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远镜的两枚镜片靠近眼部的叫目镜, 靠外的叫物镜,但并非只是简单将两枚镜片前后放置就行,还要考虑焦距和棱镜。
现代的许多望远镜皆有棱镜, 其作用是将上下左右都反的像, 转变为正像, 说白了就是让“成像”看起来顺眼。
然而这里有个问题, 水晶到底不如玻璃那样清透纯净,若再加上棱镜, 经过多重反射或折射, 成像会变得不清晰。
裴莺最初捣鼓过棱镜, 最后为了清晰度不得不退让。
没办法了, 成像倒着就倒着吧。
若真能实现“千里眼”,估计从未见过“正像”望远镜的古人相当乐意接受倒像。
至于棱镜的安装,等玻璃真正炼制出来后再说吧, 大不了到时再重新制一台新的望远镜。
镜片完工后, 后面是不断调试的过程。而光是调试, 裴莺就用了一个下午。
待好不容易确定了焦距, 连忙记录下来, 再详细记录下镜片的厚度和形状,以便后续复刻。
持续忙碌中。
*
另一边,霍霆山领陈渊率一支黑甲骑来到了约定地点。
这会面地在豫州军和雍州军之间,特地清理出一片地方, 架起了数顶巨大的营帐。
马蹄声从远及近, 如闷雷般隆隆作响。
马镫和高桥马鞍,外加上等的缰绳和辔头, 马匹装配极好,而骑着骏马的士卒皆是高大健壮, 他们身披黑甲,日光落在他们冰冷的黑甲上,折射出冰冷锐利的光。
比起万人大军,黑甲骑只有两千人。但他们一到,周围的气氛顿时如弓弦般绷紧。
霍霆山勒停马匹,翻身下马。
方才守营的卫兵远远瞧见幽州军来,早去通传,因此霍霆山下马没多久,有人前来。
人未至笑声先行,那人笑声爽朗:“北平匈奴,南诛蓝巾,霍幽州盛名如雷贯耳,哪怕我在长安也时常有听闻。今日总算见着人了,霍公好生威武不凡,幸会幸会。”
来人并未自报家门,但听他说来自长安,霍霆山便知晓这一定是长安那位朱炎武朱将军了。
霍霆山正欲开口,这时站在他身后的陈渊忽然轻咳了声。男人动作稍顿,随即抬手抵唇也轻咳,再开口时寻常气势敛了五分,“朱将军,幸会。”
纪羡白的人,他能忍着不杀已是不错,寒暄也特别敷衍。
朱炎武今年刚而立,倒是能忍的,仿佛没察觉霍霆山的不待见,依旧笑眯眯的。
雷豫州雷成双后面来到。
各州的州牧有不少早年都在长安任职过,但也并非全部如此。如霍霆山,也如雷成双,他们都是从父辈手中接过州牧印绶。
两人此前未见过。
雷成双和石连虎、李啸天不同,前者并非武将出身,体型更似文人的瘦削。
霍霆山走过来时,雷成双眉心跳了跳,他不动声色的迅速看了眼旁边的卫兵,见卫兵严阵以待,心里才微松了一口气。
这位霍幽州是北边的虎将,凶悍蛮夷皆是他手下败将,对方放倒他估计是两拳头之事。
不过寒暄过后,雷成双发现了旁的,对方面容苍白,中气不足,瞧着是有恙,“霍幽州身体不适?”
霍霆山早有说词:“前些时日染了风寒,不是什么大事。”
然后再转移话题问李啸天,“怎的不见李司州?”
雷成双解释道:“说来也巧,李司州昨日起了高热,如今卧病在床,因此未能前来,不过他派了副手至。此番副手在侧旁听,亦能代表司州,问题不大。”
霍霆山又掩唇咳了两声,“如此甚好。”
*
幽州军营。
今日一整个白日,裴莺和沙英都待在孟灵儿的帐中。
本来小姑娘的营帐干干净净的,后面又是打磨又是抛光,小案几那一块沾满尘灰,不过孟灵儿丝毫不在意。她席地而坐,手肘支在大腿上,双手托腮,饶有兴趣看着沙英和母亲一起哼哧哼哧地干活。
“就这两个位置吧。”裴莺比划了下。
沙英颔首,拿出早就做好的两块榫卯。
说起这榫卯,裴莺初见时还感兴得紧。都说民以食为天,连铁锅都不多有的时代,可见铁器之矜贵。钉子这类需要耗铁的,自然是能不用就不用。
因此榫卯诞生了。
榫卯只依靠木头的凹凸结合,便可将两件分开的木件牢牢嵌合,省了制钉的铁料。
不过榫卯嵌合过程也有个不能说是缺点、但对于如今的镜筒组装确实不太便利的环节。
为了组装,敲打是必不可少的。
水晶硬却很脆,若是力道太大了镜片肯定会震碎,但力道小了,榫和卯就不能结合在一起。
金乌西坠,白日的天光逐渐暗淡,在这颇为凉快的春日傍晚,沙英为了组装最后的镜筒,竟紧张得硬是出了一身汗。
小锤子轻敲,每一下都万分谨慎。
中途辛锦来报,“夫人,大将军归。”
“他应该用过夕食了吧?”裴莺问。如今是晚膳时间,各州代表聚首,她猜测多半有宴。
辛锦果然颔首。
裴莺再次拉出女儿当幌子:“那你和他说,我在女儿这处用膳,今晚晚些回。”
辛锦领命。
时间缓缓流过,暮色沉甸甸的压在大地之上,很快,天幕的最后一缕霞光湮灭了。
三人简单用了夕食后,再次忙碌起来,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个时辰。
沙英拿着小锤子敲了最后一下,看到终于嵌合为一体的镜筒后,狠狠呼出一口气,“总算成了,主母您看看。”
裴莺笑道,“辛苦了。”
“小事而已,您言重了。”沙英抹了把额上的汗,他是个会审时度势的,趁着这时说,“主母,我瞅着剩下的水玉还有些,能否让我再制一副望远镜?”
最纯净的晶体已被挑走,不过沙英觉得剩下的不少还是很不错的,他要求不高,能看就行。
裴莺答应了,又问沙英:“是否要我帮忙?”
“不敢劳烦主母,我已大致清楚其制作方法,若是有不懂之处,到时再来请教您便是。”沙英跃跃欲试。
裴莺:“也行。”
得了允许后,沙英挑了几块要用作原料的水玉,而后将剩下的那些包起来,再给小姑娘的帐子打扫干净。
裴莺则走到营帐的窗口位置,先试了试这支望远镜。
材料有限,她造的是单筒形,得睁只眼闭只眼来看。挑的是最好的水晶,虽说比不上完全纯净的玻璃,但效果也不错,起码能看清楚远处的景象。
远方火把火盆清晰,甚至能看清有风拂过时,盆上火焰的微动情况。
一切都好,除了镜像是倒着的。不过那是没办法之事,裴莺满意了。
这支单筒望远镜大概有小臂长,携带谈不上很方便,裴莺将之放进提前准备好的木盒中,“囡囡,我回去了,你也早些安寝。”
孟灵儿拿着一块打磨光滑的水玉在玩,“好的,娘亲安。”
裴莺回到帐中时,发现霍霆山已在了。
帐中放着夜明珠,柔和的光芒将黑暗驱散,不知是否是错觉,她觉得霍霆山的面色似乎有一瞬不自然。
但定睛再看,这人和平常无异,他还是那副有点松散随意的模样。
男人坐在案几后,面前放着喝了一半的茶盏,也不晓得他回来多久了。
霍霆山看见裴莺手中拿着个盒子,以为那是孟灵儿给她的东西,“夫人今晚一直待在小丫头那处?”
他这话倒没错,裴莺颔首,而后问起他白日之事,“今日那李司州可有到场?”
霍霆山冷笑了声:“并无,司州一方只派了个生面孔的副官来,声称此人亦能代表司州,我看是鬼话连篇。那所谓的代表回去后,多半是活不成了。”
对方和他近距离接触过,李啸天既已认定他身携疫病,又如何会让那人活着,估计在外汇报完消息就处理干净。
裴莺沉默了几瞬,莫名觉得讽刺。
既想要用疫病当武器,却又恐之如虎狼,这是又想害人又想自己安然无恙,真够贪心的。
裴莺问起其他,“你们今日商议得如何,是否确定出兵讨荆时间?”
幽、司、豫、雍州已聚首,四方军队呈马蹄之势在荆州边陲排开,只待最后一个益州就位,北边的包围之势便成了。
五州联合,大军压境。
霍霆山:“初定在四日后。”
裴莺再瞅一眼他的脸,他脸上干干净净的,珍珠粉早没了,也不晓得他是回来后洗干净,还是离开对方营地后立马抹了。
裴莺私心认为是后者。
注意到她的打量,霍霆山舌尖抵过后牙槽,“夫人在看什么?”
语气有些危险。
裴莺立马收回目光:“行军打仗之事我不懂,不过将军能力卓越,我也没什好担心的了。”
霍霆山算是发现了。她如今生气或心虚,就会喊他“将军”,前者语气嘲弄,后者略为殷勤恭维。
霍霆山凉凉的勾起嘴角:“你我结为夫妻将近一载,今日还是第一回听夫人夸赞我,真是受宠若惊,呵。”
裴莺:“……”
这人又开始阴阳怪气,望远镜忽然不想给他了。
“不是第一回吧。”裴莺低声说。
霍霆山给她一个辩证机会,“那夫人自己说说,除了这回还有哪次?”
裴莺哽住了,好像还真没有。
无法回答,裴莺干脆找旁的事情做。她手上的木盒拿了一路了,沉甸甸的,恰好边上有张案几,于是她且先将木盒子放在案上。
帐中很安静,寂静无声流淌。
霍霆山吸了一口气,平定情绪,不能和她计较,不然迟早被气死,“夫人过来。”
裴莺迟疑几瞬,还是不去,他不会还想和她算账吧?
两人隔着一案,霍霆山见她目露警惕但没动,干脆自己起身。
男人的身形拔高拉长,他绕过案几后站在明灯的前方,他的影子被往前投,有大半将站在他面前的美妇人笼罩。
裴莺不明所以,她的右手忽然被握住。他的手掌很粗糙,也很温暖。最初她以为他要领她去软床那处安寝,但似乎并不是……
“啪嗒。”珠串碰撞的声音响起。
沾染了他体温的珠串从他掌中滑进她手腕间,裴莺不由随之低眸看。
他站在她前面,挡住了前方夜明珠的光亮,但放置在侧得明珠未被遮盖。
柔和的光芒落在那一串颗颗饱满剔透的水晶上,面上仿佛覆上了一层璀璨的琉璃色。
这串水晶手链并非全都是圆滚滚的珠子,它中间串着一只水晶胖兔子,胖兔子圆滚滚的,两只耳朵很长,几乎平贴在背上,不至于膈到配戴者的手腕。
裴莺怔住。
“那大洞穴里有不少水玉,我让人挑了些上等的做珠串。”霍霆山握住裴莺的手腕,又拨了拨珠串。
他知晓她手围几何,这珠串做的刚好,如今戴在她白如羊脂的手腕上,与那细腻的肌肤相得映彰,霍霆山很是满意,“夫人戴着甚美。”
被他握住手腕的裴莺片刻才回神,惊讶极了,“这是你自己做?”
霍霆山指了指那只胖兔子,倒是实话实说,“这个是我雕的,旁的珠子让军中三个工匠出身的士卒磨的。”
裴莺莫名觉得戴着珠串的手腕有些发烫。
他忽然说:“夫人,往后的首饰是人工雕琢否?”
裴莺仍低头看着手串,低声说大多不是。
霍霆山并不意外,能发展到千万石物资在天上飞的后世,怎可能还事事依靠手工,“自千年前成婚就需聘礼,这点估计往后亦不会改变多少。你那个亡夫或许给你买过首饰,但应该未如我一般。这回他不如我,夫人不可为他辩驳。”
话毕,他见她抬起头来,那张芙蓉面上带着他意料之中的惊讶,却也有一些他不曾料到的复杂情绪。
似惆怅,转瞬即逝,了无踪影。
霍霆山瞬间就拢了长眉,“他给你做过首饰?”
她不是说他很忙吗?
她那亡夫时常两三宿都不着家,连女儿想见父亲都只能去医馆的,想也知晓估计日日废寝忘食。
就这样,竟还有空给她雕首饰?
“并无。”裴莺摇头。
霍霆山眯了一下眸子,忽然道:“莫不是夫人还收过旁的郎君赠的首饰?”
裴莺没想到他会陡然这般问,目光下意识移开,而一瞬不瞬盯着她的霍霆山自然没错过这细节。
本来诈她一下,居然还真有。瞧她之前那模样,以前估计上心得很。
霍霆山轻呵了声,“夫人在那乔姓亡夫之前,竟还有个另一个亡夫,加上我再凑两人,都可以组个一伍队了,那我是否还要去竞争个伍长?”
裴莺:“……不是。”
霍霆山面无表情,“不是什么?”
裴莺低声道:“那个不是亡夫,你才是第二任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