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卫兵惊骇得僵在原地, 还未等他想明白大将军为何忽然不虞,就听见紧随而来的第二句。

“我之前的吩咐,你全抛于脑后了?”

声音很冷, 比如今刮在面上的寒风还让人哆嗦。

另一个卫兵忙道:“回大将军的话, 主母未曾出府, 今日过伍长来了一趟, 似汇报了事情,而后主母便随他去了。”

在数日前, 准确的说是大将军携夫人北征回来的那日, 府中所有卫兵都收到了这样一道命令:

禁止提及先帝驾崩和幼帝之事;夫人若有出府念头, 速来报, 哪怕当时他在书房中议事。

一众卫兵不得其解,但既然上峰下了令,他们只能战战兢兢照办。

也是这时, 霍霆山才想起昨夜裴莺和他说过, 榨汁机有个零件不合适, 需要重新打造, 今日大概是新零件送至了。

男人按捏了下眉心, 神色很快平缓,“行,我知晓了。”

待霍霆山的背影彻底看不见,守院卫兵才低声说:“大将军和主母闹矛盾了?”

“不可能, 你我在主院守值这般久, 何曾见他们红过脸。”

“那也是。”

*

南边小庖房。

柴火噼里啪啦的烧,整个小庖房都弥漫着一股甜味。甜滋滋, 像蜂蜜浸在空气中,令几个卫兵不时狂吸几口。

太甜了。

虽然他们从未尝过蜂蜜, 但此时闻着这股香甜,觉得售价一小罐十两的蜂蜜也大抵如此。

“主母,这要煮到何时?”过大江不住问。

裴莺看着锅,锅内烧开了一锅水,用隔水加热的法子煮着其内的陶盆,“待陶盆里的水蒸干即可。”

此时陶盆内还有小半的水。原先的甘蔗汁颜色偏浅,经过不断的炖煮后,汁水颜色渐浓,甜味也重了许多。

“大将军。”陈渊忽然道。

裴莺闻声回首,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庖房门口,来人正是霍霆山。

“将军怎的来了?”裴莺惊讶。

之前在沁水院那边,她有预感熬糖之事估计得持续到酉时末,所以派卫兵去传话,今晚不和他们一同用膳。

莫不是传话的卫兵走了旁的路,刚好和霍霆山错过了?

下一刻,裴莺的猜测得到了验证。

“饭点已至,我来寻夫人用膳。”霍霆山走进庖房,而后被氤氲在内的甜味香气呼了一脸。

“糖还未熬制好,我今日不去正厅用膳了,你和孩子们先吃吧。”这处也是庖房,裴莺之前已遣卫兵去旁的庖房调一个庖丁过来,等下直接在此处开火。

“来都来了,何必为一顿饭跑来跑去,我亦随夫人在此。”霍霆山慢悠悠道。

他不想走,裴莺随他,继续将注意力放在锅里。

“夫人,这就是柘的汁液?熬煮可直接制糖?”霍霆山也看过去。

裴莺颔首说是:“新鲜榨出来的,后经过滤得到更纯的甘蔗汁,如此才开始熬煮。待汁水全部熬尽,就得到了红糖。”

“为何要在锅中又置陶盆?”霍霆山问。

既然是煮,直接放于锅中煎煮岂不省事?

裴莺给他解释,“其实直接熬煮也行,不过糖在水沸腾时那个温度容易焦化……嗯,就是容易过火变焦,所以便用这种温和些的加热方法。我后面还打算做白糖,省得以后杂质难除。”

这批预先贮存的甘蔗只有五十根。五十根甘蔗,只榨出了两盆甘蔗汁,用完以后只能等明年的甘蔗收成了,得爱惜着用。

甘蔗的出糖率在12%左右,若以一根甘蔗四斤来算,她那堆甘蔗合计两百斤,即一百千克。

如无意外,她能得到二十四斤的红糖。

之前遣卫兵去喊的庖丁来了,在庖房的对角处开火下厨。

就在裴莺和霍霆山皆在小庖房熬制糖时,府中正厅里,三个小辈已聚首。

正厅里只有他们和伺候的女婢,两位长辈还未到。

似乎想起什么,霍知章让周围的女婢先行下去,而后低声对兄长和妹妹说,“你们是否收到父亲传的那道命令?”

至于具体是什么,他谨记吩咐,没有明说。

霍明霁颔首,“有。”

孟灵儿却听得一脸懵,“什么命令?”

旁边两位兄长皆是一顿。

霍知章会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也着实是想不明白。

先帝驾崩都过去数月了,且如今新帝已登基,这有什不能说的?他们都清楚父亲的抱负,父亲他绝不是纯臣。

退一步而言,就算是纯臣也无需如此避忌。

只是没想到妹妹还不知晓。

“二兄,你在打什么谜语?”孟灵儿好奇。

霍知章忽然结巴:“我,我方才……”

霍明霁转了转手中的扳指。

在父亲出征的那些日子,他带着妹妹赴了几场宴,宴中皆是郡中高门,聊起天来说过天南地北,也曾提起长安。

妹妹是知晓赵天子驾崩之事的。

但为何父亲不特地叮嘱她?是不需要,还是忘记了,亦或者不能。

那道命令是父亲归来后才下的,还有回来那日,他和母亲特地从另一条路回府……

或许重点不在妹妹,而在母亲!父亲不欲让母亲知晓先帝已驾崩。

“二兄?”孟灵儿疑惑。

霍知章越是这般作态,她就越好奇,好奇中又有些伤心,“是不能告诉我吗?”

霍知章顿时一个头两个大,甚至有些惶恐,“不是……”

“是事关政事。”霍明霁忽然道。

霍知章忙附和,“对对对,是政事。”

霍明霁郑重说:“灵儿,近来局势愈发严峻,隔墙有耳,祸从口出,因此最近政事之类的事,切勿和任何人讨论。”

孟灵儿恍然。

原来是政事啊,听闻现在时局是愈发乱了,南方已打起仗来。

霍明霁继续说,“哪怕是亲人之间也不能,方才知章结结巴巴的,也是因此缘故。”

霍知章点头如捣蒜,“确实如此,妹妹,我方才真不是针对你。”

孟灵儿认真道,“我明白了,我不会和旁人说的。”

这时有卫兵匆匆而入,带来了两位长辈今晚不在大厅用膳的消息。

“父亲和母亲在何处?”霍知章问。

卫兵答:“在南边小庖房。”

答完这一句,卫兵忍不住道:“主母正在制糖,太神奇了,属下从未闻过如此浓香的甜味。”

三人面面相觑。

制糖?

“兄长,我们去看看吧。”霍知章爱极了甜味。可惜蜂蜜昂贵,量也稀少,而普通的饴糖甜味又实在一般。

他想起了之前母亲制的酒,本来浅淡的酒在经过天锅处理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掌将酒水压缩,令其酒香浓郁,醇厚丝滑。

那糖,是否也如此呢?

母亲制出来的糖,肯定比饴糖甜不少。

霍知章迫不及待想尝尝。

“膳食已上,等用过膳再去吧。”霍明霁止住弟弟。

双亲不在,长兄发话不得不听。

遂三人在正厅用了膳,待膳罢,结伴往南边小庖房去。

三人来到时,这边还在用膳。

设施简陋,远比不得正厅,因此开了圆桌吃围餐。

裴莺、霍霆山、陈渊和过大江坐在同一桌,另外几个卫兵坐另一桌。

“父亲,母亲。”霍明霁拱手作揖。

霍霆山见三个都来了,长眉微扬,“来看你们母亲制糖?”

三人齐颔首。

裴莺见女儿和霍知章目光不时往锅里飘,不由笑道:“糖还在锅里煮着,可自行去瞧。”

霍霆山给裴莺夹了块炒肉,“慢慢吃,无需管他们。”

孟灵儿和霍知章已到了锅前。

大锅炖煮,锅口敞着,没盖盖子,只见其内放着一个大陶盆,盆之大直接覆盖水面。从外面往里瞧,几乎看不见锅中水,只听闻咕噜噜的沸水声不断响起。

而此刻,陶盆内的水已经粘稠到能称之为浆,随着底下沸水的咕噜声,糖浆也被烧开似的不断冒起一个又一个的泡泡。

浓郁至极的香味扑鼻而来,仿佛化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人的心神牢牢笼罩。

霍知章被镇住了,一瞬不瞬地盯着锅中的陶盆。

在朝廷未断幽州军饷时,他们霍家也是富裕的。

蜂蜜虽昂贵,但不至于一星半点都舍不得买。他记忆里的蜂蜜确实甘甜,却何曾有这般仿佛要将人浸没的甜香?

不可思议!

霍知章激动不已,他忍不住问,“母亲您太厉害了,这糖是如何做的?何时能做好?我能否尝尝?”

霍霆山睨了二子一眼,“铺垫这般多,我看最后一句才是你想说的。”

“不是,我真心觉得母亲神人也,是天上仙子下凡,来福泽四海的。”霍知章面红耳赤。

裴莺笑了笑,“旁边有小碗,你们三自己去舀,不过这糖浆甜得很,舀一点后得加水兑稀,不然会甜到发齁。”

霍知章得了许可,立马拿汤勺舀了一勺糖浆,分装到小碗里。

一碗给自己,另一碗给妹妹,准备装第三碗时,他忽然停住,转头看霍明霁,故意问,“兄长,你要现在尝吗?”

他兄长这些年越来越喜形不露于色,按他说,何须如此绷着?父亲春秋鼎盛,再撑起顶上那片天几十年亦不成问题。

且如今家中多了母亲和妹妹,一家人有说有笑也好极,搞得那般严肃作甚。

霍明霁轻咳了声,“现在尝。”

霍知章笑着给第三个碗也盛了糖浆,他谨记裴莺的话,糖浆只装了一点,然后再往每个碗中添水。

他想要浓一点,水添得比隔壁两个碗少些。待分装完,霍知章迅速拿了自己那碗大饮一口。

重未尝过的浓甜侵染味蕾,少年郎眼瞳微微收紧,一时之间竟有些饮酒似的迷醉了。

真甜。

和蜂蜜全然不一样的浓甜。

孟灵儿和霍明霁也饮了一口,前者惊叹,“好甜,比炸糕还要甜。”后者稍怔,他没说什么,但下意识端着碗又饮了一口。

霍霆山之前已饮过,自然知晓这糖浆甜度几何。

对于未曾尝过浓甜的人而言,那一口糖说是琼浆玉露也不为过。

他及冠后曾去长安听封,当时赵天子办了盛宴,以庆祝他这等有功之臣。

宴中珍馐美馔、各类听闻是进贡的果蔬皆摆于案上,但那些据说连王孙贵族许多时候都舍不得食用的珍品,如今通通得败于糖浆之下。

霍霆山转头看向身旁,他身侧的美妇人一手执箸,一手端碗,还在用着膳。

她吃饭一向都慢吞吞的,细嚼慢咽,一口一口地吃,一看就是从未缺衣短食过。对于儿子和女儿的惊叹她并不在意,也不曾在意这些注定会惊艳世人的糖浆。

为何不在意?

可能因为见过了吧。

无论糖也好,醇香如仙酿的酒也罢,于她而言好像都无足轻重,现在还不如碗中的饭来得引她注目。

旁边有道目光一直在看她,裴莺本来不想理会的,但那道目光停留时间太长了些。

“怎么了?”裴莺转头。

霍霆山只是说,“无事,夫人继续用膳吧。”

裴莺看了他片刻,然后移开眼。

不知是否她的错觉,方才对视的那一眼,他的眸色特别深沉,这人好似有心事。

饭罢,继续等红糖熬制完成。

隔水加热的法子受热均匀,虽然耗时长些,但比直接用锅更稳妥,第一锅红糖烧出来后开始倒膜,然后待冷却。

“时候不早了,夫人先回去安寝吧,剩下的交给卫兵。”霍霆山见已到了她平日安寝时间。

裴莺掩唇打了个小哈欠,“都别熬夜了,第二锅等明日再熬制吧,反正不缺那点时间。”

*

主院。

第一回制糖忙前忙后,今日费神颇多,洗漱完躺到床榻后,裴莺昏昏欲睡。

有脚步声渐近,很快有人躺在她身侧。

和往日一样,一条铁臂将她捞了过去,但又和昨日不同,这回她被捞过去后,这人翻身而上。

裴莺一下子就清醒了,再看榻旁的小柜,那处赫然摆着一个小陶碗。

“霍霆山,累。”

“就一回。”

“不要,你疯起来没完。”裴莺推他。

令裴莺惊讶,她分明听到他呼吸沉重,那分明感觉他的蓄势待发,但这人重重喘了几口气后,居然真的听话下去了。

裴莺侧了个身,面对着他。

罗帐内昏暗,她看不到他的神情,耳边那道喘息却听得很清晰。一声又一声,仿佛是某种大型野兽的爪子在地上开合,忍耐地留下一道道深痕。

“霍霆山,最近……”

话未说完,粗粝的手指抚上她的下颌,而后将之微微抬起。

灼热的吻落了下来。

还是来势汹汹,霸道又张狂,仿佛要将她拆吃入腹,燎原的烈焰开始蔓起。冬日的风在呼啸,却卷起了夏日的火簇。

帐内的温度似在攀高,空气都好似变得粘稠,就当裴莺以为自己要溺毙之时,她被松开了。

拥着她的男人只是沉沉呼吸着,并无做其他。

背后有只大掌仿佛给兔儿顺毛般,一下又一下的顺着她的后背,将方才撩起的火星慢慢顺平,裴莺的呼吸也逐渐趋近平缓。

“夫人有什喜好的?”黑暗里,她听到他忽然问。

声音低沉暗哑,还带着未彻底平息的贪欲。

裴莺稍怔。

喜好?

这人忽然问她喜好作甚?

好像也不是特别突然,这问题以前他攻占了旁的州、开了别人州牧府的私库时,他就问过她。

不过怎的如今旧事重提?

没听到裴莺回答,霍霆山径自说,“黄金首饰,奇花异草,还是绫罗绸缎……”

裴莺低声问,“怎的突然说这些?”

黑暗里沉寂了片刻,“你我为夫妻,我了解妻子喜好乃寻常事。夫人有何喜好?”

裴莺听他第二回提起,像是不达目的不罢休,遂认真想了想,最后说:“旅游吧。”

她确实有喜好,旅游算一个,闲暇时追剧也算一个,后者如今是甭想了。

他嗯的应了声,“我日后会带夫人走遍大江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