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帐内的气氛因过大江的禀报似有一瞬的凝滞。
李啸天先是心头一震, 但很快发觉不对。现在午时未至,不该这般早动手,莫不是碰上了什么事, 以致于计划不得不更改?
心里困惑不为外人道也, 李啸天面上也一派沉重之色, 和霍霆山一同迅速起身。他边往外走边问过大江, “何人袭击,林匪还是荆州军?”
过大江:“荆州军。”
李啸天毫不意外, 司州和幽州两军的卫兵同行, 料想也不会有林匪那般不知死活。
唯有荆州军, 而那支荆州军是他的人。
李啸天心里定了。
不过行动上, 他还是迅速和霍霆山出去,两人翻身上马,各自领了一批士兵直奔庄园。
乘马车大概一个时辰能到庄园, 骑马速度要快许多, 大半个时辰即可。而行动之处在半程中, 加之一来一回相向而行, 相遇时间不足两刻钟。
没多久, 李啸天就看到了一辆马车。
行军在外用的马车都很简朴,他这方是,幽州那方也是。
李啸天定睛看,发现这辆是幽州的马车, 而在这一刻, 他心里冒出一阵古怪的违和感。
裴莺坐在马车里,隔着薄薄的帏帘, 听到了前面传来的马蹄声。
看来霍霆山到了。
她之前听他提过,在她们出行后, 他会邀约李啸天,那来者中肯定有这位李司州。
“南然,我这样行否?”裴莺问武南然。
在听到庄曼香那声仿佛要撕裂的“我儿”后,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能以寻常形象出现在司州那方人面前。
遇到突袭,她们毫无防备,按理说该惊慌失措,吓得抖下珠簪、花容失色,哪能如出行前那样连发丝都不乱。
于是裴莺上马车后,将头上玉簪拔掉了些,故意弄乱了发髻,后来低头看看衣裳,本来想弄些血迹在衣服上的,后面到底没舍得。
她的衣裳皆用蜀锦制成,这般好的料子寻常穿可以,但故意糟蹋没必要,哪怕府中库房还有不少。
思来想去,裴莺最后决定在面上抹点血滴,佯装箭矢飞来时射中了她身旁的卫兵,血溅到她脸上。
武南然看着裴莺,点头说:“夫人很是妥当。”
两句话交谈间,裴莺察觉到马车慢慢停了。
她听见陈渊朝霍霆山见礼,想来人已至,她心里做了个决定。
“夫人如何……”
霍霆山这话还未说完,车厢门陡然推开,一道倩影踉跄着从车上下来。
那妇人生得极美,云发丰艳,一身肌肤在阳光下透着莹润的白,不过此时她发髻散乱,云髻左侧的金丝织花玉簪勾连着少许发丝,欲掉不掉。
她扬起首来,苍白如纸的芙蓉玉面上带着一抹红,仿佛是雪魄花魂中生出了一点鲜红的花蕊,引人眼眸的明艳。
霍霆山本来只是佯装凝重,但看清裴莺的那一刻,他眼瞳不住收紧,当即快步过去,却只是伸手扶着她的手臂,没轻易碰其他,“夫人何处伤着了?”
他目光沉沉地看向陈渊,眼中有风暴聚集,黑云压城之势:“你就这般护着人的?!”
初见时,裴莺便知晓霍霆山这人强势得很。后来他慢慢平和下来,只不时会口出狂言,时间长了,她都有些忘记他最初那阵慑人的侵略感。
但如今她又感受到了,势如山海,威压厚重。
哪怕知晓这话不是冲她的,裴莺仍是僵了下,她的手此时撑在他手臂上,借着这一动作,美妇人的手指微动,轻轻点了点。
霍霆山稍顿,转瞬明白过来。
他之前说什么来着,战场收不了他的命,但他很可能会被她气死。
李啸天见霍霆山罕见变了脸色,心里的违和感少了些,但疑惑随之而来。
裴夫人竟然在?
他的计划失败了。
只是为何会失败,明明计划如此周全,难不成是杜良那边出了变故……
“哒哒哒。”这时另一辆马车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李啸天闻声看过去,这回看见自己人了,不过驾车的卫兵并非原先安排的那个。
“李公,大事不好。”那司州卫兵一脸惊惧,“我们在途中遇到荆州军袭击,伤亡惨重,大公子……”
最后一句似乎难以开口,一瞬息的停顿后,卫兵继续道:“大公子身中一箭。”
李啸天大惊,正要细问,这时车厢门被打开了,他看到了车厢内之景。
庄曼香发簪散乱的跌坐在车厢里,她面无血色,双目无神,裙摆上沾了大片鲜红的血。
但李啸天此时更关注旁的,他死死盯着庄曼香脚边直挺挺躺着的人。
那张脸他熟悉无比,只是对方表情定格在了眼睛大睁时,再也不会动。
是他的嫡子李康顺!
李啸天宛若雷击,惊惧之下甚至踉跄了步,“我儿?!”
庄曼香顾不上去看丈夫,她木木的眼珠动了动,像是重新启动般扭头四处寻裴莺的身影。
很快她寻见人了。
裴莺在霍霆山身旁,她身侧的男人正抬手,试图将那支欲掉不掉的金玉簪扶回原位,可惜她的发髻繁复,在云髻已然凌乱之下,光将金玉簪推回去用处也不大。
男人长眉微皱,似觉这种状况有些棘手。
庄曼香眼中蔓起血丝:“李郎,是他们杀了我儿。”
悲痛中的李啸天被这一句定住,他先转头看了眼妻子,而后将目光投向霍霆山。
“庄夫人慎言,有些话轻易说不得。”霍霆山沉声道。
“夫人你先冷静。”李啸天知晓这事不能轻率下定论。
凡事讲究证据,哪能空口无凭,遭人贻笑不谈,还容易落下话柄。
再说了,他方才确实见那位裴夫人面如金纸,那面色可不是装出来的,若只是寻常看一两个死人哪会这般恐惧,一定是遇到了危及性命的险情。
“冷静?你让我如何冷静,我儿如今没了!他死了,被人害死了,你这个当父亲的非但不为他报仇,竟还阻止我。”庄曼香甩开李啸天伸过来的手,恶狠狠看向裴莺和霍霆山:“一定是他们,不是他们还有谁,这里除了我们,也就只有幽州的人。”
李啸天额上青筋突突直跳,只觉头疼欲裂,他给卫兵使了个眼神,让其将庄曼香带回马车中。
“你们在何处遇袭?”李啸天问驾车的卫兵。
卫兵说了前方一个具体的位置。
李啸天颔首,他利落翻身上马,只对霍霆山说了句“霍幽州,我先行去前方看看”,而后领着人先行打马往前。
裴莺见状低声对霍霆山说:“你也过去吧,我回军营等你。”
霍霆山握了握她的手,只觉她指尖有些凉得过分。
男人低眸,眸光幽深,裴莺见他不动,催促他了一番,“你快去。”
……
隆隆的马蹄声在官道上此起彼伏,李啸天和霍霆山先后来到了事发地。
箭矢插入土地中、没入倒地的尸首里,鲜血流了一地,将小片的土地浸红。
官道宽度有限,故而当初的马车队有先后,并非并行,因此战区大致分为两处,前面是司州的,稍后一点是幽州的。
而放眼看去,这一片尸首不少,从前往后几乎连成一片,有身着司州军服饰的士卒,也有着幽州军服饰的。
霍霆山:“李司州,现在距离事发不算太久,如今去追应该还能追得上。”
李啸天只是大致看了眼战场,并未细看。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比起这些已死的士兵,当然是追寻凶手更重要。
李啸天扬声道:“柳校尉,你领一支小队进两旁树林搜寻,剩下的随我来!”
霍霆山那边也在吩咐,不过比起李啸天所下的指令,他这方还多了一条:“……沙英,你领一队人打扫战场。”
李啸天留意到霍霆山的吩咐,不由冷哼了声。
此番幽州也死了些卫兵,不过都是些平头小卒,死了就死了。倘若他那个二儿子也死在这里,他倒要看看霍霆山还有没这等做面子的心情。
揣着满腹的不平和怨愤,李啸天领着人先行往前走。
霍霆山这方跟上。
沙英被留了下来,“干活,手脚麻利些,等收拾完得去帮大将军。”
能跟来的,先前自然都被提点过。这会儿幽州兵一个个心领神会,动作麻利的给地上的“战友”收尸。
只收自己的,让司州那边继续躺着。
收拾整理完后,沙英先行领着人撤回军营。
在他们这批人离开大概半个时辰后,之前被李啸天点名带人搜寻两旁树林的柳校尉领着人出来。
两侧搜寻过一轮,确实发现有不寻常的枝叶折断,证明曾经确有一批人隐藏在此等待伏击。
但对方早撤退了,而他们遁着枝叶痕迹一路寻去,最后那条小路居然拐出去连通了官道。
官道上有马蹄印,凌乱得很,再联想到自家州牧和霍幽州已领兵走过,柳校尉已然明白此时无法根据马蹄印判断袭击者的人数。
总的来说,前后忙活了半个时辰,连根毛都没发现。
“柳校尉,现在我们如何,是去寻李公,还是……”那司州兵的目光移到地上,他们的同伴还躺在那里,无人收尸。
柳校尉知他意,他沉思了片刻,想到霍幽州也领兵去了,他们李公不算势单力薄,“先收拾收拾吧。”
其他士兵领命。
“咦,怎的有些奇怪……”一个司州兵低头看着尸首,又转头看不远处。
他在司州这方“尸场”的边缘处,前面不远就是之前死去的幽州兵躺的地方。
他停下搬运尸首,转而往前走。
这些卫兵死于箭矢或砍刀下,前者较之后者伤口小,出血量也较为少些。但不管何种,都一定会有血流出来。
那司州兵走到跟前蹲下,将地上一小撮泥土拈起来,这些土是褐色的,不似他们那边的鲜红。
卫兵将土团置于鼻下,他闻到了一股臭味,不是一般的土腥,而是一股腐臭味。
司州环山群抱,州内土地肥沃,粮食比以前的幽州那是多得多,未发生过粮荒之事。但如今世道渐乱,加之又是当兵卒的,此前怎么可能没见过死人。
这是尸臭,土上沾的那些褐色粘液是尸液。
刚死没多久的人,又怎会产生尸液和尸臭?幽州那边的尸首有异!
“柳校尉!”那名司州小卒忙喊。
柳校尉闻声至,小卒倒豆子似的汇报。
“竟然如此?这般说来,这场突袭肯定不是荆州所为,这是幽州设的局,是他们杀了大公子。”柳校尉面色大变。
旁的士兵围过来,得知此事后有人说:“柳校尉,我们去告知李公吧,大公子死于幽州之手,这等仇不能不报。”
“对,且如今证据确凿,容不得幽州抵赖。”
这时却有人说:“不算证据确凿。”
周围一静,有小卒转头,见原来队中有一人站在之前幽州那片“尸场”里。
“你们看,这里是有血迹的,是鲜血呢。”那人指了指脚下,又指了指另外的不远处,“不仅这里,那边也有。”
柳校尉走过去一看。
还真如此。
“他们肯定打扫过战场。”柳校尉咬牙:“从事发到我们来到此处,有两刻多钟的时间,足够他们动手脚。”
至于如何打扫,这太简单了。
只要将他们司州这方刚死没多久的兵卒搬过来放血,在地上淋一淋,营造出杀戮痕迹便可。
瞧,他们李司州不就是被这障眼法骗了过去?
“柳校尉,我们如今速去幽州兵营,将那些尸首寻出来,这不就有证据了?”小卒说。
他刚说完就被拍了下脑袋,柳校尉恨铁不成钢,“真是蠢钝如豕,幽州自知杀了人,哪会轻易交出证据?说不准这会儿都处理干净了,哪还等被发现。”
“难道就让大公子白死了吗?”小卒嘟囔:“别人欺负到头上还不能回击,这也太窝囊了。”
柳校尉沉思半晌,最后将他这支小队一分为二,一半将尸首运回,另一半随他往庄园方向去寻李啸天。
*
另一边。
这一路走来,一直行到庄园,李啸天都未发现贼人踪迹。
他是遁着马蹄印的,但这条官道上奇异的印记非常多,从事发地一直到庄园附近,反而叫人觉得终点就是庄园。
但他知晓不可能是庄园……
“李司州,这处庄园有异。”霍霆山侧眸看了眼李啸天,在对方有一瞬微变的脸色中继续道:“熊茂,将这座庄园围起来。”
最后这声并不是建议。
“等等。”李啸天制止。
霍霆山没喊停,熊茂等人自然不会因他这声“等等”停下,当即一批人沿着庄园围墙贴墙而行搜寻侧门,另一批则从正门强行破门而入。
“李司州有何高见?”霍霆山眉梢微扬。
李啸天后牙槽微紧,“马蹄踪迹未至庄园,此处不大可能藏人,我觉得无需在此处浪费时间。”
“来都来了,怎的也得进去瞧瞧。李司州不心疼自己死去的儿子,但我却会为丧命的兵卒痛心。”霍霆山似笑非笑,“李司州不愿入内,莫不是知晓其内有蹊跷?”
李啸天心头一跳,自是不应这话,“此处虽是内人举荐游玩之地,但我们并非庄园之主,能有什蹊跷?”
“那就行。”霍霆山翻身下马,“走吧,进去问问庄园主人,说不准能有意外之喜。”
李啸天见霍霆山进去了,他不得不跟进去。
出于某种不可说的原因,霍霆山此行带的人不少,兵如今分好几路。
这一搜,还真有意外之喜。
“你们是何人,谁让你们进来的?”
“他们有武器,肯定不是良民,上!擒住他们!反抗者杀之。”
院中乱成一团,司州这方的士兵看见幽州兵和另一伙人干起来,毫不犹豫上去帮幽州兵。
李啸天面部肌肉抽搐了下,但此时不好喊停。
二对一,且幽、司二州来得突然,很快院内不少人都被擒住了。
熊茂带着人挨处搜索,而当他又推开一道屋门、并看到里面的妇人时,他脸色大变,下意识道:“主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