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察觉到裴莺的目光, 霍霆山亦看过来,他面色如常,“在北地吃惯了糗饭, 如今这些不合夫人胃口?”

裴莺摇头, “不是。”

今日晚膳丰盛, 哪是行军时随便应付能比的。

霍霆山将自己案几上的虾丸子放到裴莺那边, “既然不是,那就多吃些, 出征时条件不好, 夫人都单薄了些。”

裴莺抿了抿唇。

她瘦了?应该没有吧, 每年快入冬时她都会长一点点膘。

不过思绪仅被带离一瞬, 裴莺又想起方才。

她依旧难以忽略他给她的异样感,就像动画片里豌豆公主的故事,层层床垫叠起, 看似一切正常, 但就是感觉有少许不对劲。

就她所见的, 霍霆山这人对小辈多数处于放养模式。比如那时霍知章寻来并州, 他后来将人丢给公孙良带着上堂, 然后便没管了。

至于儿子上堂情况如何,功课如何,课后考核情况如何,他这个当爹的是一概不问。

非大事, 皆让小辈自己处理。

此番她随他去北地, 和囡囡分别数月,如今好不容易聚首, 囡囡不过是想和她出府游肆。最多去玩一日,不, 甚至可能仅半日罢了,他居然将人拎去上堂。

他何时会在意那等小事了?

这也太奇怪了些。

碗中忽然多出一颗肉丸子,裴莺骤然回神。

霍霆山收回玉箸,“趁热吃,天冷菜凉得快。”

裴莺嗯了声。

下首的三个小辈各自用膳,上首座父母的小动作不是没看见,但是见多了,早已不如初时那般惊讶。

饭罢,孟灵儿对裴莺说:“娘亲,我们下象棋如何?”

府中共有两副象棋,一副是最初裴莺制的,如今放在了霍霆山的书房;另一副是成婚后加制的,现在放在主院里。

并非说吝啬一副棋子,只是家里三个小辈都兴致阑珊。霍明霁更喜围棋,霍知章对棋类不感兴趣,孟灵儿平日要上堂,难得的沐休日也更乐意睡大觉或往外跑。

于是偌大的州牧府,寻不出第三副象棋。

女儿想下棋,裴莺本想将人带回主院。现在时间尚且宽裕,未到安寝时,若按以往经验,霍霆山没这般早回去。

但她方从座上起来,就听霍霆山吩咐一旁的奴婢,“你回主屋,将主屋案几上那副象棋取来。”

裴莺稍愣,转头看霍霆山,后者笑道,“夫人,你我成婚后不久就忙着准备北征,都未有太多时间和小辈相处。择日不如撞日,你和小丫头在此下棋,我和明霁在旁处理事务。”

裴莺将目光投向被点名的两个小辈。霍明霁嘴角勾着,无任何异议,但女儿看着似乎有些紧张。

她是知晓的,囡囡好像还是有点怕霍霆山。

“也好,就在隔壁小厅里吧。”裴莺说。

他是女儿名义上的父亲,女儿在他面前总是鼠儿见了猫似的也不好。万一哪日她恰好不在,女儿有事要寻霍霆山,总不能怕得不好意思开口吧。

吩咐女婢去取象棋后,霍霆山又让卫兵去取了书信过来。

于是片刻以后,小厅里出现这样一幕。

裴莺和孟灵儿隔着一张案几相对而坐,两人的一个侧边还坐着霍知章。距离此处不远,摆了两张平行横放的案几,霍霆山和霍明霁一人一张,案几上皆是放着书信。

这边在下棋,那边在处理公务。

既然霍霆山提了凑在一起,裴莺也没想着一声不吭,她和女儿说起了北地,聊起北地的大漠、黄沙和夜里的狼嚎,还有胡人身上的皮草。

霍知章不参与处理政务,这里其实没他什么事了,但此时此景他不愿意被落下,所以才过来围观母女俩下棋,但听裴莺后来说起北地,他可就有太多想说的。

尤其孟灵儿相当捧场,听到他说夜里有狼群袭击营地,他带兵出去猎狼,不由惊呼,“二兄,你太厉害了。”

霍知章嘴上说着还好,但嘴角越翘越高,又和她说起北地其他事,最后说:“……如今北地已平定,妹妹若是实在对北地好奇,改日我带你去一趟北地如何?”

孟灵儿一口应下:“好啊,那我提前多谢二兄了。”

下棋那边聊得热火朝天,处理公务这边稍安静些。父子俩鲜少交谈,就算是聊,也三两句结束与政务有关的话题。

霍明霁拿着信件,忍不住再次抬眸,迅速扫过不远。

他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张张笑脸,弟弟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妹妹崇拜地看着他,不久前才成为他母亲的美妇人则是眸光含笑地看着他们。

霍明霁的目光再掠过旁侧。父亲就在旁边,他眉眼舒展,嘴角微勾着,显然心情极好。

这一刻,霍明霁忽然体会到了一种很陌生的、姗姗来迟的温馨。

他被这股情绪包裹着,整个人好似浸在温泉中,暖融融的,连带着外面呼呼刮过的夜风,竟也觉得那风声比平日悦耳几分。

岁月静好大抵如此。

时间缓缓流过,窗外夜色更浓,明月攀高,到了该安寝的时间了。

裴莺将案几上的木头棋子收纳进盒子里,“时间不早了,你俩回去睡觉吧。”

孟灵儿有些不好意思笑笑,“娘亲,明天的早膳我能来找您一起用吗?”

但说完,孟灵儿忽然想起时间不匹配,她明日有课,早上得早起,午膳也吃得匆忙,估计时间也合不上。

于是孟灵儿改了口,“娘亲,我刚刚说错了,不是早膳,是晚膳。”

裴莺哪儿看不出她特地改的口。寻常无大事,他们一家五口都会在正厅用晚膳。

裴莺:“好,明日一起用晚膳。”

待女儿和霍知章离开后,裴莺才扭头看向不远处的父子。父子俩不常交流,只偶尔霍明霁会将一些处理完的书信递给父亲。

这边下了多久的棋,这对父子就在此处处理了多久的公务。

裴莺眉心动了动。

旁侧的一封新书信递到案几上,这回霍霆山没有拿,而是对长子说:“今日就到这里,你回去安寝吧。”

这是要结束的意思。

霍明霁闻言迅速将信件全部收拾好,向再两人见礼告退。

小辈都离开了,霍霆山朝裴莺走去,“夫人,我们也回去安寝吧。”

圆月高悬,冬日窗外寂静,连虫鸣都少了许多,无比适合歇息,但裴莺躺在榻上后却睡不着。

莫名的,白日的事一件件在她的脑海中掠过,一些忽略的细枝末节,在深夜里重新浮现。

今日她和霍霆山是脱离了大军,独自走南门进来的。

当初霍霆山提起此番建议时,给出的理由是:这等迎接他经历多了,不耐烦应付,且他在玄菟郡的民望已足够深厚,给部下些展示机会并无不可。

他还说,百姓们那时皆聚于北门附近,他们绕路而行从南门进,说不准比知章他们还早回来。那时她想早些见到囡囡,便同意了,结果证明绕路并更早抵达,用时差不多。

除了进城时的绕路,还有晚膳时让囡囡加紧学业那事,以及方才……

这人平日都在书房处理公务,今晚还是第一回在外头,且让孩子们在旁边。

这时身旁传来一道低声的男音:“夫人怎的还不睡?若是不困,我们做些别的。”

一条长臂随之伸过,将裴莺捞了过去。冬日降温,幽州的夜间更是寒意阵阵,裴莺窝在他怀里很暖和。

但等她听他的后半句,忙将他开始不安分的大掌摁住,“今日舟车劳顿,累得很。”

“既然累,怎的不睡?”他问。

裴莺悄悄挪了个位置,让自己远离些。

这人之前倒是没骗她,开战后军中禁女色。自出征北地后,他确实没有和她燕好,但如今战事已结,关着猛虎的笼子开了。

“要睡的,不过方才在想事情。”裴莺转了个身,背对着霍霆山,但片刻后她又转过来,重新和他面对面。

男人轻笑了声,“夫人车轱辘似的翻来翻去作甚,莫不是白日马车坐多了,夜里忍不住模仿一番。”

“净说胡话。”裴莺微恼。

她不是特别能藏事的性子,且自觉这事也不是大事,干脆直接问:“霍霆山,你今日颇为古怪,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黑暗里,裴莺没有看到拥着她的男人敛了笑容,“并无,夫人何出此言?”

他的声音与之前无异,寻常语气询问。

裴莺回答:“我觉得你今日行事作风与平时略有差别。霍霆山,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你不许瞒我。”

半晌后,她听到了一声“嗯”,并没具体说“好”还是“不好”。不过裴莺自动代入他答应了。

“夫人,如今天气渐冷,我们去郊外的别院小住几日如何?那处别院是今年新修的,其内有汤池。”霍霆山说:“且出征前,我和家中三个小的说过,待回来后会办一场冬狩,此去别院正好。”

裴莺回忆了下。

想起来了,北征启程之前,他们一家五口一同用了早膳,冬狩之事是霍霆山在饭桌上说的。

听说度假村内有温泉,裴莺心动了。

远山郡是一时半会儿去不了了,这里有汤池也好。

但是……

“还是再等等吧,过几日榨汁机就制造了,等将那些贮藏的柘都处理妥当再去别院。柘虽然能久放,但能早些处理,还是早点处理为好。”裴莺说。

那土池子里的甘蔗大概能制一小罐糖,先将白糖制出来,到时候带着糖同去。冬狩少不了打猎,脆皮烤肉蘸白糖,那滋味是一绝。

听裴莺说等等,霍霆山沉思片刻,“也行,左右不过几日。”

夜已深,裴莺打了哈欠,很快在他暖烘烘的怀里睡着了。

有人安眠了,有人还清醒着。

房中很静,只有旁侧浅浅的呼吸声,霍霆山看着顶上被夜色浸染的罗帐,一双眼也如夜色般漆黑。

时间不经意又划过许久,榻上的男人终于有了动静,他侧头合眼,将下颌抵在怀中人的颈窝上,在那阵幽幽的甜香中入眠。

*

裴莺算不得好动的性子,尤其如今冬日来了,外面寒风阵阵,比起在后花园闲游或出府游肆,她更乐意窝在房间里。

三日转眼就过。

午时过后,陈渊领着一辆马车进入州牧府,马车长驱直入,一路行到一座名为“沁水院”的阁院。

同行的几个卫兵从马车上下来,而后合力将车厢内一台大型的铁器械搬下。

陈渊看向过大江,“过大江,你去告知主母,她要的榨汁机已送至沁水院。”

过大江领命。

裴莺听闻榨汁机到了,顿时大喜,立马要随他同去。

“夫人,外面风大,您且先将白狐裘穿上。”辛锦拿了旁边的氅衣追上去。

“今日没有刮风,不太冷,不用裘衣了。”裴莺捧着汤婆子,又和过大江说:“过伍长,麻烦你去后花园埋拓那处,将全部……不,先将五根柘挖出来。”

这是初代版的榨汁机,但是否真能正常工作,裴莺也没有底,得试过才知晓。万一榨汁机不行,肯定得重新翻修改进,一次性将所有的甘蔗挖出来太冒进。

过大江领命。

裴莺带着辛锦先行去了沁水院。等他们去到,榨汁机已经被放在了干干净净的院中了。

这台大型榨汁机需两人合抱才能将之圈起,榨汁机的灵魂零件是圆筒状的齿轮,通过几个齿轮彼此交错,以达到将甘蔗碾压成渣的目的。

甘蔗硬度大,榨汁不容易。在现代,甘蔗榨汁机不是通电就是用柴油,但这个时代都没那两样东西,只能用最原始的人力。

在榨汁机旁边有两个大转轮,摇动转轮可驱动齿轮。

裴莺上手试了试。

“咕噜咕噜”,手摇式有些声响,但能顺利摇起来,这般看着好似没什么大问题。

不久后,过大江回来了,他带回来了一把甘蔗。

“主母,是直接放进去吗?”过大江问。

裴莺摇头,“得先将外面那层皮削了。”

过大江是北方人,这些叫做“柘”的作物他也是刚接触不久,长得和棍子似的,周边也没有果子,也不知怎的吃。

如今听裴莺说要削皮,他拿出短刃往甘蔗上刮了一下。一刀下去,锋利的刀刃带下来一层黑褐的皮,这些皮被刮下后,其内黄白的甘蔗肉露了出来。

“里面竟是如此模样?”过大江惊叹。

一根甘蔗很快被削得干干净净,裴莺说:“放前方的入口处吧。陈校尉,你摇一摇旁边的手轮。”

手轮摇了起来,甘蔗一头逐渐进机子,裴莺刚要呼出一口浊气,机子发出“咯滋”的一声,卡住了。

裴莺:“……”

陈渊试着用力,但任凭他手背青筋鼓起,手摇轮都未再转动分毫。

裴莺按了按眉心,“里面应该是卡住了,我们得把机子拆了才行。”

这个大家伙并非一体式,几个卡扣打开后,内部交错的齿轮露了出来。

裴莺让过大江撤出甘蔗,仔细研究了番,然后拿了纸笔,记录下需要改进的部位,又画一个新的,让铁匠造着新图纸来打造。

只是打造单个零件,远比不上打造整台机子难。因此第二日中午,新零件送来了。

榨汁机换了新零件,再次上工。

这回没卡住了,一根甘蔗塞进去,随着手摇轮哼哧哼哧的转动,放于最底下的陶盆淅淅沥沥地下出甘蔗汁。

裴莺喜笑颜开,“终于成了。”

“主母,可需我去将剩下的柘全部搬过来?”过大江听裴莺说成了,也很兴奋。

裴莺:“好,劳烦。”

甘蔗汁可制白糖和红糖,后者的工序比前者要简单一道。若是卖给权贵,像雪一样的白糖肯定更讨他们喜欢。

过大江和几个卫兵一同去的,没过多久,一个个抱着甘蔗的卫兵回来。

一个下午,裴莺哪儿也没去,就待在沁水院,看着榨汁机的手轮咕噜咕噜的摇。

一整个土池子,五十多根甘蔗全部被榨成了甘蔗汁,同时也产生了一大堆的甘蔗渣。

“过伍长,这些甘蔗渣拿个麻袋装起来,千万别丢了。”裴莺说。

甘蔗渣亦是个宝贝,内含50%的纤维,能造纸,也可以用于酿酒,世界著名的朗姆酒就是用甘蔗渣酿造的。

若是嫌麻烦,碎化一下渣滓,再蒸煮后直接喂牲畜也行。

嘱咐过大江收拾甘蔗渣后,裴莺看向陈渊:“陈校尉,把这盆甘蔗汁带去南边那个小庖房吧,后面的工作得在那边进行。”

州牧府占地面积大,其内别院多,庖房自然也不止那么一处。

她刚刚说的南方小庖房,是贵客在府中留宿时,专门为之配置的。

府中无客,小庖房现在闲置着。

……

日薄西山,霍霆山离开书房。

待回到主院,院中却没了那道倩影,霍霆山当即问卫兵,“夫人何在?”

对上那双阴沉的狭长黑眸,卫兵被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