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最初霍知章还眼巴巴, 已在幻想拿到望远镜后,端着它来看远处的山,看林里的小鸟雀, 还要拿它来搜寻敌方斥候之踪迹。

想法很多。

但随着营帐内逐渐安静, 霍知章终于察觉到了些不对劲, 再看父亲的脸, 方才他还有笑容的,如今竟不知何时沉了脸。

霍知章心里咯噔了下, 暗道不好。

“领个军还跟你爹我讨价还价, 霍知章, 你出息了。怎的, 以后每回领军是否都要先行讨个赏?不谈妥就不去了?”霍霆山冷笑。

周围一众武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在这时冒头。

大将军得了望远镜,这事无人不知晓, 更无人不馋。望远镜, 千里眼啊, 有了此物和有了鹰眼无甚区别!

大家都没看过, 谁不好奇, 谁不眼馋?更别说大将军时不时将此物拿出来。

不是没有人腆着脸向霍霆山借望远镜,但大方的主子一改往日脾性,全部都拒了。

拒绝得还有理有据,此物乃他们主母之礼, 她费尽心血亲手做的, 他为人夫,自然得珍之重之, 哪能借给他们这些大大咧咧的武将。

武将们被一棍子打回去。

谋士这方也蠢蠢欲动,先生们自认心思细腻, 远非粗手粗脚的武将可比,主公会拒武将,没理由拒绝他们。

事实上还是有理由的,霍霆山的理由相当直白——

武将想借望远镜,那是行军打仗所需,先生们不必上战场,用不着它。

公孙良等人:“……”无话可说。

不过霍霆山深谙一棍大棒一棍甜枣的道理,他后面给众人画大饼:望远镜如今仅此一架,但等你们主母将玻璃造出来,望远镜人人有份。

于是武将和谋士都消停了,甚至透过表层还窥探到了点真相。

但也不是没有漏网之鱼。

被骂了一顿的漏网鱼拉耸着脑袋不敢说话,静静听着父亲调兵遣将。

计划定下,迅速执行。如霍知章之前的提议,行军放慢,甚至到最后彻底停止。

军令如山,凡不听约束者斩无赦。

因此当霍霆山下了几道堪称诡异的军令后,士卒们也仅仅在心里疑惑,但迅速执行。

住扎在外围的军营很快咳嗽连片,“疫情”四起。

士卒碰面彼此间往往从今日的伙食,或询问对方出巡否,逐渐转移到:你今日完成军中任务否?

没有?

那赶紧咳两声,莫要耽误了。

咳嗽四起的第三日,幽州军建起了“病疫营”,将军中一部分“病卒”从大部队中剥离,特地安置到距离大军两里地外的位置,同时发散人手到周围寻草药,将草药熬煮炖水以抑疫病。

幽州军此番动静不小,隐藏在暗处的斥候皆看在眼里。

又是两日后,又一批“病卒”脱离大部队,同样去了病疫营,原本两百人的病疫营迅速扩张到八百人。

同日,病疫营不远有士兵开始挖土,同时也有士卒点起火堆,火堆一连烧了数个时辰,看着像是在焚尸。

*

沉猿道关内。

“报!”荆州士卒匆忙入内。

厅里正在饮酒的中年男人抬头,但见他面如獬豸,端是一副威严气派的长相,他是丛六奇派驻沉猿道的武将方冈,方冈此人孔武有力,号称有百夫之勇。

匆忙入内的士卒打断了堂中的饮酒寻乐。

“何事禀报?”方冈震声道。

士卒拱手,“方假节,方才斥候来报,沉猿道外、那批已先行脱离大军的幽州兵卒集体挖土坑,并以木柴点火,状似焚尸。”

话落,堂中不少人哈哈大笑。

“看来幽州军中已然一片兵荒马乱。”

“疫病如虎,却又无色无形,就算那霍霆山乃神将转世,又兼有拔山之力,也休想凭一支哀兵残将多不胜数的军队获胜。”

“说起来,还是多亏周毒周先生才思敏捷,方有此等惊天妙计。”

“那是。北公孙、南周毒,你当真以为此话是旁人随口一说,不过尔尔?”

“嘿,这不是以前只闻周先生名声,未真正见识到其厉害之处嘛?如今周先生露的这一手,着实令我拜服。”

“再静待些时日吧,现在幽州军尚有精力焚尸,等他们通通病得起不来之际,就是我们行动之时。”

堂中众人议论纷纷,皆道胜券在握。上首的方冈心情大好,让斥候再探后,命人去取美酒,“拿五坛裴氏佳酿来,今日不醉无归!”

听闻是裴氏佳酿,在场不少酒痴精神一振。

尝过裴氏佳酿的,着实很难再对旁的美酒钟情,但和裴氏佳酿滋味一般美妙的,还有它的价格。

一坛二十两,且只在长安售卖,其他州一概不售。

有精明的商贾从长安进货,运到其他地方高价倒卖,这番操作下来,一坛裴氏佳酿的售价可远不止二十两。

如今饮得起裴氏佳酿的,赫然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美酒很快端来了,五坛佳酿方冈自留了一坛,其余四坛皆派给下首的众位。他亲手揭开酒坛封布,浓郁醇厚的酒气霎时飘了出来,方冈深吸了一口气,迷醉不已。

沉猿道是个天险,加之如今幽州军都成瘟鸡了,更无什可担心的。

继续饮酒。

酒过三巡后,忽然有人道:“我听闻裴氏佳酿的创造者裴夫人艳绝天下,不仅容貌出尘,更是德才兼备,香皂、佳酿,乃至长安盛京阁内大批量售卖的冰,皆是此人一手运作。”

有人笑着捻了捻自己的小羊胡子,“传闻霍幽州对这位裴夫人极为爱重,连之前去北地都得带着她,这回南下讨伐咱们荆州一定也不例外。”

“等击败了霍霆山,那位裴夫人或者可以请到我们军中来。”

方冈眯了眯眼睛,“倘若她能在疫病中活下来,以后我保她继续锦衣玉食。”

至于如何保,在场的男人相视一笑,心知肚明。

*

幽州军营。

霍霆山看着面前的支支吾吾的小儿子,不耐烦道:“霍二,让你汇报个情报,你闪烁其词半日。这是长了舌头就只会尝个味道,旁的都不会了?若是这般,切了也罢。”

霍知章心里发苦,再次将秦洋骂了一顿。

斥候这一块原先是秦洋负责的,但方才他碰到对方,秦洋主动提起他之前欠下的人情,说是有一事相求。

当时他尚不知人心险恶,想着欠了人情总归要还的,遂也没问是何事,先行一口应下。

对方的请求适度,只不过让他代之转述一件斥候探得之事罢了。他那时觉得小事一桩,用于还人情还有点占了对方便宜。

然而等他听完具体事况,他只想反悔再骂人。怪不得方才他答应后,秦洋瞬间如释重负,那家伙是轻松了,可这包袱如今压在他背上啊!

“父亲,我和您说个事,您莫要生气。”霍知章低声道。

霍霆山没说话,只是瞥了儿子一眼。

霍知章咽了口吐沫,声音又小了一个度,“父亲,方才斥候来报,沉猿关内正在兴土木,据说是将一处旧的阁楼重新翻新,并将之命名为‘赤鸾苑’。”

霍霆山眉梢微扬,“这阁楼建于何处?”

既能令斥候来报,这赤鸾苑定然不简单,莫不是建于高处,方便瞭望?

霍知章:“……假节府中。”

霍霆山皱起长眉,没明白这所谓的赤鸾苑在府中,还有什好汇报的:“你吞吞吐吐大半日,就想说这?”

霍知章硬着头皮继续道:“方冈扬言,等大胜幽州军,摘了父亲您的首级后,便将母亲请入赤鸾苑中。”

他越说越小声,哪怕故意模糊了用词,将“囚”换成“请”,后面一些难听的也未说,依旧能感觉到厚重的威压和寒意扑面而来。

寒冬忽至,冰冷刺骨,林中打盹的斑斓猛虎睁开了嗜血的兽瞳。

霍知章后背出了一层毛汗。

他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心里再次将秦洋那老狐狸骂一顿。秦洋这家伙比他年长十多岁,亏得他还做这种坑害后辈之事,真是不要脸。

男音低沉,无波无澜,“阎王未喊他,方冈这厮倒是急着去报到。”

霍知章缩了缩脖子。

*

傍晚用夕食时,裴莺敏锐的察觉气氛好似有些不对,她旁侧的男人虽未冷着脸,但并不似平日那般松散随意。

裴莺疑惑问,“霍霆山,军中事务出岔子了?”

男人敛眸,语气平静地说,“并无,病疫营一切妥当,日日‘焚尸’挖土,绝无令人怀疑之可能。”

疫病看不见摸不着,对方斥候也不敢靠得太近,他们没有望远镜这等神器,自然不会看见焚的和埋的根本不是尸体。

听闻病疫营无碍,裴莺想了想,又问司州,“后方的司州如何?”

霍霆山:“还在等候,想着捡漏呢。”

司州的半数主力在后面已非一日两日了,而随着幽州军这方疫情加重,司州军往后一退再退,如今与他们间隔百里有余。

裴莺疑惑。

不是病疫营,也不是司州,这人作甚绷着脸,一副想屠城的模样?

对上裴莺澄清的杏眸,霍霆山稍顿,他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仿佛吐出了暴戾和其他的什么。

男人恢复了以往的慵懒,“荆州名山秀水不少,再过几日等我拿下了沉猿道,我带夫人去踏春。”

裴莺见他已与平日无异,怀疑是否方才自己多心了,不过听霍霆山说起踏春,倒令她想到了旁的。

“要麻痹他们起码还需一段时日,少则十天,多则一个月。等你拿下沉猿道,都入夏了。说起来春日已过,种下的棉花也该出苗了,而去年秋种下的甘蔗,如今差不多也成熟了。”裴莺说。

甘蔗和棉花的成熟周期都是七个月,但棉花寻回来的时间稍晚,当时已是冬季了,无法播种,只能等来年春天。

霍霆山勾起嘴角,“再过些时日,我让明霁送些白糖来。”

白糖是个稀罕东西,除了裴莺以外,其余无人不嗜甜,故而当初先行熬制的白糖吃干净了。

裴莺思绪飘散,想到了长安的盛京阁。再过些时日,盛京阁该上新白砂糖了。

*

日子一天天的过,转眼二十日过去了。

“大将军,据斥候来报,司州那小撮军队开始整军了,看来司州方要坐不住了。”秦洋汇报道。

拔营整军的意图无非两种,其一后撤和大部队汇合,其二是进军。

至于进军何处,依然是幽州方。

霍霆山转了转手中扳指,“坐不住挺好,代表着荆州也要等不及了。如今他们已结盟,多半会前后夹击。”

在他们司、荆二州看来,收割时机已至。同样的,这个时机亦属于他们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