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听到外面的汇报声, 众人不由被吸引了一瞬的注意力。而就在这瞬间,原本两眼一翻躺在地上的妇人居然迅速起身,朝门口狂奔。

门边有司州那方的人, 也有扣押着杜良与其一众士卒的陈杨等人。

陈杨是后面才来的, 并不清楚此前发生的状况, 此时见有人冲着他跑来、且还是个妇人, 便无什动作。

他没反应,但熊茂完全被激怒了。

熊茂忽觉自己方才那几息的犹豫傻得冒烟, 主母与此女有云泥之别, 此番再看, 她哪还有主母的半分矜贵, 当即厉呵一声提刀追出去。

很快,院中传来一道惨叫声。

“李公,属下有事禀报。”柳校尉匆忙入内, 见屋内霍霆山也在, 不由面色微变。

李啸天见状问, “何事要汇报?”

柳校尉忆起来时的那一路, 看到不少幽州兵, 人数似乎比他们多许多。

柳校尉迟疑了。

李啸天却笑着说:“支支吾吾成何体统,好的不学,怎的学了霍幽州麾下人那般优柔寡断。”

刚好这时熊茂提着刀回来,听了李啸天这一句, 整个人都僵了一下。他生的黑, 寻常的红脸向来不明显,如今倒让人察觉出些端倪。

他的面色比平时红润不少, 黑里透红,与不断从刀面上蜿蜒而下的鲜血相得映彰。

霍霆山往那边瞥了眼, 并非多么冷厉的眼神,却令熊茂背后瞬间出了一层薄汗。

他心道完了。

大将军不常亲自训人,但一旦训起人来……

那边,柳校尉听李啸天的话,咬牙道:“李公,属下追寻歹人无果后返回事发地清理战场,意外发现幽州士兵阵亡之地有异。”

李啸天随口问:“有何异样?”

“土地有尸臭味。”柳校尉道。

李啸天初时没反应过来,但到底在沙场上打滚多年,又见柳校尉防备地看着幽州那方,顿时明白过来。

土地有尸臭味,幽州那方的“士兵”是早就死了,不是真正的阵亡。

为何要伪造?

还不是怕被发现从头到尾只死了他们司州的人。

同行的两方人,只出现了一方大幅度阵亡,而另一方安然无恙,想也知晓肯定是另一方暗中作妖。

从头到尾,都是霍霆山设的局。

可恨至极!

“霍霆山,是你杀了我儿!”李啸天勃然大怒。

霍霆山惊讶扬眉,“李司州,这话不能乱说,证据何在,单凭土地的尸臭吗?”

李啸天银牙几近咬碎,“尸臭味还不足吗,你以死尸充当己方阵亡兵卒,以此作局蒙骗我,是为了掩盖杀我儿的真相。”

“李司州此话荒唐得紧,区区尸臭能证明什么?”霍霆山不屑嗤笑。

李啸天怒发冲冠,正欲拔刀,又听霍霆山继续道:“若是我没记错,当时事发后你吩咐你属下一队随你追凶,另一队进入两侧丛林搜寻,而我则是下了清扫战场的收尸之令,是也不是?”

李啸天稍顿,冷声应是。

霍霆山:“你并无下清理之令,故而你方的其余人第一时间离开了事发地,我方清理完后亦退了。在你方人马重回事发地前,肯定还有人曾来过。”

兰子穆虽说也是武将,但原先在并州就靠圆滑处事之道讨得石并州喜欢,如今投了幽州,自然得帮上峰说话。

见势如此,兰子穆连忙开口:“正是。搜寻丛林不可能眨眼就结束,但搬运尸首却很快,两三下功夫而已,两盏茶都不用就处理完了。在我们离开后,你怎就确认未有人来过?这未有定论之事,还请李司州莫要血口喷人,毁我们幽州的清誉。”

同样脸色黑沉的柳校尉怔住。

说起来,当初他们再回来,那处确实已没了幽州军的身影,后面他们是单独清理事发地的。

兰子穆眼中掠过一道幽光,“且这庄园距离事发地不算远,周围地形如何,何处有隐秘的藏身处,想来庄园中人肯定摸得一清二楚。不若审审他们,说不住能审出个所以然来。”

李啸天听此一言,那股欲要喷薄而出的怒意被一只无形的大掌压了压。

审问庄园中人。

这庄园中为首的那个……

李啸天低头看向脚边,那具无首的尸体静静地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

为首的那个死了,且还是他亲手杀的。

李啸天面色难看。

谁也没说话,原本还算宽敞的厢房剑拔弩张,仿佛瞬间变得拥挤。幽州和司州双方成对立之势,似只要为首的一声令下,就能顺着这阵无形的硝烟燃烧起来。

李啸天脸颊处的肌肉抽动了下,他彻底冷静下来了,知晓现在不宜撕破脸皮。霍霆山此行所携之人比他多些,难保外面还有他留的后手,现在不是清账之时。

“也是,该好好审审庄园中人,我李啸天不冤枉旁人,也不会放过杀害我亲子的歹徒。”李啸天扯出一抹狰狞的笑。

霍霆山:“李司州说的是。”

一行人离开厢房。

踏出厢房时,霍霆山眼角余光瞥过庭院。

不远处躺着一个女人,她颈脖被割开,首级与身体只连一层薄薄的皮。她倒下时,那张脸恰好转侧看向厢房门方向,霍霆山脚步不停,只看了一眼便目无波澜的收回目光。

说一句相似都是辱了她。

无人似她。

后面是提审环节,但此前两方人强行破门而入,庄中有好一批士兵因抵抗被他们联手杀了,如今只剩下十来个俘虏。而这些俘虏一问三不知,气得李司州当场斩杀之。

霍霆山看着满地的尸首,“既然此地无收获,那回吧。”

只是告知,并非商量。他留下这句,领着幽州的将士径直离开。

原路返回。

策马路过事发地时,霍霆山低眸看了眼场地。

当初柳校尉将队伍一分为二,一部分人运尸回军营,剩下的去庄园。这一去,马匹踏过事发地,尘土扬起,掩盖了些痕迹。

如今霍霆山回,他这方人马再次踏过事发地。尘土再次扬起,又掩盖了些痕迹。

“大将军,是否要清理痕迹?”兰子穆问。

霍霆山:“不必,此时清理和此地无银三百两无甚区别。”

兰子穆想了想,觉得也是。

李司州已知晓土地有尸臭一事,如今说不准在后面的不远跟着,现在去清理,岂非容易被抓个正着。

只能不管了。

*

裴莺是午时前回军营的,一直等到午时,霍霆山都没回来,她便和女儿以及后面回来的霍知章先用午膳。

裴莺今日的午膳用得很少,只有平日的三分一不到,只随便吃了两口就放了箸。

“娘亲,您不多用些吗?”孟灵儿担忧问。

裴莺摇头,“吃不下了。”

当时为了逼真,她掀了帏帘看外面的搏斗。幽州这方是假的打,做个样子罢了,但隔壁司州那边真的,白刀子下去红刀子出,还有流箭飞入,中箭者惨叫着倒地。

当时提心吊胆,先是担忧司州那边发现,后来害怕李啸天看出猫腻,那阵恐惧与恶心在极度的神经紧绷下反而被压下去了不少。

然而等回到军营,不用忧心其他了,之前的一幕幕如同挣脱包袱的浮木,走马观花似的重新浮现。

“母亲,可要我将冯医官请过来?”霍知章问。

“不用,休息片刻就好了。”裴莺见他们面上仍有忧色,“待会儿你们父亲回来,我随他再用点膳食就是。”

两个小辈见状只好作罢。

等膳罢,霍知章去忙了。潜伏袭击司州军、射杀李康顺并不是结束,他还有旁的任务。

孟灵儿陪了母亲两刻钟,见到了平日裴莺午憩的时间,也退了。

裴莺躺在软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正想寻点事做,忽然听到外面掀起一阵喧闹声。

这个架势,听着像是霍霆山回来了。

睡不着,裴莺干脆起身,随手拿了披帔披上出营帐。

随霍霆山出去的将士都未吃午膳,此行计划顺达,不仅除了李康顺,还将来自长安的钉子尽数拔除,众人心头畅快得很。

“大将军,火头军端了午膳来,您不去用膳?”兰子穆见霍霆山脱离了队伍,往营帐那边去。

霍霆山摆手,“不必管我,你们且先去。”

兰子穆不明所以,但陈威和陈杨两兄弟一同给他使眼色,将人带离。

待走出一段,兰子穆问:“大将军怎的不用膳?今早颇为奔波,此时该好好犒劳自己一番才是。”

陈威:“大将军估计是去寻主母了。”

兰子穆不解:“用完膳再去寻不可吗,主母在营中,又不会跑。”

陈威被他问住,迟疑着说,“大概此事紧急吧,毕竟那‘表妹’被斩了,此事无论真假,都得和主母说声。”

陈杨是后面来的,完美错过“表妹”一说,顿时好奇道:“什么表妹?”

陈威将事情的经过粗略告知,陈杨听了愤恨道,“这个远房表妹不同寻常,说不准是个斥候呢,之前云绣楼就冒出了一大批女斥候,害得我们和主母都好生难受。”

说到最后,兄弟俩对视一眼,皆是郁闷不已。

当时本以为只是几个女郎,掀不起风浪,未想到一失足成千古恨,云绣楼之事成了他们当差以来最重大的失误。

后来事情传回陈家本家,他们随军回幽州后,吃了本家好一通罚。

……

霍霆山拐过一个营帐,恰好看到裴莺出来。

现已是初春,过了最冷的融雪时节,她穿得比之前少了些,只披着一件杏白色的披帔。

她之前故意乱了发髻,如今干脆拆了云髻和金玉簪,只用深蓝两条发带将满头青丝束起,柔顺的青丝垂搭在她的肩胛和披帔上,黑白分明。

黑的是发,白的是披帔和她的脸色。

他脚步加快,“夫人可曾召过冯文丞?”

裴莺摇头,“不必,晚些时候睡一觉即可。”

霍霆山听她说不必,轻呵了声,“也亏得现在未起风,否则以夫人如今这弱柳扶风之态,怕是风吹大些都能将你刮走。”

裴莺:“……”

“你让冯文丞来一趟。”霍霆山随意点了个卫兵传话,而后带着裴莺回营帐里。

回到营帐里,裴莺问他,“霍霆山,你此行顺利否?”

这人将腰上的荷包解下来,先放于一旁,一边从木盒里拿出以前那个雄鹰荷包,一边道:“安心,你夫君自娶妻后还未遇过不顺之事。”

这话语气颇为轻狂,裴莺忍不住道:“小心行事,那李司州毕竟丧了子,且还是唯一的嫡子。”

之前她和庄曼香聊天,从浅及深,后面自然而然聊到家宅。她知晓李啸天有不少庶子庶女,但嫡系子嗣就只有一儿一女。

大楚如今重嫡庶,有嫡子的,基本不会如何培养庶子。用一池心血栽培出来的继承人没了,李啸天定然郁结于心。

“不怕他作妖翻出风浪,就怕他岿然不动。”霍霆山把旧的荷包重新换上。

裴莺问他,“你用过膳否?”

他如实说:“还未。”

“你先去用膳,等下冯医官来,我自己和他说两句就行。”裴莺让他去吃饭。

身形魁梧的男人站着不动,他忽然伸手,以掌心包住她的下颌,虎口卡在裴莺的下巴尖,托着她的脸蛋转了转,左右来回瞧,“夫人中午没用膳?”

裴莺稍怔,正想问他是不是看到小辈们了,就听他下一句道:“不然怎的看着好像饿瘦了些。”

这一听,裴莺就知道他在胡扯,“少吃点罢了,哪会因此饿瘦。”

“果然没吃多少,我让火头军将膳食端来,夫人陪我用一些。”霍霆山松开手,见她下颌处的肌肤泛起微浅的红,下意识以指腹抹了抹,结果那抹绯红更甚,仿佛雪地映霞,显出几分春情娇色。

他浅浅一顿,若无其事收回手。

冯文丞急匆匆来到主帐,他一开始以为霍霆山负伤归,待发现看诊的那个是裴莺,心头稍定。

冯文丞号脉以后,提笔开方,一连写下酸枣仁和茯苓几种药材:“主母莫要忧思过重,有些事只当过眼云烟,别太在意。”

最后开了份安神汤。

裴莺:“有劳冯医官。”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营中还有伤员要安置,冯文丞来去匆匆。

待他离开,霍霆山道:“夫人可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那个鱼目?”

他取的这外号,裴莺险些没对上号:“……记得的,她如何了?”

“此女好生不要脸,竟自称夫人表妹。”霍霆山冷笑了声,“纪羡白那厮是打错算盘,远房表妹和夫人扯不上关系,他若派个自称夫人前夫的来,说不准我还能看在他曾照顾过夫人的份上,留他一命。”

裴莺:“……”

“夫人,小丫头那生父与你是青梅竹马否?”他这话的语气听着好像挺随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