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孟灵儿迫不及待的翻身下马, 背后的氅衣扬起欢快的弧度。
裴莺笑盈盈地看着女儿走到跟前,“你们用过午膳了吗?”
孟灵儿:“用过了。”
裴莺带着他们往里走,“此处别院不少, 去挑你们喜欢的。”
西郊别院的占地面积非常大, 此地许多年前是一个大豪强的庄园, 后来大豪强在霍霆山的父亲与另一派的斗争中押错了宝, 阖家掉了几层皮,这座西郊别院也随之丢了。
不过当时霍家并没有心思、亦或者说没有多余的精力重修别院, 于是就让它空置在并不繁荣的西郊。
直到今年年初, 计划婚后带裴莺来此地泡汤池的霍霆山才下令重修了庄园。
除了主院外, 还有两个院子有汤池。
古有孔融让梨, 现在霍明霁也将那两个院子让给了弟弟妹妹,他则选了另一处的小院。
不过霍知章觉得没必要让,他有更好的建议:“兄长, 要不你和我一起住吧, 咱们抵足而眠, 这般你也方便用汤池。”
霍明霁迅速拒绝, “不了, 我习惯独眠。”
他这个弟弟走的是武将路子,估计以前在军中多有不注意,且加之本人随意得很,故而鞋袜特别臭。
霍知章试图再劝, 但兄长坚如磐石, 他最后只好作罢。
裴莺带着女儿去了她将要入住的新院子,楼台庭院, 小院长竹悠然,室内汉白玉铺地, 耳房内有一小口圆口的汤池。
地热涌动,热汤中缓缓冒气水雾,将整个耳房氤氲得宛若仙境。
“娘亲,这里好暖和。”进来后温度不一样了,这里暖融融的,孟灵儿脱了氅衣。
随着她的动作,颈脖上的狼牙项链微微晃动。
裴莺的注意力再次被女儿的项链吸引,这个时代没有机械,自然就没有工艺品,所有物件都是用人力制的,因此她毫不怀疑这些狼牙的真实性。
大楚的北方三州民风彪悍,确实有猎狼猎虎的,却不会有多少人用狼牙和虎牙用首饰。
一来小狼群凑不齐多少能用的狼牙,二来是时下的小娘子认为狼牙太粗狂,远没有金银玛瑙来得好看。
倒是北地。
北地极为推崇狼,甚至有些部落以狼为图腾,他们相信狼牙能辟邪,亦能使佩戴者像狼一样勇敢和顽强。
裴莺的目光停留得有些久,孟灵儿顺着母亲的视线低头,看到了自己的项链。
小姑娘挺了挺胸,颇为自豪地道:“娘亲,我的项链好看否?”
裴莺笑道:“好看的,每一枚狼牙都很匀称,着实难得了。囡囡这条项链可是从你父亲自北地带回的那两箱子里来?”
当初霍霆山离开王庭,那位新晋首领藤高要给了他两箱宝贝,里面装的都是北地的珍宝。
“才不是,是陈校尉给我的。”孟灵儿更正,“父亲带回来的那两箱东西我没有动过。”
裴莺惊讶,“陈校尉,陈渊?”
“嗯。”孟灵儿颔首,“陈校尉在随军北征前和我说,他回来后会查阅我功课,若通通过关,他会奖励我一份小礼物。”
说着,孟灵儿用手指勾起其中一枚狼牙,面露得意之色,“娘亲,这是荣耀噢,证明你女儿一直勤奋好学。”
裴莺恍然大悟,随即夸女儿,“囡囡自然是勤奋的。”
“因为机会难得,我该好好珍惜才是,毕竟这世间能有多少小女郎如我一般拥着这般多的先生。娘亲,您随父亲北征时,大兄曾携我赴宴,在宴中我认识了些小娘子,但是……”
说到后面,女儿的声音低了下来。
裴莺大抵能猜到“但是”后面接的是什么。
很可能聊不来。嫁人的嫁人,没嫁人的待嫁。
她们聊的多是女红,又或者后院里的见闻,还可能聚焦于某个小郎君。总之不可能是从西域来的、可能还骑着骆驼的胡商,也不可能是地龙翻身前会出现什么征兆。
裴莺抿了抿唇,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安慰。
所幸小姑娘仅是低落了片刻,很快又重新扬起笑容,“罢了,不说那些。娘亲,我们来下象棋吧。”
那日一家五口一同在小厅里各自忙活后,孟灵儿莫名就喜欢上了下象棋,后面还多制了一副象棋放在自己房间里。
虽说裴莺此番来西郊别院来得突然,但该带的东西绝对不少。女儿说想下象棋,她便让辛锦去取了棋盘,母女俩围桌子而坐,下象棋打发时间。
中途免不得提起前些日子,裴莺和女儿说起那场收获不菲的冬捕。
那日一网下去,捕了几十条鱼,当日吃的是全鱼宴。
煎的、煮的、烤的等等都有,此外还有鱼汤。先将鱼在铁锅里煎一煎,待表面焦黄后入锅炖汤,如此炖出的鱼汤就是奶白的。
若是再添些姜片下去,一碗鱼汤下肚浑身尽暖,滋味着实不要更好。
小姑娘听了惊叹不已,“娘亲,往后还冬捕吗?我也想去冬捕。”
“这有何难,明日下午,嗯,或者今日也可。”裴莺想起那日的冬捕。
那天是早上去冬捕的,午时前就回了,花不了太多时间。
现在是午时刚过,还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可以运作。
时间完全够。
孟灵儿雀跃道:“择日不如撞日,娘亲,不若就今日去冬捕吧。”
裴莺自然是应的。
冬捕前的准备并不多,渔网,几柄长枪长戟,用来做饵料的鸡肝,以及马匹和负责起网的壮丁。
冬狩未至,冬捕也算是一项娱乐活动。在出发之前,裴莺遣人去问了父子三人,问他们是否想同往,最后都得到了肯定的回复。
于是第二场冬捕提上日程,不过这回是一家五口共同参与。
如今已经过了十二月中,天气比之前冷了许多。
裴莺穿得比那日多了些,她捧着汤婆子坐在马车里,颈脖围了一条毛绒绒的兔毛领巾,半张脸埋在软白的兔毛里,几乎只露出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旁侧的帏帘不时被风掀起少许,有凉风溜进来,每到这时裴莺便往侧边倾一点,待避开那阵凉风又凑到窗边看。
外面,女儿和她二兄在赛马。两人你追我赶,将那迎面呼呼刮来的寒风当无物,一路欢声笑语不断。
霍霆山今日没有骑马,和裴莺一同坐马车,这会儿见她一个劲地往外看,“夫人这会儿想骑马了?”
“非也,我只是觉得年轻真好,活力十足。”裴莺感叹说。
霍霆山当即笑她:“这和年轻有什关系,夫人若是把浑身的懒骨头收一收,照样可出去骑马。”
裴莺:“……”
这人这张嘴又开始作妖了。
“你今日怎的不去骑马?”裴莺故意问他。
霍霆山懒洋洋靠在软座上,“有道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我如今也被夫人传染了懒骨头。”
裴莺一言难尽。
待到了冰河边,霍霆山先下了车,而后再将裴莺搀下来。
那边,先一步抵达的三兄妹已经开始忙活了。
霍知章手持一柄长戟,试探了翻冰面的硬度后,径自踩上。他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很快找到一处适合的凿冰点,“兄长、妹妹,这里来。”
提着长枪的霍明霁朝弟弟走去。
孟灵儿不急着去,她拿了一张渔网,在陈渊的协助先将渔网的一端挂到马匹上。
霍知章唤完人后开始干活,双手握着长戟对着场面狠狠一戳。
戟首的侧方有一个半“井”的设计,尖端戳入冰面后,将脚踩在半“井”横杠上,用力一蹬,没入大半的戟首彻底钻入冰层中。
今日冬捕的主力军是三个小辈和陈渊等,裴莺和霍霆山都只是站在旁边看,没下场。
他们看着兄妹三人动力十足的凿好了冰孔,再撒网静待。
霍霆山想到了那日的鱼汤:“夫人那日炖的鱼汤不错,来看今日……”
这话没说完,却听那边“啊”了一声。
是霍知章。
他一直站在冰窟窿边,眼见放网已有一段时间,想着伸手拉一小段,看网上结鱼了没有。
结果这一伸手拽,下头恰好传来一道恐怖的拉力,他猝不及防被带得前倾,若再往前两步就该掉进冰窟窿里。
也亏得霍知章自幼习武,惊慌过后双脚岔开,迅速稳住下盘。
裴莺被那边吓了一跳,下意识往那边走,却被霍霆山握住手腕,“没事,让那小子自己折腾吧。”
裴莺转头看他,见他面色如常,是半点都不担心,她心里那股怪异的感觉又冒出来了,“霍霆山,你这教养孩子的方式挺多变的。”
男人长眉微扬,“夫人何出此言?”
裴莺打量他:“之前囡囡说想出去游肆,你让她抓紧学业,这会儿知章都险些掉进河里了,你却说没事。”
霍霆山一顿,随即解释道:“夫人,那小子十五岁未及就随我上战场了,他功底如何我很清楚,方才那点小情况出不了事。”
裴莺不说话。
霍霆山继续说,“至于小丫头,她一向求贤若渴,极讨先生们喜欢。北征那些时日,军中不少先生都很是挂念这位聪慧的弟子。我之前会那般说,也是听公孙良他们念叨多了,若有下回,我不拘着她就是。”
裴莺黛眉微不可见地皱了下。
真如此吗?
河面上,霍知章站稳脚跟后,对后面两人说:“兄长、妹妹,下面有大货,我觉得可以收网了。”
“那就收网吧。”霍明霁说。
孟灵儿站在更远些,听到收网,当即牵着马匹往前。
幽州军用的都是好马,匹匹身强体壮,但这会儿,马鞍上挂了渔网的马匹只往前走了一步,而后竟是走不动了。
孟灵儿大惊,“一匹马居然不够?”
陈渊迅速牵了另一匹马过来,将渔网分挂在另一匹马上,两马合力。
这回是拉动了。
只是……
成功从冰窟窿里拖出一小节渔网后,霍知章眼尖地看见刚出水的渔网出现了裂口:“不好,渔网要断了!”
冰窟窿周围的人皆是一惊。
像是应验了霍知章的话,站在旁边的霍明霁也看到渔网原先的裂口在两道力的拉扯下“咯滋咯滋”地飞快扩大。
“不管了,能收多少收多少,赶紧拉!”霍知章已经上手拉网了。
时间紧迫,来不及套其他的马,周围人一拥而上,徒手拉网。
裴莺也从河边踏上冰面,不过她最初和霍霆山站得远,加之在冰上行走经验不足,不敢走太快,因此等她来到时,收网已经结束了。
后半截渔网破了,被拉上来的只有小半张。不过也不算一无所获,前端被拽上来的网上缠了几条鱼。
霍知章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却还是觉得郁闷得紧。
这网是他亲手撒的,本想在双亲和妹妹前大显身手,结果大鱼没捞着,这网也破了。
难不成今日不宜冬捕?
裴莺见他面带沮丧,安慰道:“都是这网不好,改日换张更好的网一定能捕到鱼。”
霍知章耳朵红了,那抹红晕一直从耳廓蔓延到脸颊,“母亲,不关网的事,就是我运气不好。”
他如今用的是丝缕渔网,这可是最好的渔网了。如果类比战场,如今他已手握最锋利的刀,就这样还败北,哪能再怪兵器。
霍知章羞愧的同时,又忍不住感动。母亲待他真好,为了不让他气馁,居然连这等胡说都说得出来。
裴莺看他的表情,将他心里所想猜了个大概,顿时无奈道:“方才我说的并非假话,其实有比丝缕渔网更好的渔网。”
丝的价格昂贵,因此丝缕渔网非富贵人家都用不起,普通人家通常只用麻带或草藤编网。而和前者对比,后者的成本低廉,但相对的,麻织的渔网远没有丝制来得柔韧。
在捕鱼业迅速发展的明清时期,出现了另一种渔网,那就是龙骨渔网。
龙骨渔网之所以称为“龙骨”,是因为它的材质中含有小木棍,以丝和小木棍混合编织,以此兼备柔韧和稳固。
不仅渔网的材质有蜕变,连渔网的款式也有了进阶,远非千年前可比。
裴莺语气寻常,听在霍霆山却觉得熟悉。香皂问世、佳酿和糖被制出前,她好像就是这般说的。
比起霍知章的全然不信,霍霆山直接问,“夫人口中的渔网需以何材质打造?”
“丝和木头足矣。”裴莺又问,“军中有擅捕鱼织网的将士吗,我将编织之法大抵和他说一说。”
“有啊!陈校尉就会。”有人立马接话。
裴莺转头看向接话人,和女儿四目相对,后者无辜地眨巴一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