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什么东西来了?”裴莺惊讶。

她凝神静听, 在刀和钟乳石嗡嗡的回响声中,裴莺听到了另一种呼呼声,不像风声, 更像某种动物扇动翅膀的声音。

扇动翅膀?

鸟类?

不对, 这等密集的扇翅声不像鸟类, 更像……

宛若猴叫的声音从洞穴深处传来, 沙英扬声道:“有蝙蝠群过来,主母、小娘子莫怕, 蝙蝠一般不咬人。”

裴莺抬头看洞顶, 这个溶洞越往里走, 顶部越高, 如今他们一行站着时约莫距离顶部有个三米。

“呼呼。”前方的振翅声更大了。

在光与暗的交界处,一大团黑影冲了出来,黑压压一大群, 仿佛凝成大片大片的黑云。

前方的火光将黑云映亮, 隐约能看到许多蝙蝠露出了点森白的小短牙。

裴莺面色变了, 蝙蝠确实一般不咬人, 但如果受到惊吓, 那就说不定了。

尤其蝙蝠还是个移动毒库,被抓或被咬都可能感染病毒。古代这般的医疗条件下感染病毒,和一只脚踏进棺材没两样。

“都蹲下,再将火把举起来。”裴莺喊道。

如今慌乱, 她的声音没传出多远, 很快淹没在振翅声和海涛般此起彼伏的猴叫中。

沙英听到了,他忙震声传话。

如同长龙般在溶洞内蜿蜒的黑甲骑闻声齐齐蹲下, 手中火把高举。

孟灵儿不明所以,但也跟着蹲下了。她没见过蝙蝠, 方才看了眼,只觉那东西生有双翼,还形似鼠,成群结队,着实瘆得慌。

曲膝蹲下还不够,孟灵儿将脸埋进膝盖里。她今日梳的是扁髻,随着她这一动作,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后颈。

陈渊看了眼,而后迅速移开目光,他不似旁人弯腰下蹲,腰是直的,一手拿着火把的同时,另一手手掌展开,悬空遮在那截小细颈上。

“呼啦啦”一阵响,足足过了十几秒,顶上的“乌云”才彻底移开。

裴莺直起身,心有余悸。

别说这么大的蝙蝠群,平日她连蝙蝠的影儿都难碰上。

裴莺转头看女儿,正想安抚女儿几句,却见小姑娘脸颊居然有些红,和她想象中的一脸苍白相去甚远。

裴莺下意识看向陈渊,对方站在小姑娘身侧,手持火把面无表情,看着好似和之前无恙。

但事关女儿,裴莺自然比平日更仔细些。她将陈渊从头到脚仔细看了遍,而后发现他未拿着火把的那只手紧紧握成了拳,力道之大竟连手背上都浮现出几条青色的经络。

裴莺狐疑。

方才发生了什么?

孟灵儿完全没注意到母亲的目光,她侧头看着旁边的岩壁。

明明其上仍是恐怖扭曲的纹路,但如今再看却没了之前那阵阴森。

或许说,她的注意力难以放在岩壁上。

孟灵儿不住想起方才。

头顶那阵呼呼的扇翅声过去后,她正欲起身,结果后颈撞到了身旁人的手掌。

有些粗糙,更是暖和得过分。

沙英并无察觉,他好奇问:“主母,蝙蝠难不成会咬人?”

“自然是会的。”裴莺换了个说法,“蝙蝠身携毒素,若被咬伤了,收不收你全看老天爷心情。”

沙英想起之前几回当斥候夜行,蝙蝠从他身边、脸侧飞过,不由心惊肉跳。

裴莺说:“像方才那般的断石还要两份,采集完且先运出去。”

见裴莺还有往里的架势,沙英好奇问,“主母,您想要寻何物?”

这洞穴阴冷不说,还伸手不见五指,更兼有蝙蝠等兽类,绝非好玩处。因此沙英从一开始就断定裴莺是来寻东西的。

只是她想寻什么呢?

此番出行为了采药,莫不是这大洞穴里孕育了什么天地灵草?

“寻一种很透亮的晶石。”裴莺笑道。

沙英更疑惑了,“主母,这透亮晶石有何用?难不成能代替铁制的箭头?”

裴莺摇头,“不能,它比铁脆多了。”

沙英心里有些失落。不能吃不能喝,也没有铁来得坚硬,那要来何用?

难道是珠宝首饰?

沙英沉思。

如此倒也说得通,透亮的宝石向来是无数女郎的心头好,主母喜欢也正常。

方才主母为幽州避免了这般大的祸事,说不准也间接救了他一命,如今主母想要些宝石罢了。

好说!此等小事他义不容辞。

沙英摩拳擦掌,准备指哪打哪,但下一刻,他听裴莺说:“那晶石你应该听过,名为水玉,稀罕得紧,为王孙贵族所喜。若能顺利寻到符合标准的水玉,就能早些将望远镜制出来。”

沙英被定在原定,眼瞳微颤。

霍知章曾在他们这些武将面前提起过望远镜,虽说他本人未拿到、甚至未看过那东西,但是不妨碍霍知章说得绘声绘色。

数百丈远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堪比鹰隼之眸云云。

沙英本来不信的,人眼哪能和鹰眼相提并论?

然而霍知章最后说了一句,并非他夸大其词,那些都是他母亲和他说的,望远镜如今在绸缪中,等制作好就能问世了。

就这么一句,硬控了沙英一刻钟。

他信了,他也想要一副望远镜,试试鹰眼的视觉!

沙英搓了搓手,力求让自己语气柔和且诚恳,“主母,那望远镜造出来后,能否赠……不,借我一用。”

这个在花丛中来去自如的壮汉罕见的羞涩。

“可以。”裴莺说。

一个望远镜罢了,他们奉若珍宝,但于她看来就是两块镜片叠加组和。

沙英狂喜不已。

不过裴莺还有后话,“不过事先说明,我也不知晓此处是否有适合的水玉,此事你暂且保密,莫要告诉霍霆山。”

沙英一口应下。

裴莺想了想,后面又加一句,“就算找到水玉,你也先别和他说。”

沙英心领神会,主母这是要大将军一个惊喜?

“我保证不泄露分毫。”沙英自己答应了还不算,转身也叮嘱周围的黑甲骑不能泄露分毫。

裴莺弯了弯嘴角。

其实当初她听闻溶洞,第一反应想到的并不是石灰石、石英砂这些制作玻璃的原料,而是跳过了原料,想到了另一种成品——

水晶。

水晶的主要成分也是二氧化硅,和石英砂一模一样,两者皆长在溶洞中。

纯净的水晶能媲美玻璃,望远镜只要几块小的镜片,不像做窗户需要完整的大块嵌体。

国内白水晶的总体纯度要胜于其他色调的水晶,这倒也刚好,望远镜的镜片弄个中规中矩的白色透明。

一行人继续往前。

不过走了一段后,裴莺忽然停下,她回首望来时路。

黑甲骑呈长龙状排列,她和女儿处在中心位置,不仅前面有卫兵,后面亦有。一支支火把在黑暗里静静的燃烧着,裴莺的目光穿过火光,最后被岩壁遮挡。

“主母?”沙英不解。

裴莺道:“这个溶洞颇大,我们进来已走过一段,走过的路可有做标记?不然待会儿找不到出去的路了。”

这种阴暗的溶洞里可不仅只有蝙蝠喜欢,蛇类也会在此快乐安家。

陈渊:“有做粗略的记号。”

当初是他领人追敌入洞,进来后黑甲骑如触手般向四处延伸,这个过程中有留下些记号。

*

“父亲,那李司州今日颇为怪异。”

霍知章骑马走在霍霆山身侧,皱着眉头说:“咱们当着他的面把他的人全斩了,甚至后面还邀请他一同处理那些‘荆州兵’。就这般,那李司州竟依旧面不改色,我看着有一两个瞬间,他竟还笑着,实在诡异,莫不是在憋什么损招?”

自己的士兵被拎出来当面斩首,非但不能认,还得拍手称快。

这要是换成他,霍知章觉得自己能郁闷得吐血不止。

“确实有异。”霍霆山目光沉沉,“事反必有妖,李啸天肯定在琢磨旁的事。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见机行事便是。”

他们是早晨领兵出去的,如今回来已是午时末。

过大江一见霍霆山回来,忙迎上前汇报,“大将军,早上主母和小娘子外出采药时,遇到四个欲在河流上游向我军投毒的歹人,幸好主母目光如炬,识破几人诡计。主母担心那四人身上有异,暂且先将那几人扣押在军营外……”

听到“投毒”,霍霆山并不意外,李啸天今日怪异得很,肯定有后招。

呵,这不就来了。

只是于水源中投毒?

那点毒药经过流水稀释后能有多少效果?

“夫人如今在何处?”霍霆山翻身下马。

过大江本来正欲汇报疫病之事,但中途被霍霆山打断,只能先回答说:“陈校尉追敌时意外发现一个非常大的地下洞穴,主母对其十分感兴趣,带着小娘子入内。”

霍霆山脚步骤然停下,“夫人何时离营的,离营多久了,身侧有何人看护?”

过大江见他皱着长眉,立马解释道:“沙屯长和陈校尉领了一支五十人的黑甲骑在侧护送,后又派了百人前往。”

“那溶洞在何处,速领我前去。”霍霆山重新翻身上马。

过大江领命。

霍知章兴致勃勃:“父亲,我随您同往。”

霍霆山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

幽州地处以北,北方溶洞稀少,沙英陈渊和一众黑甲骑都没见过这般错综复杂的超大洞穴。

没有石阶,地是湿滑的,好似到处都淌着水。时常大起大落,稍有不慎就是一个滑铲摔跤。

“滴答、滴答。”

又走过一段后,水声愈发大了。

钟乳石柱从顶端倒立而下,堪堪悬在距水面三十公分处。

石柱的下端被流水打磨成圆润的锥形,宛若细蛇的透明流水沿着石柱的柱身蜿蜒,最后滴答滴答的滴落在下方的水面上。

他们一行人在移动,火把映出的光影随之变化。

那或正或倒耸立的钟乳石的影子被火光拉长着落在岩壁上,如同一道道立起的黑色荆刺,也好似一条条弓着颈脖竖起来的长蛇,无声地吐着蛇信子看着这群陌生来客。

“哗啦——”

最前面的黑甲骑不慎一脚踩进水坑里,这里的水清澈得紧,以至于叫人看不清深浅。

瞧着只是浅浅一小滩,结果一脚下去一个踉跄,水直接浸没至膝盖。

很快前面传说话声,“前方有条小溪,水位及膝高。”

沙英犯难了,“主母,前方路况险阻,您要不在此等候,您将合您心意的水玉的外观细细与我道来,我去帮您寻来。”

“沙屯长,并非我不信任你,只是我对那水玉的净度要求不低,颇难描述。”裴莺叹气。

有道“玉不琢不成器”,其实此处的“琢”不仅是雕刻,还有“抛光”这一道工序。

经过抛光的晶石有玻璃光,柔中带刚,和刚挖出来的灰扑扑的矿石是云泥之差。

沙英顿觉头疼,主母自个过去的话,别说鞋袜,衣摆大半都会湿透。

他倒乐意背,但似乎不太适合……

“无事,鞋袜回去换了就是。”裴莺觉得问题不大,只是到膝盖,并非浸没头顶。

她打算过去,但让女儿止步:“囡囡,你和陈渊在此处……”

说到一半顿住,裴莺看陈渊一眼,后者如小白杨般立在一旁,并不是多张扬和耀眼的存在,但令人觉得很安稳。

裴莺抿了抿唇,到底还是说:“你们不必随我过去,我稍后就回。”

孟灵儿不乐意,“娘亲,我也想去……”

“囡囡乖乖在这里。”裴莺说完看向陈渊,把摊子丢给他收拾,“陈校尉,你莫要让她跟来。”

交代完陈渊后,裴莺在沙英担忧的目光中继续往前走。她挑了一处黑甲骑试出来的、最平缓的地方下水。

溶洞内里不见天日,水是刺骨的冷,裴莺不住打了个哆嗦。

沙英在一旁提心吊胆地看着,生怕她一个不慎摔水里。所幸小溪不算宽敞,裴莺很快上了岸。

黑甲骑一分为二,一部分留在原地,另一部分随裴莺继续往前。

左拐右拐,裴莺在溶洞里穿梭着。

后世将溶洞打造成景点后会在里面布置各类灯饰,红橙黄绿蓝靛紫的光一打,洞里是五彩斑斓的梦幻。

但现在,只有火光。

一切皆是原生态的、甚至某个犄角里还藏着小动物。

“主母,有发现,好、好多水玉!”前方陡然传来激动的声音。

裴莺精神一震,快步上前,而拐过一个扭曲如兽爪收拢状的钟乳石柱后,她看到了令她震撼的一幕。

火光映照下一大片融着火色的白闯入视野中,那些晶莹的白形态各异,有长有短,有的如同莲花瓣般展开,也有似宝剑笔直屹立。

它们仿佛变成了藤植,也好似变成了寒霜攀在钟乳石上,姿态优雅地向世人展示着岁月沉淀的美。

沙英不住失神,“这世间竟有这般神奇之地。”

裴莺笑道:“自然之力鬼斧神工,无奇不有。”

这一片的小溶洞长满了水晶,顶上那些够不着,裴莺先看底下的。

一朵朵水晶花看过去。

沙英仰头看向高处,已经开始思索如果裴莺没在下面找到合心意的水晶,该用什么办法将上面那些弄下来。

要不端张梯子进来?

在沙英冥思苦想时,裴莺已经动手了,她身上有采药的小麻袋,这会儿恰好能派上用场。

美妇人和去菜市挑小白菜似的,挑挑拣拣,合心意的就放进袋子里,不和的便放回去。

她一处一处的走过,时间慢慢流逝,不知不觉裴莺手中的袋子已沉甸甸的,小麻袋都装满了。

“主母,我来拿。”沙英将小麻袋接过,而后递了个新的布袋过去。这布袋同样不大,最多能装入一个人的首级。

裴莺沿着能够得着的地方走了一圈,把所有她觉得尚可的白水晶都挑了出来,最后回头一看,其实也就只装满了三个小袋子。

“其他都不行。”裴莺从地上起身,“去那边隔壁看看吧。”

沙英无有不应。

但刚拐入隔壁,却是一条阔面的暗河,有黑甲骑先行下水,却惊觉此处的水深得过分,于男子而言能没过胸膛。

“主母,此路不通,回吧。”沙英正色。

裴莺颇为可惜,但也没办法。

原路返回。

离了水晶溶洞,走过一小段后,沙英忽的收住了脚步,面色古怪。

他听到了脚步声,且还不止一道。

这大洞穴内之前清过场,里面的肯定是自己人。难道陈渊不听命令,擅自带着小娘子四处走到?

不至于吧,他认识的陈渊可不像长了反骨的。

想不明白,沙英干脆扬声道:“哪个不守军纪的在此随意走动,速速报上名来。”

“你上峰。”那边传来一道慢悠悠的男音。

沙英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在这湿滑的地上摔了跤。

听到熟悉的声音,裴莺稍愣。

霍霆山怎的来了?

他们这一行站着不动,很快,前方拐角处先映出火光。

她一眼就看到他了。

和她走在队伍的中央位置不同,一道魁梧的身影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那人手持火把,昏黑的影子在岩壁上拉出一道宛若虎兽般狰狞的轮廓。

两支队伍大概隔了个七八米。

裴莺侧头看沙英,后者恰好对上她的眼,莫名领会到裴莺的意思:收好那几袋水玉。

沙英低声道:“您放心。”

霍霆山身量高,步子也大,很快走到裴莺面前。

裴莺今日穿的是黑色的骑马装,衣服湿了也不明显,但男人走到她跟前后,目光一扫,当即皱起长眉:“怎的泡水了?”

而后他扫了眼沙英。

沙英鼻观眼眼观心,心里发苦。

他是选哪个都不对。

裴莺低头看看自己,没觉得湿的小腿部分引人注意。

仿佛知道她想什么,霍霆山戳破她,“夫人站在水泊里,就差生出些根须汲取甘霖了。”

“没这般夸张吧。”裴莺往前走一步,鞋子随着她抬脚又落下,靴子边缘“滋”的一下渗出少许水来。

裴莺:“……”

“夫人进来这洞穴作甚?”霍霆山目光扫过,怪石嶙峋,一道道天然的屏障拔地而起。

这是一个绝好的伏击地。

裴莺:“寻些东西。”

“外面那几块大石头?”霍霆山来时看到截断的钟乳石。

裴莺颔首,“制玻璃要用。”

霍霆山只想把人带出去,“既石头已寻到,那就回吧,地寒之处不宜久留。”

裴莺低声道:“本来已打算出去了。”

霍霆山忽然去握她的手。

得,手都是冷的,她这是在洞穴里待了多久?人都快冻成冰块了。

周围不少人,且个个拿着火把,说明察秋毫不为过。裴莺下意识缩了下手,但没能缩回。

霍霆山不仅牵着她继续往前,还丝毫不收敛音量道:“夫人的面皮还是薄了些。”

刚好途径过道,他说话还有回音,前面后面的都听见了。

裴莺被他闹得耳尖发红。

不久后,他们返回到那条小溪旁。在霍霆山侧过身来时,裴莺莫名知晓他想做什么,忙说:“我自己过去。”

反正她的鞋袜已湿,不在乎再多走一趟。

霍霆山轻啧了声,大男子主义冒出来了,“夫人如此,置我的脸面于何处?”

裴莺:“……我自己走。”

霍霆山转了个身,“背总成了吧,不成的话我帮你选一个我最顺手的。”

裴莺静默两息,到底是攀上了他宽阔的后背,双臂绕过他颈脖时这人陡然起身,裴莺惊得下意识收紧手。

她手腕不慎压到他的喉结,霍霆山闷哼一声,“夫人若是对我意见颇多,晚些时候细细和我说便是,何至于谋杀亲夫?”

裴莺耳尖的红蔓延到脸颊上,“霍霆山!”

这人的这张嘴能不能消停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