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他们是仲秋左右进入北地的, 离开北地时还是秋季,不过已经到了深秋时分。

深秋的北地是什么样的呢?

为数不多的水草变得枯黄,天地辽阔之中, 那抹枯黄尤显得寂寥。

比起北地, 裴莺还是更喜欢幽州, 而随着天气渐冷, 她还尤为怀念远山郡州牧府内的汤池。

经过多日行军,幽州军终于看到边陲筑起的长城了, 斥候一骑当先, 先行去通报开城门。

守城的卫兵无不震惊。

“霍、霍幽州回来了?这般的快?”

“这前后才两个月都不到吧, 我军竟归了?”

下面的斥候见城上士兵一个个瞠目结舌、竟一时忘了开城门, 也不呵斥,而是搭话说,“打了胜仗, 不归作甚?”

猜测得到验证, 有人放声狂笑, “上一回霍公大胜是七年前, 那往后相当长一段时日边陲安稳, 那些个匈奴乖顺得和孙子似的,看来那等盛况如今重现了。霍公神将转世,举世无双。”

“别说了,先开城门。”

沉重的城门被推开。

有按耐不住的士兵当即策马上街, 沿街奔走, 将幽州军凯旋的消息广为告知。

街上众人闻言无不狂喜,正在吆喝的、做着交易的、闲逛的、以及在家中听闻的百姓, 同时放下手中的活儿,齐齐朝着北城门奔走。

“快快前去迎我王师。”

“别收了, 直接拿张麻布盖着就行,这会儿没人会偷东西,速去迎我王师。”

于是等霍霆山领着大军入境,便看见百姓们夹道欢迎,更有甚者举着题了“恭迎幽州军凯旋”的木牌匾。

“迎我王师!”

“恭迎幽州军凯旋。”

“大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布衣们一个个激动得脸都红了,还有朝着将士投掷野花和瓜果的。

对于这等场面,霍霆山和一众武将毫不意外。

他们不是第一回打胜仗。

七年前,十七年前,以及更早的大胜,都见过等着热烈的迎接。

沙英随手接了个果子,简单的在衣服上擦了擦,便送到嘴边咬了口,还对刚才给他掷果子的女郎笑了笑,引得那边一声高亢的欢呼。

熊茂嘟囔:“这人真是改不了花枝招展的性子。”

行在他身侧的秦洋失笑,“你以为人人都是陈渊那不解风情的木……”

这话说到后面顿住。

显然话还没说完,熊茂疑惑转头,见秦洋面上有异色。

欲言又止,面带纠结。

傻子都看出他在想旁的事,秦洋这家伙莫不是瞒了什么。

熊茂疑惑:“你怎扭扭捏捏的,莫不是陈渊有情况?”

当初大将军兵分两路,一路骑兵,另一路步兵,留在后方的核心武将只有三人,霍知章一个,陈渊一个,剩下一个是秦洋。

后面的本是随口一句,但熊茂惊见秦洋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

熊茂顿时来了兴趣,“说给我听,我不会告诉旁人。”

秦洋睨了他一眼,“其实我也不知晓是不是。”

熊茂一张大脸扭了扭,“你不知晓,那你方才点什么头,这不是瞎扯吗?”

“我将此事告诉你,你自行判断。”秦洋后面又补了一句,“此事仅你一人知晓就行,你切勿说出去。”

熊茂应答的很爽快。

两人驱马靠近,在一众布衣夹道欢迎中并行,距离拉得很近,几乎是腿挨着腿。

秦洋小声说:“你知晓的,北地多狼群,有一夜恶狼袭击了军营,我和知章陈渊他们带队出去剿狼。等狼剿灭了,你猜陈渊他在作甚?”

熊茂问:“作甚?你别卖关子了,你知晓我脑子不灵活,想不出来的。”

“陈渊在收集狼牙。”秦洋摸了摸下巴,“后来还将之串成了一条项链。”

熊茂愣住:“就这?”

秦洋转头,和他圆圆的眼睛对上,下一瞬便听他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一条项链而已。听说狼牙能辟邪,串条项链而已,说不准陈渊自己用狼牙来辟邪。”

秦洋:“……”

熊茂又说:“除此以外,还有吗?”

秦洋继续沉默。

熊茂打马让两人分开,“你少见多怪,别想了,按我说压根就不是。”

秦洋:“……”

秦洋一言难尽,他直觉事情不简单,陈渊不是有那等闲情雅致之人。再说了,他们这些武将,对辟邪求平安这类说辞通常都半信不信。

不过北地多狼群,尤其是大狼群,这些都是平日遇不上的,心血来潮收集一条狼牙项链作观赏好似也没问题。

秦洋眼珠子转了转:“熊茂,你和陈渊关系不错,要不你去问问他。”

“少来,别以为我不知晓你拿我当枪使。”熊茂冷哼了声,“若是向大将军进谏之事无所谓,但这点小事我不干。”

就当秦洋欲要再说时,他陡然听到旁边街道有人说:“先帝驾崩已有一段时日了,登基称帝的是十皇子,听闻陛下今年才八岁,这八岁稚儿若是不辨轻重,不懂论功行赏,那咱们大将军此番……”

那瞬间,秦洋打了个激灵,他迅速看向最前方的霍霆山。

虽然那布衣站在街旁,周围有旁的人在欢呼,但他知晓大将军耳力好,说不定能听见。

不过这番思绪掠过后,秦洋后知后觉如今不是当初了,现在大将军已和裴夫人成婚,且那人也没提及赵天子具体的驾崩日期。

问题不大。

秦洋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他却没注意到前方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此时侧眸望向旁侧。

周围都是布衣,不少人皆在说话,霍霆山目光迅速扫过,一时也找不到方才那只言片语的主人。

“众位听我一言。”后披红披风的男人忽然开口,他声音洪亮,一开口两侧街道的布衣通通静下来。

一双双带着仰慕和火热的眼睛通通看了过来。

霍霆山扬声道:“我为大楚守边将领,平定北方乃我职责所在,众位不必如此。此番出征北地,除了和对方的呼韩邪单于达成二十年协约以外,还带回了不少牛羊。尔等为我幽州百姓,为战胜一方的子民,合该一同享受这胜利果实。”

听到这里时,周围布衣不约而同屏息。

二十年协议?

那往后二十年,他们岂不是不用担心那些个匈奴再来劫掠边境?

还有牛羊,大将军说带回了不少牛羊,还说他们合该一同享受这胜利果实,那是不是代表着……

在所有人期待的目光中,霍霆山继续道:“我会将一部分牛羊拨至衙门,尔等可自行前去领荤食,期限为期一个月。此外,县中有田地人家者,每户可领牛一头。”

话落百姓齐哗然,又听见一句“从今日午时起,先到先得”时,原先在街道两侧迎接的百姓顿时待不住了。

午时起?

现在距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先到先得,赶紧去排队。

“谢过霍公。”

“谢过霍大将军。”

一边道谢,两侧布衣一边迅速朝衙门狂奔。

赶紧去排队,去晚了得等更长时间不说,说不准好肉都被分走了。

霍霆山侧头给了陈渊一个眼神,后者领命,打马脱离队伍。

将一部分牛羊分给百姓之事,是回城之前就定下的。

呼禾县作为最易、也是最常受匈奴冲击的郡县,之前损失不少,此番他们满载而归,合该给予百姓补偿。

不过补偿之事,远不是这般急促。按原计划,起码这事会在两日后、待一切安排妥当才公布。

陈渊向来是绝对的命令执行者,既然霍霆山发了话,他当即去执行。

距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时间紧,但也不算来不及,先行安排宰杀几头羊应付着,后面再陆续纷发。

裴莺坐在马车里,方才霍霆山说的那番话她也听见了,她将帏帘掀起少许,只见街道两侧的百姓这会儿几乎走光了。

街巷空荡荡。

“怎的这般着急?”裴莺嘟囔。

那事她之前是听霍霆山讲过的,但好像……

原计划不在今天。

马车在午时前抵达厩置,之前做过打点,如今厩置只有他们幽州军。

到了厩置后,裴莺首先让辛锦帮她烧沐浴的水,舒舒服服的沐了个浴。

北地水资源紧缺,特地烧水沐浴这等事太过铺张,裴莺平日只是简单擦拭,泡澡这等事自大军跨出北地后就未有过了。

温水浸过肌肤,舟车劳顿积攒的疲乏好似全都从身上剥离融入那一汪热水里,裴莺满足地叹了口气。

在水里泡了许久,一直到水堪堪要凉,裴莺才起身。

刚将帕腹和小裤穿好,她便听到了门外有两道声音,分别属于霍霆山和辛锦。

前者吩咐了一句,后者应声退下。

“咯吱。”房门被推开。

这间厢房是厩置里最大的一间,分为内间和外间两个部分,彼此间以一道小拱门相连,裴莺在内间泡澡。

已踏入厢房的男人几步就来到了拱门处,拱门是弯月内收的设计,霍霆山站在拱门之下,只差两个巴掌的距离就碰到顶板。

“霍霆山,我还没有好,得等等。”裴莺以为在这个午膳时间点,对方见她久久不下楼,来喊她用膳。

“不着急,夫人慢慢来。”男人慵懒地靠着弯月拱门,将不远处的美景收于眼底。

她背对着他站在地上,赤足踩着一双木屐,木屐之上的两条长腿笔直匀称,一身肌肤欺霜赛雪的白之中又带着健康的粉调,她骨骼纤细,不着外裙时能看见微微的肉感。

他知晓的,他的夫人丰腴绰约。

男人的喉结滚了滚。

身后的目光逐渐灼热,裴莺拿中衣的手稍顿,穿衣速度加快了不少。中衣素来做得宽大些,衣摆垂下,挡住大腿中端。

身后目光热度不减。

裴莺干脆找个话题,“霍霆山,牛羊派发之事怎的这般着急?不是说后日才开始吗?”

她背对着霍霆山,因此没有看到这话出口后,男人本来懒散的神色一滞。

片刻后,霍霆山开口:“柘已运回,之前夫人归心似箭,我便想着快些处理完这边的事,早点和夫人回玄菟郡。”

裴莺没有怀疑。

她确实想早些回去,她和囡囡分别将近两个月了,她怀念得很。

不过说起甘蔗,裴莺想到了她一直未完工的榨汁机图纸。

裴莺问:“我们还要在呼禾县停留几日?”

霍霆山:“最多三日。”

裴莺若有所思,“两日也够了,霍霆山,我需要一个画师,还要一个铁匠。”

霍霆山:“行。”

于是裴莺等午膳用完,两个男人被卫兵领着进厩置,画师是个留着长须的老翁,铁匠则是个壮汉。

裴莺和铁匠大概描述她想要的东西,具体说不出来就比划,对方似懂非懂地领悟后,更正零件用词再告知画师,画师在旁将图画出来。

图纸给裴莺看,有不相符的地方再一点点修改。

这个时代还没有电,裴莺描述的是手摇式榨汁机,而为了提高效率,这台机子的体型不小,涉及的零件也颇多。

足足两日,裴莺都未离开厩置。

两日后,一张图纸诞生了。

裴莺拿着图纸仔细看了看,觉得应该没问题,但是否真如此,还得等回到玄菟郡寻铁匠真正将榨汁机造出来才知道。

明日就离开呼禾县,在厩置宅了将近两日的裴莺,打算下午出去逛逛。

以前她去外地培训,每次回去都会给囡囡带手信,这次回去也得带一些特产。

裴莺在楼下遇到陈世昌,对方朝她拱手作揖,“主母,您要外出?”

裴莺:“是的陈先生。”

不知道是否裴莺的错觉,她感觉在她应声后,对方有一瞬的僵硬。

可能是错觉吧。裴莺心想。

并没有多想,裴莺带着辛锦和武南然,还有几个卫兵出门了。

呼禾县只是个小郡县,规模连玄菟郡的七分之一都没有。

马车行至闹市,裴莺从马车里下来,因着幽州军的入驻,呼禾县热闹了许多,街上不时能看到巡逻的卫兵,还有喜气洋洋拎着肉、从衙门方向回来的百姓。

还不等裴莺多看两眼,她听到了马蹄声,紧接着,之前随她出来的卫兵道:“大将军。”

裴莺回头看身后,只见霍霆山骑着乌夜往这边来。她看着他,直到他已到跟前,以眼神询问。

如果她没记错,午膳那会儿他说他要去南城外的军营一趟。但这边是往北边走,他来作甚?

霍霆山翻身下马,“前两日夫人与我都颇为忙碌,今日难得有时间,我来陪夫人游肆。”

“你不是说你要去城南的军营吗?”裴莺疑惑。

霍霆山面无异色,“陈渊闲得很,巡视之事交给他。”

裴莺点头,没再多问。

军营如何分配和安排,她向来不管的,所以霍霆山这般说,她并没怀疑。

霍霆山来了以后,之前紧随的卫兵和武南然自觉与前方的夫妇拉开了些距离。

见惯了郡的集市,呼禾县的集市就显得玲珑袖珍许多。裴莺看到了不少摆摊的小贩,麻布一扬再往地上一铺,最后摆上自己的商品,就是一个简易的小摊位了。

有卖陶瓷碗具,卖各类木雕摆件,还有卖一些玉石的籽料等等。

裴莺边走边看,最后停在一个卖木雕的摊子前。

这摊主的雕工精巧高超,旁人是单个物件雕砌,他这里是一副组和图。

草原、行在草原上的马匹商队,还有仿佛以孤烟和大地相连的一轮红日。

裴莺一眼就喜欢上了,也觉得很有意义。

这摊子的几个雕件取材都是北地,却又不是完全相同,买来当手信就很适合。

囡囡没看过大漠风光,暂且用个木雕凑合吧。

不过买的时候,裴莺本来说要一个,后面改了口,“旁边这两个也要。”

现在她有三个孩子,明面上一碗水得端平。

霍霆山站在裴莺身旁,看着她让小贩用木匣装起另外两个木雕装起来,还不忘吩咐小贩往木匣中放置固定木雕的小卡扣。

男人勾起嘴角,“夫人是个慈母。”

“你呢,你准备给孩子们带什么礼物?”裴莺转头问他。

这问题倒是令霍霆山扬了长眉。

礼物?

自然是没有考虑过的。

他是去出征又非去游玩,再说了,家里那三个及冠的及冠,及笄的及笄,还有一个再过两年也成人,都不是黄口小儿,要什礼物。

不过在那双美目的注视下,霍霆山说,“当时离开单于庭时,藤高要赠了我两个箱子,里面有不少宝贝,到时候挑几件给他们。”

裴莺移开眼。

这人真是随意。

这时街道对面走开几个人,观其打扮,多半是商贾。

有一人此时说,“先帝驾崩以后,长安不太平,唉,纪家当道,往后的世道更乱喽。”