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莺知晓霍霆山问的不是孟杜仓, 而是她现代的丈夫,但和现任一起讨论前任这种事,她还是第一次碰到。
裴莺瞅了一眼霍霆山, 这人心神气定, 神色如常, 看着像和她寻常闲聊。
“不能说?我又不寻他麻烦。”霍霆山注意到她的打量。
裴莺无语片刻, 他这话说的像想寻就寻得到似的,最后她摇头, “我与他不是青梅竹马。”
霍霆山问:“不是邻里的青梅竹马, 那如何识得?”
裴莺见他似有不信, 解释道, “在我那边,男女皆可读书,读书出来能寻得一份工作。男女不分工, 也不必避嫌, 同在一处工作, 因此交友圈并非只有邻里。”
他长眉微皱, 好像难以理解, 裴莺举了个例子,“就如一所医馆,其内有男杏林,也有女杏林, 男女会一起给病患看诊。遇到疑难杂症, 诸如要缝合伤口的工作,还会一起给病患治疗, 男女可为同事关系。”
“夫人以前是做什么工作?”他问。
裴莺:“我在学里教书。”
如今最高等的学府叫“太学”,对标现代的清北, 此外还有宫邸学和鸿都门学等。后来经过演变,“学校”成了“学”的代名词。
霍霆山低笑了声,“原来我娶了位女夫子,怪不得将夫人放在一堆女郎里,就和鹤立鸡群似的。”
裴莺:“……”
但下一刻,他嘴边的弧度拉平了些,“所以他和夫人一样,也是在学里教书的?”
裴莺摇头,“他是杏林。”
霍霆山嘴角的最后一点弧度没了,“非邻里,也非同事,夫人这交友圈还挺大的。”
裴莺无奈道,“意外认识罢了。”
当初同事急性肠胃炎,她将同事送去医院,也是在那时碰到了乔闻,不过当时仅是打个照面,她甚至没留意他姓什么。
也是后来她哥见她一直不谈恋爱,猜到她对初恋出国耿耿于怀,于是将她塞到一个类似相亲的聚会中,她就是在那里再次碰到了乔闻。
“什么意外?”霍霆山问。
裴莺再瞅这人一眼,“你今日怎的好奇心这般重?”
霍霆山有理有据,“夫人曾经身处的那个时代我无幸得见,但听夫人说起其中种种,感觉困惑的同时也好奇不已。如今既已聊开,确实比平日多几分探寻之意。”
这话说完,他径自说,“既是杏林,定然在医馆工作,夫人会遇上他,莫不是当时身体抱恙?”
裴莺只好道,“并非是我,是我同事抱恙,我送她去医馆。”
霍霆山眸光暗沉。
那人倒是个心里活络的,看诊不好好看,专门瞄上陪同病患的友人。
“看来夫人对杏林一职情有独钟,否则当初也不会特地躲到医馆去。”霍霆山语气莫名。
裴莺怔了下。
躲到医馆去?
她何时躲到医馆去?
看着他那双幽深狭长的眼,裴莺有一块记忆被激活。那是去年……不对,现在已翻过新的一年入春,应该说是前年秋天的事了。
当初还在冀州,她和辛锦偷上了出府的马车以此脱身,后来跳车时她不慎崴脚,只能去寻医馆。
怎么到了这人嘴里,成了她特地躲在医馆里?
裴莺这时有点情绪了,“怎的是特地,当初我是去医馆寻医治脚伤的。霍霆山,你莫要阴阳怪气的说话。”
霍霆山见她抿着唇,不大高兴的模样,他稍顿,声音低了些,“夫人莫恼。”
裴莺还是不说话。
霍霆山轻咳了声,“方才是我失言。”
“那些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且我就算能回去,我也见不到他了……”裴莺嘀咕。
最后一句说的声音有些小,但霍霆山听到了,他长眉微抬,鼻间发出一声疑惑的上扬的“嗯”声,“为何见不到?”
莫不成她以前那个夫婿也是个短命的?
“他四年前病逝了。”裴莺说。
医护这一行不轻松,上夜班是常态,乔闻是上完夜班后,猝死在回家的路上。
霍霆山心里舒坦了,果真是个短命的,但很快他见裴莺面上有几分惆怅。除去因为小丫头,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露出如此明显的愁意。
男人转了转扳指,“看来夫人那位前夫为人尚可,这都没了四年,还令夫人对他念念不忘。”
裴莺看他一眼,这人语气恢复寻常了,但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总有点阴阳怪气。
偏偏她没证据。
裴莺温声细语道,“他是一位很好的父亲。”
她和乔闻算是相亲认识,她当时刚经历过一场身心俱疲的恋情,对爱情不抱什么期待了,乔闻比她年长六岁,他母亲催他成婚催得紧。
她和乔闻的结合很匆忙的,一个月不到成婚了。婚后平平淡淡,安安稳稳,他虽然忙,但灵灵出生后,乔闻并没有如许多家庭的父亲一样当隐形人,甚至女儿自小的亲子活动,他参加的次数比她多。
霍霆山转扳指的动作停下。
很好的父亲?
“只是很好的父亲,而非好丈夫,看来他尚有不少不足之处。”
“大将军,膳食送至。”外人恰好有人说话
两道声音叠在一起,因着霍霆山在营帐里,在裴莺听来他的声音要大些,也要更清楚些。
裴莺心道火头军来得是时候,她借此起身往外迎。
和现任讨论前任的过往,果然太怪异了些,尤其她这个现任还是个封建大爹。
幽州军如今不缺粮,吃的比往日好多了,更罔论是主帅营。呈上来的有腊羊和炮猪,小麦饭几乎填满整个小陶锅,除此之外还有夹了肉糜的胡饼。
膳食端到跟前,此时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已然不合适,霍霆山沉默一瞬,随即转头看裴莺。
裴莺知晓他是何意,无非是想她接他之前的那话。
长睫微压,美妇人佯装没察觉,见他不动,便将竹箸塞他手里,“用膳吧。”
霍霆山:“夫人也用些。”
裴莺本来是没食欲的,但可能是有了方才的小插曲,也可能是旁的,有山岳横起阻隔,那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刀光剑影和血色退到远处。
肉香在营帐中氤氲,裴莺腹中生出几分饥饿,拿着竹箸也慢慢用膳。
用膳至小半,霍霆山所:“夫人,最早今夜,最迟在各州联军抵达前,我军多半会迎来一场夜袭。”
“夜袭?”裴莺一惊,“是否是司州?”
霍霆山颔首:“如今虽已至荆州边陲,但到底还未开战。而此处荒凉,并非与郡县比邻,此时夜袭我军,一时半会消息也不会传不出去。”
“一时半会传不出去,不代表永远不被世人得知。偷袭盟友,他的名声不要了吗?”裴莺惊诧。
霍霆山笑了下:“李啸天此人不是蠢货,既然他的亲子能被‘荆州兵’所杀,那这场夜袭同样能是荆州军干的。”
那日他道出州牧府有长安来客,李啸天肯定已知晓他在洛阳有眼线,此为一点。
幽、司二州之前已有龃龉,此为二点。
其三是夫人起初相继拒了庄氏的游肆、赏梅邀约,后又拒了践行宴,虽说后来经过相处,缓缓“敞开心扉”,但联系起后来亲子丧命,估计李啸天会怀疑他早已知晓一切,他夫人的态度转变,是为了后面做局。
其四,也是最重要一点,尸臭。
在第四点的基础上往回延伸,李啸天一定会怀疑他已知晓他们的“鱼目换珠”之策,后面是将计就计。
当然,一切只是怀疑,李啸天没证据。
但伪装成的荆州军,来一场夜袭无需证据,反正事后将一切推到荆州身上便可。
“那你做好防备,若是粮草被烧了,后续我们会困死在司州。”裴莺担忧道。
霍霆山淡定得很,“夫人安心,粮草早已转移到军营中心。他们有行动反而是好事,就怕他憋着这口气,最后暗中结合其他州的联军给我来个大的。”
庄氏只诞了一子一女,这一对儿女不是死了就是废了夫婿,他不信庄氏忍得住不向李啸天吹枕边风。
枕边风……
霍霆山转头看裴莺,后者注意到了。
“怎么了?”裴莺觉得他此刻的目光有些奇怪。
难不成还在想方才?
“夫人有什想要之物?”霍霆山问。
“并无,怎的又说起这个?”裴莺困惑道。
霍霆山神色如常,“只是觉得夫人之欲着实寡淡,比庙里许多徒有虚名的僧人还更像佛僧。”
“也不能这般说,并非我欲望寡淡,只是曾经缺的如今都拥有罢了。”裴莺眉眼弯起。
之前缺银钱,不得不卖孟家的宅子,现在不缺了。先前想女儿读书识字,后来也实现了。
她觉得如今就挺不错。
霍霆山微拢着的眉并没展开,后面少言了些,若有所思。
*
李康顺的丧命似乎只是一块小石子投入了潭水里,只泛开少许连波澜都算不上的涟漪,后面仿佛一切都归于平静。
日子一日一日的过,转眼距离那日事发已过去了五日。
“第五日,那边还没动静,我都有些忍不住了。”沙英看向东方,啧啧两声:“他们也是个能忍的。”
陈渊:“急什么。”
秦洋算着日子,“再过几日,估计其他州的人马都要到了,其他州的一到,他们肯定跟没机会行动。”
兰子穆摸着下巴,“兴许在准备呢,也兴许在等我们放松警惕。这不也挺好,他们在准备的同时,也给了咱们不少时间。”
“希望他们麻利一点。”熊茂说。
这话一出,其余几人都看向他。
“你呆子有脸说这话?”
“所以熊茂,你如今是有了深刻的认知了?”
“我还未被罚过,大将军罚人如何?虽说我往后应该体会不到,但以防万一还是得问问。”
几人先后开口,熊茂一张大脸火速涨红。
“过几日有一仗要打,得用他,所以如今暂且记着账,还没罚呢。”沙英回答兰子穆的问题。
秦洋拍拍熊茂肩膀,“以后叫你呆子,你就认了吧,你脑子就是不好使。”
陈渊颔首同意。
熊茂不吭声,明明虎背熊腰那么壮一个大汉,如今快缩到地里。
“你这呆子祈祷司州那边晚几日再动吧,若是他们今晚行动,明日你就得挨罚了。”沙英也拍拍熊茂的肩膀。
熊茂一声不吭。
“再不行动,我估计知章和陈杨他们都要被蚊子抬走了,天天在外面蹲点,也不能点艾草驱蚊。”
“最多再熬几日。”
金乌西沉,天幕很快暗了下来,夜色铺染大地,一蔟蔟的火把在幽州军营内点起。从高空俯瞰,火把连成一片,如同一条蜿蜒盘卧的长龙。
若将视野拉高拉远,能看到远方的军营内有大批士兵在迅速移动。两条长龙相对盘卧,一静一动,后者气势汹汹。
李啸天在点兵。
胸口处哽着的那口气并没有因时间流过而散去,妻子日日以泪洗面,哭声令他抑郁又心烦。
在妻子的哭诉声中,李啸天将事情从头开始复盘。
越是回忆,李啸天就越确认,那什么中间空隙时间来人、对事发地做了手脚是谎言。
他嫡子就是霍霆山杀了。
对方早就知晓他和杜良合作,后面那一系列全都是顺水推舟。再过几日各州的军队就要到了,现在不行动,等那时就更无可能令幽州吃瘪。
心中怒火再按耐,李啸天决定今夜行动。
当初扎营时,双方都利用山丘作掩体,非地高近河之处不选,如此一来,双方军营拉开了些距离,不至于紧挨着。
幽州有十五万人马,李啸天自然知晓不可能一口气吃下这十五万人。此行并非剿灭所有幽州军,不过是速战速决,出口恶气罢了。
李啸天抬头看天色。
今夜的明月似亮得有些过分了。
不好,如此不好。
才这般想,天上风云转移,一大片乌云拂来,挡住了那轮圆盘似的月。
李啸天不由心情大好,看来今夜是天助他也。
*
裴莺今夜也和往常一样早早休息了,睡到一半,忽然被营帐外的喧闹声吵醒。
她从睡梦之中惊醒,不由抱着被子坐起身,有一瞬以为自己回到北川县刚遇寇患之时。
黑暗里,她听到了熟悉的低沉嗓音,“夫人梦魇了?”
一只宽厚的手掌轻抚上她的背,像给某种易受惊的小动物顺毛般抚两下,“无甚可怕,区区蜚虫罢了。”
裴莺这才惊觉本该躺在她身旁的男人此时已穿戴整齐,瞧着像要出去。
她不由伸手抓住他的衣角,“霍霆山,是不是司州的军队来了?”
霍霆山握住她的手,将其从袍角上带下来,“夫人继续安寝吧,待睡醒就该结束了。”
“你,自己小心些。”裴莺低声道。
霍霆山勾起嘴角,“未得夫人一句‘好丈夫’,哪怕已半只脚踏进阎王殿,我也得转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