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霆山骤然转头看过去, 只见那几人从前方巷口拐出,他们结伴而行,边走边聊。
目光落回身侧美妇人身上, 她正在吩咐卫兵将三个木匣子送上马车。
“……到时候叠放至角落。霍霆山, 你做什么?”裴莺猝不及防被抱起, 惊得忙抓住眼前人的衣襟。
被询问的男人宛若未闻, 几步来到乌夜旁,将怀中人放了上去, 待她坐定后, 他也在后面翻身上马。
背后靠上一具精壮的胸膛, 两侧绕过他的长臂, 裴莺看着他手持缰绳,控制着乌夜调了个头,而后朝他们来时路走。
裴莺懵了, “霍霆山?”
怎的回去了?
难不成他觉得还是得去城南的军营, 可是他忙可以自己去忙, 真不用带上她的。
“夫人不是想买礼物么, 我忽然想起有一处店铺还行, 现在带你过去。”男人如此说。
裴莺黛眉微拧:“不用这般急吧,今日下午闲暇,慢慢逛便是。”
他低眸看她,见她长睫颤得厉害, 知她有些怕, “怕什么,摔不了你。成日坐马车, 骨头都懒得散掉了。”
裴莺无语片刻,“……难道骑马就不会把骨头颠簸得散掉吗?”
霍霆山轻笑了声, “夫人此言有理,不若往后我晨练,把夫人一同喊上。”
裴莺立马拒绝,“不用,你太早了,我起不来。”
有一日他起床晨练时,她也醒了,当时他也没拿夜明珠,房中一片昏暗。她好奇时辰,跟着出去看了眼,天空灰蒙蒙,只隐隐透出一层亮色,估计是卯时初。
这人日日五点多起床,她可没他这般好的精力。
话题不经意移开,直到乌夜停在一间铺子前。
和之前的地摊不一样,这是正儿八经的门铺,里面摆放的都是一些饰物。有北地胡人喜戴的狐绒帽,也有以狼皮做成的围脖,还有胡人习惯穿的羊皮短衣。
若说其他店铺售卖的是大楚风格货物,那这间铺子更像专门做胡人生意的。
可是胡人?
“大楚内竟有这般的店铺?”裴莺惊讶。
霍霆山:“自然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此类店铺的客人并非普通布衣,而是一些胡商。”
虽说之前北地局势紧张,但只要有利润可赚,再紧张的地方也有商人。有些小部落的胡人或两族混血托了关系办了过所,获得了进城的资格。
他们需要来回两地奔走,待出了城、进入北地,绝不可能还穿着汉人的服饰。
“原来如此。”裴莺了然。
最后裴莺在那家铺子买了一把小弯胡刀。
从这家主营胡商服饰的铺子出来,后面又接连逛了其他几家店铺,时间慢慢过去,到晚膳时分了。
裴莺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食肆,“霍霆山,我们今晚在外面用膳吧。”
那食肆规模颇大,生意兴隆,人来人往,来往中多为商贾或当地小富人家。
“不妥。”霍霆山拒绝了,迎着裴莺疑惑的目光,他挑剔道:“边陲这里的食肆多有胡商,他们身上有味儿。”
裴莺:“……”
以前怎的没见他这般讲究。
不过这个理由说服了裴莺,最后她和霍霆山回了厩置,在厩置里用了晚膳。
先用膳,再安寝。
于裴莺而言,平平淡淡的一日就这般过去了。
第二日所有人都起了个早,因着今日有行程,他们要启程回玄菟郡了。行囊昨日已大致收拾妥当,裴莺将自己和霍霆山的锦枕放进去,而后阖上匣子。
一切收拾妥当。
在一楼大堂简单用了早膳后,幽州军再次启程。从边陲回玄菟郡,历时将尽一个半月,在深秋的尾巴溜走、迈入冬季时,幽州军终于回到了玄菟郡。
在军队抵达前,大军凯旋、北地平定的消息插翅般飞满整座玄菟郡。
百姓奔走相告,想着夹道迎王师,尤其是一睹他们幽州牧的风采,这期间准备甚多。题了字的麻布,成筐成筐的瓜果,有手巧的女郎竟还用绢布折了不少花。
一切就绪,城门打开,迎我王师。
百姓们等啊等,大军确实等来了,也看到前方一众神气英武的将领了,许多人都在,包括他们的州牧二公子。
然而左看右看,就是没看到他们的州牧。
霍公没回来?
莫不成大将军在战场上……
这个猜测令不少百姓脸色剧变。
本来欢呼的人群出现了吵杂,吵杂声渐大,其中有个大嗓门的壮汉震声道:“大将军在何处?”
这般的场面令霍知章无奈,但心里也由衷的为父亲感到高兴。这些被他父亲庇护的百姓,并没有忘记给边陲撑起一片天的人。
霍知章扬声说:“父亲言道在北地见惯了黄沙平原,颇为怀念城外的丹平峰,且先去城外山中转转。”
潜台词:休假去了,不随大部队归。
这话是照吩咐说的。初时听闻霍知章不可思议,觉得这未免也过分随意了些。
街道两侧的百姓皆是一静。
有人将目光放在一众武将身上,见他们一个个红光满面,面上半点悲痛也无,确确实实是打了胜仗的模样。
方才询问的大嗓门壮汉忽然放声笑道:“霍大将军不愧为神将,小小一片北地果然不值得他挂心。”
这都游山玩水去了,不是浑不在意是什么?
此话一出,周围人纷纷笑着附和。
“是极,是极。区区匈奴罢了,霍公此去,还不是马到功成,战无不胜!”
“我听闻州牧夫人也随着出征了,莫不是此时她也不在军中?”
这话瞬间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心,于是探头的探头,向武将们询问的询问。
片刻后,夹道的百姓们得到了答案。州牧夫人确实不在,她和霍幽州同游去了。
“哈哈哈,我们霍公竟爱妻如此,出征带着夫人,这回来去旁的地方游玩,也要携夫人同往。”
“毕竟是裴夫人,长安的‘裴氏’招牌令多少权贵奉若珍宝,数月前那场大婚我仍历历在目呢。”
“说起来,也亏得咱们幽州和长安远,否则先帝驾崩的消息传来,霍公的大婚怕是不成了。”
“对啊,还好咱们幽州天高皇帝远,不然霍公和裴夫人的婚事得推到明年了。”
……
霍霆山不在,百姓们还是热烈的,不过热烈程度从最初十分变成了八分。
州牧府门前。
霍明霁和孟灵儿早早候在门口,两人目光皆停在街道口,某个时刻,早前派出去的卫兵打马回来。
此为信号,两人心知大部队将近了。
不过卫兵却带回了另一个消息:州牧府的男女主人并没有回来。
已准备恭迎双亲的兄妹皆是一愣。
卫兵继续道:“二公子说主公和主母去城外山中赏景。”
霍明霁不由蹙了眉。
去城外山中赏景,且这个节骨眼前去的?父亲以前从未做过这般的事,莫不是他身上有伤?
相比起霍明霁的忧虑,孟灵儿则是失落更多。
娘亲也赏景去了啊,那岂不是待会儿见不到娘亲了,他们何时才会回来呢……
“哒哒哒。”马蹄声渐近。
对面街巷口出现一队人马的身影,正是出征回来的霍知章。
霍知章老远就看到州牧府少见的开了正门,兄长和妹妹都在,一副翘首以盼候他归的模样,他不由喜上眉梢,当即打马加速。
“兄长、妹妹,我回来了。”霍知章翻身下马,咧嘴笑,“让你们久等了,你们在这儿站多久了?”
孟灵儿如实说:“一个时辰。”
霍知章唇边弧度拉大,最后忍不住挠挠后脑勺乐起来,哈哈笑了两声,像喝了几坛米酒似的晕头转向,“兄长和妹妹真是太客气了,一家人何必如此。”
出征北地两月,他比去时黑了不少,笑起来两排大白牙分外显眼。
霍明霁眉心跳了跳,知道弟弟是又飘上了,懒得和他说这些,直接问:“父亲和母亲为何去城外?有无说何时归?”
霍知章:“我不知晓,父亲做事何须与我交代明白。”
霍明霁沉思片刻,“且先进府吧。”
这话刚落,一辆马车从另一端的街道口拐出。方才霍知章是从北边来的,这辆马车完全与之相反,走的是南边。
今日玄菟郡百姓都知晓幽州军归,通通跑去北城门迎接,以至于其他三个城门,尤其是与之相对的南城门,今日的人流比平日少多了。
因此虽然这辆马车绕了路,算起来却是和霍知章他们前后脚抵达州牧府。
霍明霁本只是随意扫了眼,却在看清驾车之人时眼瞳收紧。
驾车的是陈渊。
“兄长?”孟灵儿见他忽然不走了。
霍明霁忙正衣冠,“父亲和母亲回来了,速迎。”
底下的弟妹一愣。
这时霍明霁已重新站在之前的位置,只不过换了个反向,霍知章和孟灵儿顺着看过去,都看到了那辆未挂家族标识木牌的马车。
马车很朴素,外面看着平平无奇,但坐于其上驾车之人他们都很熟悉。
“是陈校尉!”孟灵儿惊喜。
霍知章摸不着头脑,“父亲不是说和母亲一同去城外吗,怎的绕道回来了?”
没有人回答他。
马车在州牧府前停下。
车厢门打开,里面率先出来一道伟岸的身影。男人早已褪了胄甲,此时只是身着一席玄袍,那是再寻常不过的服饰了,却因着他身形魁梧、势如山海而显得威严沉稳。
“父亲。”
“父亲。”
霍霆山没看不远处候着的几人,他伸手将车内的美妇人搀下来。
裴莺借着他的力道下了马车,云纹绣鞋方及地,就听前面脆生生的一声“娘亲”。
那刹那,裴莺不住眼眶微红。两个月未见,她的囡囡好像又长大了些,十六岁的小姑娘亭亭玉立,正是花骨儿般的年纪。
虽然很想女儿,但候着的也有继子,裴莺只能说,“明霁、囡囡,我和你父亲回来了。”
孟灵儿本来只是迫不及待想见人,这会儿见裴莺红了眼,她情绪也跟着涌上来了。
娘亲他们离开后,府中就只有她和长兄。虽然长兄待她极好,几番带她赴宴,甚至还特地为她在府中攒了局、邀各家小娘子前来,但娘亲就是娘亲,非兄长之好能替代。
霍霆山看了眼裴莺。
她这眼皮子浅得真是装不住泪,区区两个月未见就哭了,若往后小丫头嫁了人,她岂不是能将家里淹了?
既是恭候,自然少不了吉利话,霍明霁为长兄,先行拱手作揖,“儿子祝贺父亲平定北地。平顺而归。古人日以远,青史自不泯。父亲您此番丰功伟绩,天下汉人感怀在心,不会忘矣。”
霍霆山瞥了眼街角处似往这边张望的百姓,止住欲要跟着长兄祝贺的孟灵儿,“一家人就不谈这些了,你们母亲舟车劳顿甚是疲乏,先行让她进府歇息。”
刚刚在马车上睡了一觉,如今很精神的裴莺一顿,转头看身旁男人。
她何时甚是疲乏?当事人都不知晓。
霍霆山握住裴莺的手,引着她入府,同时对三个小辈说,“此番从北地回来,你们母亲给你们带了些手信。”
裴莺补上一句,“你们父亲也带了些,人人都有份。”
饶是如今已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的霍明霁,听闻此言亦是愣住。
父亲,带了手信回来?
还是给他们的手信?
每个字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的意思却令他震惊。
“我、我也有?”霍知章有些结巴。
霍氏兄弟不住对视了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复杂。
他们从小到大收到的礼物不计其数,宗族中人送的,母族那边的,还有那些企图与他们攀关系的,太多太多了。但其中出自父亲之手的,在霍氏兄弟记忆里好像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平时不轻易得奖励,除非是立了功才有赏。
不管外头呆愣的三个小辈,霍霆山带着裴莺入内。
*
正厅里。
裴莺让陈渊将那三个装木雕的匣子搬过来,“这是给你们的手信。明霁的,知章的,囡囡的,我和你们父亲的手信都一同装在内。”
霍霆山看着身旁美妇人挨个派发匣子,嘴角勾起,见小辈们都郑重接过后,他说:“好生收着吧,这都是你们母亲精心挑选的。”
三人郑重点头。
派完手信后,裴莺想起另一件事,她从随身携带的小荷包里拿出一份卷起来的藤纸,“陈校尉,这是榨汁机的设计图,烦请你寻个铁匠照着将之打造出来。”
陈渊打开图纸看了看,粗略估计了下时间,“主母,此物大概三日能造成。”
这东西陌生得很,不能令铁匠为了赶时间丢了细致。
裴莺颔首表示了然。
他们是申时归的,归来后仿佛火星骤然膨胀燃起,也好似沸水入油锅,整座州牧府都热闹非凡。
疱房大刀阔斧开始杀猪,府中管事得了令,给卫兵和家奴派铜板散喜气,以贺将军凯旋。
还未到饭点,裴莺去了后花园。
之前从南方带回的甘蔗大部分已进行栽培,唯独有一少部分让裴莺留下了。
甘蔗其实是可以埋放的。只要不将根茎部位的土剥离干净,在地上挖个坑,放了甘蔗后再将甘蔗叶铺上,最后盖上土。
如此贮藏,就算放上几个月,甘蔗一样能吃。
裴莺让过大江挖出几根甘蔗,拿着甘蔗看了下状态。
状态不错,能用于制糖。
“埋回去吧,待榨汁机造出来了再将它们全部挖出来。”裴莺将甘蔗放回,她转头看身侧男人:“霍霆山,我方才忘了问陈校尉在何处造榨汁机,你晚些时候若是见到他,帮我问问。”
霍霆山:“夫人问这个作甚?”
裴莺解释道,“其实我也不知晓那机子的图纸是否真如画的那般,所以想着这几日往铁匠那边走一走。”
霍霆山眸光微动。
府中无打铁设备,她要往铁匠那处去,唯有出府。
霍霆山:“夫人还是在府中等候吧。打铁铺脏乱姑且不谈,这机子一日未彻底做出来,单看零件估计也看不出什么,还不如在府中等候。不过三日罢了,转眼就过,何须急于一时。”
裴莺拧起黛眉,没说话。
霍霆山继续道,“若是那器械到时真出了问题,大不了将它拆了,如此照样能知晓它何处有异。”
裴莺想了想,点头说好。
今日的晚膳吃红烧肉和小炒肉,除此以外还有古董羹,丰盛得很。
孟灵儿许久未见母亲,一直和裴莺说话,询问完北地,小姑娘说:“娘亲,您许久未归,不知晓郡中多了不少有趣的铺子,我们明日去游肆可好?”
裴莺:“好。”
拿着玉箸的霍霆山动作一顿,他看向孟灵儿,“公孙太和他们已归,你和知章的课业该跟上了。”
孟灵儿不敢不应。
裴莺转头看霍霆山,眼里多了几许深思。
这人有些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