往外衍生。

诸如香皂后面添加了药材,衍化成更加昂贵的药用香皂,其美颜功效令一众贵妇趋之若鹜。还有佳酿也不仅局限于米酒,同样尝试了其他品种的酒的蒸馏。

变化不少,不变的也有,诸如一如既往精美奢华的包装。

一套并不大的药用香皂,能包装成一个大盒子。礼盒用的是上等木材,兼之盒上雕有栩栩如生的白兔商标,光是一个盒子都赏心悦目。

货架一改常态的平直,被打造成镂空屏风,屏风上某处彻底挖空嵌以榫卯,形成一个宛若莲瓣的托物架,其上再放相应商品。

有人惊愕,“冰块预定?是我想的售卖冰块否?”

“不错,裴氏商行对外售冰,采购量大者可享裴氏卫兵队配送□□。”霍知章在心里感叹,母亲可真是个行商鬼才。这些个豪强本就虚荣,专属卫兵队一出,往后不愁他们不慷慨解囊。

寻家家主寻泰然和众人一同面露惊讶,算是近十年来第一回表里如一。

他们各家各户皆有存冰,冬藏夏用,但地窖存冰是有限的,极为耗费人力物力,非家底丰厚的不能有。

如今裴氏商行居然公然售冰,他们到底储藏了多少冰块?何时藏的,怎的半点风声也无?

可也不对啊,幽州是不久前才占据洛阳,他们没理由冬季时早早凿好冰。莫不成他们会什么仙法,能使点水成冰?

众人心头一跳,不少人心里更多了些畏惧。

还没等他们想明白,又听霍知章继续说:“香皂和佳酿是早前已有之物,今日趁着开张,我向大家正式介绍裴氏另一种新品,白砂糖。”

霍知章走到案台旁,小心翼翼拿起一个巴掌大的小陶瓮,“此物晶莹如雪,甜似蜜,可用于炒菜,寻常兑水饮用,口感细腻浓甜,常食用者精气勃发,但售价远不如蜂蜜昂贵。”

本来讨论冰块的豪强们静了,一双双眼睛错愕又怀疑的霍知章手里的陶瓮。

随着小陶瓮倾斜,如细沙的纯白小颗粒滑了出来,竟是看着和最上等的盐相去不远。

“二公子,这就是白砂糖?”

“瞧着好似盐。”

“二公子这白砂糖售价几何?”

霍知章心知此时他们问价不过是捧场,真心实意想买的可能不多,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少年郎心痛道:“今日开张,我请各位免费尝一尝这白砂糖。”

有侍奴摆出小酒樽,霍知章依次倒入一些白砂糖,只倒一点点,纯粹让他们尝个味儿,绝不多。

霍知章以掌示意:“众位,请。”

寻泰然站在前方,得了声后露出猴急之态立马取之,旁人慢他一步,暗道这寻老头真会做戏。

但等他们拿着小酒樽,将樽中白砂糖倒入口中时,无不惊得瞪圆了眼睛。

舌尖处有纯粹的甘甜炸起,似蜂蜜,又未有蜂蜜那般粘稠,全新的体验。

甘甜至极!

“二公子,这白砂糖价值几何?”

“鄙人活了一个甲子有余,此前自认为尝遍世间美味,未曾想这世间天外有天。二公子,这白砂糖如香皂一般限购否?”

有人干脆不问价了,直接道:“二公子,我欲买一陶瓮白砂糖!”

“我也要,我要买两陶瓮。”

今日裴氏商行开张,布衣听闻不少豪强来捧场,百姓们不敢进来,皆在外面探头探脑看,忽闻店内爆发出一阵喧闹。

似乎,为抢什么东西推搡起来了。

*

荆州沉猿道,假节府。

裴莺展开霍知章送来的厚厚一叠信件,慢慢看了起来。

裴氏商行开业顺利,首日营业额高得恐怖,后面数日皆有豪奴早早在店前等候,只等一开张就去订货。

此外,随着天气渐热,冰的销量也噌噌的上去了。

软榻旁边有人入座,裴莺知晓是霍霆山,“儿子来信,你看看。”

霍霆山瞥了眼,只见厚厚一叠,估摸着起码写了五六页纸,他懒得接,“夫人转述给我就好。”

裴莺先说了洛阳裴氏商行的情况,然后又说了霍知章在信中盼归。

霍霆山嗤笑,“今年十八了,还日日想黏在父母身旁,像什么样子。”

裴莺转头和他对视,认真道:“霍霆山,在我那个地方十八岁才是成年,代表着成人,能单独办许多事。不谈我那边,就是你这里也二十才及冠,他还是个少年郎,你莫要对他要求太高,且孩子牵挂家里是好事,你不得破坏家庭和谐。”

霍霆山眼皮子跳了跳。

他就说了一句,她后面有十句等着他。

夫纲不振。

“大将军、主母,外面有人求见。”辛锦来报。

不知晓是否裴莺的错觉,她觉得辛锦的声音有些怪异。

“豪强官吏上门?回绝了吧,日日围上来,扰人清静。”霍霆山不以为意。

然而辛锦却垂着头说,“并非豪强官吏,此人姓孟,自称是孟杜仓堂弟……”

裴莺惊愕。

孟杜仓堂弟?亡夫堂弟。

霍霆山嘴角的弧度不变,但眸色冷了许多,“冀州和荆州并不毗邻,如今时局渐乱,他倒是好本事寻上门来。”

裴莺将案上的信件收好,“去看看吧。”

霍霆山转头看向裴莺,“还请夫人谨记自己方才所言,不得破坏家庭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