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霍霆山将兄弟俩面上的神色变化收于眼底, 他的目光尤其落在霍明霁身上。

霍明霁心头一震,忙拱手道贺,“恭喜父亲, 恭喜母亲。”

他说完, 霍知章如梦初醒, 也跟着道贺。

霍霆山应了, 随即淡淡开口,“不久后我将南征, 知章随我同往。我不在时, 明霁你处理好府中事务, 我此去归期不定, 你侍奉好你母亲,定要竭力保她母子平安。”

霍明霁再次拱手,“谨遵父亲之令。”

“今日午时你们兄妹三人自行在正厅用膳。”霍霆山看了眼案上的书件, “这两日的事务交由明霁你来处理, 有要事再来报。”

简单吩咐两句, 霍霆山离开了书房。

二子恭送。

待霍霆山的身影彻底消失后, 霍知章看向兄长, 他兄长还保持着方才勾着嘴角的神情。

“兄长,你……”霍知章有很多话想说,但又觉得不太合适。

父亲今年三十有七,正处春秋鼎盛之年, 再干二十来载不是问题。二十载足够一个都不懂的小男婴及冠, 以父亲对母亲的敬重和宠爱,兄长之位往后岂非……

担忧的同时, 霍知章又很清楚母亲对他们兄弟、对州牧府,乃至整个幽州带来了多大的益处。

光是粮食一点, 就功德无量。父亲当初能迅速组建好军队北征,其中少不了母亲的财力支撑。

母亲是他们幽州的恩人。

都说子孙受祖荫庇护,母与子又何尝不是。有母如此,其子哪怕资质稍平庸些,亦能受到谋士们的推举。

霍知章只觉自己分裂成了两半,一半站在兄长这方,另一半往母亲那方走。

“知章,有些话不可说。”霍明霁止住弟弟,“父亲自有他的决断,我相信父亲的决策,亦会无条件的拥护和服从。”

本就纠结的霍知章讷讷闭了嘴。

*

霍霆山回到主院时,裴莺还未醒来,他静静地坐在榻旁,思绪飘向了将来。

裴莺之前睡过长觉,饮药后的这一觉没睡多久,在午时饭点前她便醒了。以往她睡醒,他已然没了人影,像如今仍在房中、甚至是榻旁是极少数。

“霍霆山?”裴莺惊讶。

男人敛了思绪回神,“夫人是想现在传膳还是再过片刻?”

“等会儿吧。”刚睡醒,裴莺没什胃口。

霍霆山打量她的面色,长眉舒展了不少,“夫人的脸色瞧着倒比之前好些。”

裴莺觉得这人在说废话:“……都喝过药了,自然好。”

“我之前听冯文丞说前期最为危险,因此不可大意。”霍霆山不放心说。

裴莺怔了怔,“冯医官当真如此说?”

霍霆山颔首说是。

“不必如此,这完全是小事一桩,等过了这段时日就好了。”裴莺惆怅。

之前那等高热都能退烧,她还觉得古人的医术还是很可以的,没想到一转头就听冯医官说着凉后最为危险。

冯医官的医术在她这里塌房了。

霍霆山听她浑不在意的语气,目光沉了沉,“夫人,得听医嘱。”

她生过小丫头,生产一事上确实有经验,但这经验都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十六年前和现在,如何能一样?

然而直接开口提,有点她年纪的嫌疑。霍霆山按了按眉心,“这几日我闲暇,会和夫人一同待在院中。”

裴莺睨了他一眼,“你后面莫不是想说,你今夜不睡书房了。”

“自然是回主院。”霍霆山回答得理所当然。她如今是双身子,夜里旁侧哪能缺人。

这一瞬裴莺感觉自己悟了。敢情今日这人奇奇怪怪,就是想今晚回来主院,他这圈子也绕得太大了些。

“霍霆山,之前你骗我之事还未过去。”裴莺拧起黛眉。

他却很平静,“那夫人先记着账,把利金算上也可,等往后再讨回来。现阶段其他的都可以商量,唯独我睡书房不可。”

裴莺被他理直气壮的语气惊到了。

这人怎敢这般说话?

她定定看了他半晌,见他决心不改,随即默默移开眼。

霍霆山说他闲暇,裴莺觉得可能不是假话,因为今日一整日,这人确实闲得很,没去书房,也没去军营。他就在房中和她下象棋,又或者陪她在院中走走。

如果不是明白这人为何怪异,裴莺都要以为她命不久矣。

白日光阴溜过,夜幕降临,不久后时间来到了安寝之时。

“咯滋。”房间的门推开。

刚沐浴完、从耳房中出来的裴莺见霍霆山阔步从外面进来,语塞了几息。

他还真敢回来睡!

裴莺不满地抿唇,发现自己好像还真不能把他怎么着。这州牧府是他的府邸,他爱睡哪儿就睡哪儿,她还能将他赶出去不成?

霍霆山目光扫过房中,没看见女婢的身影,“过往就罢,如今夫人不可独自在耳房沐浴。”

裴莺看着他,那点古怪又冒了出来。

什么叫过往就罢,过往和如今不过是多了着凉,且他人已回了主院,何须继续绕圈子?莫不是他想反客为主,这会儿欲开窗却佯装掀屋顶。

见裴莺不应,霍霆山又唤她。

心里的那点不爽体现在言行上,裴莺不理会他,径直往内走。待上了榻,她卷着被子背对着霍霆山睡在里侧。

男人静站了片刻,他落了灯罩、熄了烛火,任由室内被昏黑浸染。

上榻,安寝。

身旁的呼吸声逐渐均匀,如同房中点染的熏香般变成了令人安心的存在。霍霆山看着顶上素色的罗帐半晌,而后转了个身,将身旁人拥到自己怀中。

他的长臂圈过那截细腰,沿着腰线绕过,最后那只带着厚茧的大掌轻轻覆在了美妇人的小腹上。

那里如今尚且平坦。

闻着浅淡的甜香,霍霆山缓缓阖上眼,进入了深眠。

他平日几乎是一觉到天明,但今夜他少见的做了一个梦。梦境不详,梦中晕开一片血色。

“铛——!”

外面更夫打更,三更已至。

榻上的男人猛地睁开眼,他的呼吸比平日急促了不少,许久才平缓过来。

后半宿,霍霆山无眠。

……

裴莺前一日饮了药,又一觉好眠,第二日神清气爽,自觉昨日的不适除了八分。

早膳向来不在正厅用,午膳她和霍霆山在房中解决。裴莺自觉已痊愈,提议夕食在正厅和小辈们一起吃古董羹。

霍霆山无有不应。

膳后,裴莺着实看不惯这人在这盯着她,直接将人赶去书房。而她午睡起来后则带着辛锦去游后花园,期间听辛锦说起几件事。

“夫人,往后还是奴伺候您沐浴吧。”辛锦说。

裴莺不习惯沐浴时有旁人在侧,这会儿听辛锦这般说,心知肯定有缘故,“霍霆山训你了?”

辛锦:“大将军只是忧心您。”

“沐浴罢了,有何好忧心的,这人真是越来越怪了。”裴莺嘟囔。

辛锦落后于裴莺半步,继续说,“夫人,午后主院中来了六个女婢,皆是大将军从外院调来。”

裴莺惊愕,“来女婢了?还一来就来了六个?”

辛锦颔首称是,又说:“大将军还下令将旁侧一间小杂物厢房腾空,说是此地往后以做药材存放之地。”

裴莺细眉紧皱,心底的古怪之感重新冒头,并且再也难以忽视。从昨日开始这人就怪异极了,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些她不知晓的事。

但回忆这两日之事,左思右想,裴莺都想不出有何特别的,美妇人低喃,“看来晚膳后得和他好生谈谈。”

晚膳在正厅用,裴莺在府中游园,直到时间差不多便改道去正厅。

刚踏入侧廊,裴莺听见正厅里有人说话,是三个小辈给霍霆山见礼。

看来他们都到了。

裴莺正要过去,就听霍霆山此时开口,“如今你们母亲已有身孕……”

就这么一句,在裴莺听来如同有惊雷砸下,将她直接镇在原地。后面霍霆山还说了其他的,但裴莺通通听不清了,只觉耳边隆隆的轰鸣声不断。

已有身孕?

自己怎的不知晓她已有身孕?这人究竟对着小辈胡说八道些什么!

辛锦见裴莺踉跄了一步,忙扶着她,“夫人,您怎么了?”

惊慌之下,辛锦的声音比平常大些。很快,一道高大的身影从侧廊口出来,在他身后,还跟着另外三道身影。

“夫人何处不适?”霍霆山扶着裴莺的手臂,又对辛锦说:“你速去将冯医官唤来。”

“不必!”裴莺立马拒绝。还传冯医官,这是嫌笑话闹得不够大吗?

直到如今,她总算知晓这两日他的怪异之处从何而来。

原来如此,原来这人不知从何处误以为她怀孕了,所以作风才和往日大不相同。

裴莺目光扫过霍霆山身后三个小辈,二子应该是之前已被告知过,这会儿看着她的目光唯有担忧。

而孟灵儿……

裴莺看到女儿完全懵了,人呆呆的,像三魂不见了七魄。

裴莺心尖一痛,当即说:“没有身孕,你父亲他弄错了,囡囡别听他说。”

周围静了。

孟灵儿缓缓眨了下眼睛。

霍霆山罕见的怔了怔。

裴莺不理会他,径自给三个小辈解释,“昨日我偶犯风寒,你们父亲误会了,真没有身孕,别信他的话。我和你们父亲都这般年纪了,还要什孩子,家里有你们三个足矣。”

霍明霁看了裴莺几息,眼底掠过惊讶。

竟然是误会了?

霍知章瞠目结舌,迅速瞅了眼父亲的脸色,只见对方面上似透出些不解和局促。

很少见的神情,起码这番神情过往霍知章没见过,他心里好奇得很,却不敢多看。

裴莺的眼角余光瞥见霍霆山似要开口,也顾不上小辈们在跟前,直接对他道:“我晚些回去和你说。饭点了,先行用膳吧。”

这一顿夕食的气氛相当沉默,平日话最多的霍知章,全程安静如鸡。

裴莺有心缓和气氛,主动挑起话题说了两句,但可能是小辈们见上首的父亲面色沉沉,也不敢如平常般欢快,遂这对话全程一板一眼,能不多说就不多说。

裴莺在心里长叹,这闹的。

晚膳一结束,霍明霁首先请辞,霍知章紧随其后。

孟灵儿有心想和裴莺说话,但两个兄长都请辞,她也不好独留,遂也只能离开。

小辈们离开后,霍霆山直接对候在正厅的奴仆道:“你们先行下去。”

裴莺从座上起身,“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和我回主院。”

霍霆山眸光微动,没说其他。

两人一路无话。待回了主院,裴莺将房门关上,“霍霆山,你从何处听闻我怀孕的?冯医官告诉你的?”

最后一个猜测裴莺很快自行否定了,“不可能,他当时给我号脉可没说过我怀孕。”

一个成熟的大夫,不可能号不出滑脉。不是冯医官说的,那就剩下他自己猜的。

“昨日我让卫兵来请夫人去书房,卫兵说听闻夫人似呕吐了,我回来时也听那女婢说‘此事非同小可’。”霍霆山声音平静。

裴莺回忆起昨天,他只提了辛锦那句‘此事非同小可’,但她却顺着回忆。

“不打紧,以前也有过。”

“如何会不打紧呢?今日不同往日……”

裴莺:“……呕吐是着凉引发的。”

在他本人先入为主、认定她怀孕之后,这番对话好像也符合怀孕的情形。

“你后面应该有去寻冯医官吧。”裴莺神情复杂。他连旁边杂物间改小药房这事都干得出来,肯定是寻冯医官问过。

霍霆山轻咳了声,“寻了,但似乎当时没说清。”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冯文丞是提过风寒药,只是他以为……

“你怎的这般快将事情告诉孩子们,这回好了,你这个做父亲的在他们跟前丢了面子。”裴莺一言难尽,想起方才三个小辈的神情,实在替他尴尬。

霍霆山扬起长眉,“弄错又如何,他们谁敢笑?”

裴莺:“……”

这人一旦恢复寻常,那股霸道劲儿又出来了。

不过裴莺想起另一事,他曾多番想和她有个孩子,这番闹了个乌龙,他估计挺失落的,但有些话裴莺还是得说,“霍霆山,我有一个亲生子嗣已够,不想再要其他。”

裴莺看着他,不放过他的神情变化,她以为他会面有阴郁,但意外的,他颔首,“既然夫人不愿,那就不要了吧。”

裴莺惊讶地看着他。

霍霆山失笑,“我确实很想和夫人孕育一个拥有你我血脉的孩儿,也幻想过这个孩子是像我更多些,还是更似夫人。还想过若他身是男儿,我会手把手带他行军打仗、教他权衡之术,若她身为女郎,便叫她可拥冰山避暑,出门率昆仑奴、领新罗婢,叫她享这世间一等一的富贵。”

他忽然叹了声,“可我后来才知孕子非易事,冯文丞曾说若是妇人难产,一切无力回天。难产之事虽为少数,但终究有可能,每每想到那般情形,我便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裴莺愣在原地。

这是她第一次听霍霆山剖析他想要子嗣的背后,更是首次听到他的忧虑。

霍霆山:“对妇人产子之事了解得越多,我便不住越担忧。我与夫人的子嗣固然重要,但它敌不过夫人万一。”

裴莺莫名觉得不自在,她垂下眸子不再看他。

“我知晓若是遇到那般事,夫人或许会香消玉殒,也或许会换个地方继续生活。但无论何种,我都会永远与夫人不得相见。”

裴莺眼瞳收紧,下意识猛地抬眸。

她对上了他幽深的眼,那双黑眸仿佛变成了一汪无尽的、容易令人溺毙的黑海,也好似成了一面镜子,里面映着神情惊愕的她。

他知晓?

他究竟还知道多少?

他说:“夫人并非此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